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晨率先反應過來,強作鎮定,施禮道:“見過父親。 w?ww.ranwena`com”李林甫語有不悅,問道:“你們何以在此東看西瞧,要做什麽?”李沐晨道:“只因父親的壽辰將至,女兒發願做些什麽,略表孝心,這幾日想來想去,府中唯有這‘清心居’是父親時常所在的,因此今日特找了綢緞莊的人來丈量一番,將書房中的桌椅都鋪上錦緞的面子可好。”
其實李沐晨這番話並無虛假,她本有此意,因此今日才會遣蘭香出府。所不同者只是綢緞莊夥計換成了葉隨雲而已。李林甫素知女兒的品性,加上往年情形皆同,心中自然沒有再懷疑,溫言道:“晨兒有心了,可是今年不同以往,皇上五十聖壽在即,為父今年的生日不過也罷。”說罷轉頭看了看一旁的葉隨雲,問道:“你是哪家布行的夥計?”邊問著上下打量不停,李林甫做夢也想不到,眼前人就是那個將他苦心孤詣培植二十余年的外力幾乎徹底毀滅的人。
葉隨雲假裝惶恐道:“小的是紅袖軒綢緞鋪的。”暗自慶幸好在蘭香提到過這名字。
李林甫點點頭,道:“去門房領了賞錢,回去稟知今年相府不買綢緞了。”葉隨雲行禮道:“是。”慢慢退了出去。只聽李林甫對女兒道:“往後莫再領生人到此,這裡皆乃為父珍藏之書冊,丟損了如何是好。”李沐晨答道:“晨兒明白了。”
葉隨雲出了門口,卻也不會乖乖聽話離去,又回轉身,趴在門縫瞧去。只見李林甫拿起案幾上的值更錄,連同其他一些書冊,放入一個嵌在牆壁之中的鐵櫃裡,待他將鐵葉合上,只見那鎖孔卻是一個古怪的字型。葉隨雲還待再看,卻聽得院外有幾名仆役正談笑著朝這邊走來,他不敢耽擱,怕引起懷疑,趕緊整整衣袂,大步出了相府。
轉到相府不遠的昭福寺前,葉隨雲焦急的等待著。果然不一會兒蘭香也來到寺門前。葉隨雲忙問:“怎樣?”蘭香搖頭道:“不行了,小姐說東西被老爺鎖在密櫃中,鑰匙由老爺親自保管著,無論如何拿不到了。”葉隨雲槌手道:“這可怎麽辦。”蘭香道:“我不能說了,要趕快回去,免得引人懷疑。小姐讓我轉告你,她會盡量想辦法取到鑰匙,就只怕來不及。”
葉隨雲心知李沐晨猜的不錯,據小小所說,李林甫參劾太子恐怕就是一兩天的事了,太子這回是凶多吉少了。又想到自己就算有本事潛入相府之中,只怕也打不開那個密櫃,想到那鎖扣的樣子,不用問也知定然極難打開。
眼看蘭香匆匆離去,葉隨雲不知如何是好,卻也不甘就此離開,正彷徨間,忽覺有人在自己肩頭一拍,他吃了一驚,暗想自己怎會沒有察覺。回頭看清來人後,不由又驚又喜。
兩天后,永和坊中,幾個年輕人興致勃勃聚在一起談論著什麽,只聽冷小小道:“只可惜你們沒看到,當我拿出值更冊呈給皇帝時,李林甫臉上的表情有多精彩。難為他早朝一上來,便揪著上元節的事慷慨陳詞說個不停。想起就令人發笑。”一旁的唐西瑤,九妹,還有葉隨雲俱大笑起來。
葉隨雲道:“他還道只要將鑰匙保管好就萬無一失了,卻不曾想這世上有種人要打開他的密櫃,是不需要鑰匙的。”
唐西瑤問道:“葉哥哥,說起來當真要感謝你的這位朋友呢,她人呢?”冷小小也道:“是呀,承她的情,我定要代表天策府和太子當面謝她一謝。”
葉隨雲尷尬一笑,道:“她身有要事,已經離開長安了。”眾人聞言不禁有些失望。九妹哼了一聲,道:“這人當真怪了。。。。”唐西瑤打斷道:“九妹。”示意她莫再說下去。
冷小小點頭道:“其實此女我早有耳聞,江湖人稱‘玉面飛狐’,是個行事亦正亦邪的飛盜。這樣的人原本是不願多與旁人接觸的,咱們也不必過多糾結,畢竟這回是人家幫了我們。只是我的確沒想到葉兄弟你竟會識得她。”
葉隨雲還沒答話,唐西瑤問道:“光是聽這個名號,想必這個姐姐一定很美吧?”葉隨雲心中通通亂跳,望將過去,只見唐西瑤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他也不知何以如此緊張,囁嚅道:“你別瞎猜。我出去走走。”說完逃也似的出了永和坊。冷小小急道:“別忘了明兒一早安化門外送我叔父他們。”葉隨雲回應了聲,人已不見。
來到大街上,葉隨雲的情緒才總算平複了些。暗暗嘀咕自己到底是怎麽了,又沒做什麽對不起人的事,為何竟不敢直面唐西瑤的眼光。一如兩日前,面對代施時的心境。
回思起那時情景,代施神不知鬼不覺在葉隨雲肩上拍了一下,倒真把他嚇了一跳。代施說道:“本姑娘已經跟蹤了你幾日,瞧你上躥下跳的一會兒進皇宮,一會兒進相府,忙個不停。”葉隨雲驚喜之余,將眼前難題和盤托出,最後道:“真是上天把你送了來,眼下正需要你施以援手。”
代施一撩頭髮道:“哼,本姑娘自然知道你眼下有求於我,這才現身的,否則,哼哼。”說到這輕輕歎了氣道:“原本打算看看你這放牛娃一切無恙後,便要離開的。”
葉隨雲問道:“要去哪裡?”代施竟然眼圈有些紅,道:“去找師父。”葉隨雲問道:“你已知衛大哥的下落?”
代施搖頭道:“師父已失蹤一年多,我雖多方追查,卻也說不好,但據最新線索看,極可能與紅衣教有關。”葉隨雲道:“你要去紅衣教?那怎麽行,太危險了。”
代施眼望天空,悠悠道:“有什麽危險的,反正我自小就自己一人,生時沒人惦念,若是死了,更與人無尤。”
聽她說出這等自暴自棄的話,葉隨雲有所觸動,不禁滿心愧疚,道:“你這是說的什麽話,怎會沒人關心你,我。。。。。我願陪你同去。”
代施眼神一亮,若是有葉隨雲相伴,就算當真遇到阿薩辛又有何懼,問道:“當真?”
葉隨雲一拍胸脯道:“自然當真,衛大哥與我過命的交情,豈能坐視不管。更何況。。。更何況我怎能由著你一人涉險。”代施道:“原來還是因為。。。。罷了。”她一打響指道:“明一早,我會將東西放在你窗前。”說罷轉身便走。
葉隨雲急道:“你。。。。”
代施停住腳步,卻不轉身,問道:“那個唐門的二小姐。。。。。是個好姑娘,你們。。。。”葉隨雲知她所問