這一日風和日麗,微風送爽,是個難得的好天氣。長安城的百姓都紛紛湧上街頭,聚在河道兩旁,似乎在等著什麽。到處是喜氣洋洋,高聲談笑,好不熱鬧。
待到中午,忽聽遠方響起禮炮數聲,人人翹首望去,只見禁苑廣運潭方向,在那最高的望春樓上有人頭湧動,後麵團扇絳麾,鼓樂齊鳴,一個身裹黃袍的中年人攜著一名女子現身其中。長安百姓久居皇城,勿需提醒也都知這竟是皇帝親臨。人們紛紛跪地叩拜,就連其中眾多黃發碧眼的胡人也不例外。一時間,山呼‘萬歲’之聲響徹京城大地。
冷小小騎著白馬,數名親兵尾隨在後,來到曲江池畔。看到一身材微胖的老者正對左右人吩咐著什麽。冷小小認得老者是長安令韋堅。今日的漕運盛會就是他主持的。
韋堅一見是冷小小,忙遠遠小步跑來,邊道:“冷將軍,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冷小小拱手回禮道:“韋大人不必客氣,此次廣運潭盛會籌劃多時,想必諸事都已準備妥當了。”韋堅笑道:“為了今日之事,老朽已是多少日都睡不好了。總算沒有白忙活。”言下頗為得意。又道:“冷將軍執掌京城防衛,深得皇上信重,老朽也要恭喜才是。聖上壽辰在即,想必這些時日足下也不比我輕松呀。”冷小小道:“末將職責所在,不敢言勞。”回頭望了望遠處的望春樓,道:“皇帝親臨,末將要確保各處萬無一失。特來此看一看。”
韋堅還沒答話,忽遠處有人朝這邊喊道:“韋大人,最後一批江南來的船都已到了。”冷小小看去,江面上影影幢幢,各種船隻整齊排列在水面上,粗算只怕不下四,五百艘,場面蔚為壯觀。韋堅不及和冷小小多說,喊道:“好,準備,頭船走。”
只見碼頭上一艘嶄新的烏篷船離開岸邊,那船比普通船大了三倍有余。船頭立著個年輕後生,上身水綠短衫,額頭系著條紅抹額。那後生身後,坐著數不清的盛裝少女,笑靨盈盈,猶如一道亮麗風景。就連冷小小都瞧得眼前一亮。
那立於船頭的小夥子一聲呼哨後,率先將船由運河駛入了城中。所有停在江面的船隻,隨即由專人調度,緊隨其後,一艘接一艘跟著劃出。就聽長安城爆出震天的歡呼聲和鼓掌聲,伴隨著鑼鼓喧天,一浪高過一浪。船隊猶如一道連在一起的鎖鏈,緩緩進入城中。每支船的倉中都放著糧食米面,四周圍以各地方土特產,一張張寫著不同地名的紅紙鋪蓋其上,以示五谷豐登,天下大稔。
頭船漸漸駛近望春樓,那短衫年輕人一聲呼喝,開腔高唱起來:“得寶弘農野,弘農得寶耶!潭裡舟船鬧,揚州銅器多!三郎當殿坐,聽唱得寶歌!”他每唱一句,身後坐船中的百名少女同樣的和一句,歌聲嘹亮清朗,配以濃濃的江南口音,當真說不出的悅耳好聽。伴隨著沿途百姓歡聲笑語,的是一派盛世風流的氣象。
韋堅滿意頜首,對冷小小道:“這一百名少女都是從全國各處戲班和繡莊精挑細選出來的,再請來梨園高匠調教多時,方始在今日亮相。”冷小小也被眼前歡樂的氣氛所感染,道:“韋大人良苦用心,今日場面確是不凡,末將佩服。”心想韋堅為了討好皇帝,也當真是下了大功夫,這種事要是換成自己可萬萬做不來的。再看望春樓之上,皇帝果然龍顏大悅,哈哈大笑。冷小小思量這個韋堅看來是要指日高升了。上馬拱手告辭,帶親兵沿街巡去。
龐大的烏篷船隊幾百艘前後相連,承載著滿滿的糧食土產,秩序井然,順著河道前行。在其中一艘不起眼的船上正坐著一對少年男女指指點點,他們也被眼前繁華熱鬧的長安城震撼。那年輕人大為興奮,讚歎道:“好熱鬧,要說這皇帝住的地方當真不同。我長這麽大,從沒見過那般高大的城門。”少女笑道:“葉哥哥,別忙著光顧看,我跟你說,長安的美味小吃才叫好呢,我曾來過三次,每回最難忘懷的就是這裡的美味佳肴。”這二人正是葉隨雲和唐西瑤。兩人隨船隊一路西行,一月不到便抵達了帝國的首都。
葉隨雲道:“當真?都有什麽美味?”唐西瑤道:“既然來到長安,自然要吃旁地兒沒有的,當數西域胡食。什麽青鍋饆饠、手抓胡餅、魚芝搭納等等,還要配上高昌國的葡萄美酒,要不就是波斯的三勒漿,或者龍膏酒,那滋味才美呢。”葉隨雲聽得兩眼發直,直咽口水道:“光名字就叫人垂涎啦。”
行至望春樓下,艄公對二人道:“少俠和姑娘真好運氣,一來就見到了皇帝。”兩人隨他手指方向,望到樓閣最高層的闕樓中,一個中年男子正與身旁女子談笑。
葉隨雲看清後,道:“原來這就是皇帝。倒與我想的不同。”唐西瑤道:“我小時見過皇帝的,只是現在又胖了一些。”葉隨雲問道:“那他旁邊女子一定就是皇后嘍?”唐西瑤搖頭道:“不,皇后我也見過的。卻不是這個女人。”艄公插嘴道:“那是現今最得寵的貴妃楊娘娘,要說地位,可連皇后都比不上她。”二人遠遠望去,見那女子容貌豔麗,體態豐腴,身上珠環玉佩更是顯得貴氣非凡。
穿過望春樓,繼續前行,不一刻便來到行程的最終目的地廣運潭碼頭。經岸上人調度,船隻停靠後,便有數名力巴將船中貨物搬運出去。葉隨雲下船後,對艄公道:“艄公大哥,請你回去代我多謝阮大姐,日後有空,我們定回去看望她。”那艄公道:“放心,我定將少俠的話帶回去。少俠是好朋友,東籬寨眾兄弟都盼著同你再一起喝酒。”葉隨雲一拱手,轉身出了碼頭。見唐西瑤正和一個藍衣少女嘰嘰喳喳說著什麽,看情形絕非初識。心下大奇,難道這丫頭剛來長安就碰到了朋友?
唐西瑤見他走近道:“葉哥哥,這是九妹,咱們在長安的事宜可就全憑她安排了。”那九妹身形瘦長,雙手帶一副黑色護套,最特別她臉上罩著半幅鐵製面罩,僅露出的半張清秀面容。九妹道:“幸會呀,葉隨雲,又見面了。”葉隨雲更感奇怪,嗯嗯了兩聲,卻想不起何時與她見過面。九妹笑道:“你這人真沒良心,當日在草子林,若非我擋住追兵,你怎還能站在這。”葉隨雲抱拳道:“原來如此,多謝姑娘仗義援手。”九妹見他一臉凜然,嗤一聲笑出來,道:“仗什麽義呀,那是為了我家二小姐,誰有空理你的死活。”
唐西瑤見葉隨雲面色大窘,道:“你這妮子,總不好好說話,就愛拿人玩笑。”對葉隨雲道:“九妹是在唐家堡同我一起長大的,最是好心,就是喜歡惡作劇。你別往心裡去。”九妹嘿嘿直樂,道:“我是二小姐的丫鬟,不敢捉弄二小姐,拿二小姐的心上人捉弄捉弄也好。”唐西瑤臉一板,道:“你再說我可生氣啦。東西呢?”九妹不敢再鬧,拿出一物給葉隨雲道:“早就準備好了。”
葉隨雲接過一看,也是半個鐵製面罩,隻與九妹所戴的不同,自己手中這隻猶如一個完整面具被當鼻梁橫切一刀,隻余下半部分,戴上後僅露出眼睛眉毛,鼻梁以下全都遮住。九妹帶的卻是沿著眉心,鼻尖,人中的中軸線豎著切開,戴上以後,露出完整的半張臉。唐西瑤道:“當初說起,你擔心在長安被人認出,恐多有不便,因此我一早以機關雲雀傳信九妹,準備了這面罩。我唐門有個規矩,弟子出外行走江湖,若非刻意隱藏身份,皆會帶半幅面罩以示身份,這個規矩天下皆知。戴上後保管無人能認出你來,也絕不會起疑。”
九妹插口道:“好在男弟子的面具是橫半,若如我的豎半形,戴上也無用。”葉隨雲不再多說,將面罩戴上,又將前額頭髮略微披散遮眉,只露出雙眼,確是再難辨認。
九妹又道:“你往後的身份是二小姐的護衛,從歲數上排,應該歸‘無’字輩,就叫‘唐無雲’吧。”
葉隨雲點點頭,改名字是自己的老朋友了,再多也不嫌多。同時心頭不解,這九妹的鐵面露出半張臉,戴不戴的有何用?卻不知自打唐門創立之初,主業乃是賞金暗殺,每逢與敵人戰鬥或有隱秘行動之時,不論男女,都以面具遮面,隨著年深日久的發展,逐漸形成家族傳統。即便平日,門中弟子出席正式場合也都會帶半面鐵罩,橫半豎半因男女而異。當然,若有人在特殊狀況下不欲曝露身份,也可不戴,並無強製。
三人行至大街,葉隨雲剛說得一句‘肚子打鼓了’,就聽馬蹄急響,數乘馬自遠處奔馳而來,街中行人大呼小叫,向道兩邊紛紛閃避。葉隨雲三人不知發生何事,翹首張望。旁邊有人出言提醒道:“你們還看什麽,趕緊讓開吧。瞧這情形,定然又是‘萱寧公主’出宮玩耍。再不躲開,被馬蹄子踩到,死了白死。”
說話間馬隊衝近,果見為首的馬上乘客是個身穿赤黃貂裘的貴族少女,正一邊揮舞著鞭子,喝道:“讓開,讓開。”
葉隨雲剛一後退,那飛馬就擦身而過。忽見前面幾步外,一個賣菜老農閃避不及,摔倒在地。只見那頭馬直衝過去,眼瞅老農頃刻間便要喪命在一雙巨蹄之下。葉隨雲心知來不及救援,手臂急舒,一把將馬韁繩抓住。那馬本在高速疾奔之中,突然被他這一扯,一聲鳴嘶,再難前進半寸,竟硬生生定在了原地。那馬上少女由於前衝之力太大,一聲尖叫,飛離馬鞍,不偏不倚摔在前方倒地老農的菜棚子裡,哢哧哧聲響,青菜白菜滾了一地。不過正好諸菜墊底,那少女倒是毫發無傷,只是幾分狼狽卻難免了。
後面馬隊眼見主人遭難,紛紛勒馬下地,驚呼著趕奔去扶。後面幾人揮著馬鞭,指著葉隨雲罵道:“吾那廝,好大膽子。公主的馬也敢攔,損傷了公主,要了你的狗命也賠不起!”
葉隨雲氣道:“你們橫衝直撞,險些踩死了人。”這時,公主被手下攙扶站起,一頭秀發上沾滿菜葉,怒道:“是誰敢攔我的馬。”
葉隨雲還沒答,唐西瑤已搶先一步道:“芸嬈,瞧瞧我是誰?”那公主微微一愣,遂喜笑顏開,上前抓住唐西瑤雙手,親熱道:“西瑤,怎麽是你,來長安了也不和人家說一聲,好讓本公主備了酒席給你接風呀。”這少女正是‘萱寧公主’李芸嬈。唐西瑤幼時曾隨父親數次入皇宮,李隆基見她生的玲瓏可愛,年歲又與李芸嬈相仿,便特意允準她與公主交往玩耍,二人因而結成好友,乃是總角之交。
李芸嬈瞟了葉隨雲一眼,問道:“西瑤,他是誰?”唐西瑤道:“唐無雲,我的家人。芸嬈,你別怪他,方才你的馬險些踏到旁人,他救人心切這才出手相阻,可絕非故意敢欺你。”
李芸嬈忽閃忽閃著大眼睛,道:“是嗎,差點傷了人,這我倒沒注意。還好,還好。”轉頭打量了葉隨雲一番,道:“你功夫厲害的很啊,竟能支手勒停我的‘玉龍兒’。”
葉隨雲笑著行了一禮,道聲得罪。李芸嬈心想:“他們唐門最麻煩,臉上總是帶個鐵罩。不過瞧這人的樣子年紀不大,功夫卻厲害的緊,卻不知和‘他’比起來如何。”原來她想起了冷小小。
得知唐西瑤幾人正要尋處覓食,李芸嬈拉著唐西瑤道:“西市有家新開的胡姬酒肆,製的葡萄酒滋味最妙,你定要嘗嘗。”回頭對一乾隨從揮手道:“你們都回去,不必跟著啦。”一眾騎士還待再說什麽,卻見公主早已頭也不回的去了。
唐西瑤三人隨著李芸嬈來到那家酒肆,甫一進門,就聞到陣陣酒食香味,伴隨著律動的胡琴樂聲,不由精神一振。只見酒肆食客眾多,金發碧眼的胡人倒佔了一大半,圍坐大堂之中,高聲談笑。中央的場地上,數名波斯胡姬正隨著歡快的律動翩翩起舞,不住地旋轉,煞是好看。
那負責招待的店伴看到李芸嬈,忙不迭上前行禮道:“公主殿下,今兒來的好早。”說罷當前引路。葉隨雲心想看來這公主是此地常客。李芸嬈有心招待好友,點了不少好吃的,有些食物的名字說出來葉隨雲也不知是什麽。
李芸嬈煞有介事道:“西瑤,你這次來的正好,現今正有個了不得的人物在長安城,你一定要見見。”
九妹奇道:“怎麽個了不得法?”
李芸嬈道:“此人二十有七,名叫沈莊行,風流瀟灑,貌似潘安。而且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現在在長安高門貴胄子弟之中可是大紅人,尤其是那些貴族太太小姐,更是趨之若鶩,迷他迷的不得了。你和九妹一定要見識見識。”
唐西瑤笑道:“看來你也被迷住了吧。”
李芸嬈臉一紅道:“說我幹什麽,我才沒那麽無聊。”
唐西瑤想了想,道:“不對,如果你喜歡這人,才不會這麽積極推薦我和九妹去,看來你倒確然不喜歡他。難道是有了其他的意中人。那是誰呀?”九妹在旁幫腔道:“沒錯,沒錯,定是這樣。快說,快說,是誰。”
李芸嬈嗔道:“你倆再說,我可要走了。”引得兩人哈哈大笑。葉隨雲卻不好表露笑容,只在一旁聽著。美食流水似的送上桌,四人邊吃邊聊,好不高興。
忽聽靴聲橐橐,門外走入數人,當先一青年漢子深目高鼻,滿臉虯髯,一望而知是胡人。此人神態傲慢,衣飾華貴,顯見非是尋常人。在他身後則是個看不出年齡的黑衣男子,雙眼微眯,面如冠玉,尤其是他的膚色,白如羊脂,比尋常女子還要美上三分。此人身上偏偏穿一身漆黑錦袍,更襯的皮膚越發白皙。兩人身後是一群隨從。
李芸嬈哼了聲道:“怎麽是他?”九妹忍不住問道:“這人是誰?看起來狂得可以。”李芸嬈道:“安慶緒,很叫人討厭。不過他倒沒什麽了不起,不過是仗著他父親安祿山的勢。 ”三人皆年青識淺,對於朝廷政事都不甚了然,均不知安祿山是誰。
安慶緒斜眼掃視酒肆,目光落在唐西瑤時一亮。這一行人坐下後,點了酒食,安慶緒的眼光總是盯著唐西瑤來來回回的看,很是無禮。
九妹慍道:“這廝的賊眼,瞧著好生討厭,叫人恨不得挖了出來。敢對我家小姐這等無禮直視。”
李芸嬈道:“安祿山身兼三鎮節度使,手握重兵。就連我父皇都要對他另眼相看。也難怪這賊廝狂了,咱們吃自己的,別搭理他。”九妹見居然連公主都不願招惹安慶緒,不服氣道:“節度使是什麽官,很大嗎?”
李芸嬈點頭道:“當然,咱們大唐共有十大軍事重鎮,分派由十名節度使掌管,主要負責保衛邊境,鎮守外夷。可說掌管了大唐除長安外所有的兵力。這些年父皇對安祿山很是寵信,連連升他的官。以致現在他一人就身兼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還加封東平郡王,手下管著十幾萬軍隊,說得上現在勢力最大的藩鎮。”三人聽的明白,安祿山如此熏天權勢,難怪連公主都不欲招惹他的兒子。
唐西瑤忽然對葉隨雲道:“葉。。咳。咳。。。無雲,你瞧安慶緒隨從中那個瘸腿青衣人。是不是有些眼熟。似乎是那日在土地廟中,帶領伏虎寨行凶的“獨孤老大”獨孤霸。”葉隨雲經她一說,仔細看去,果然是他。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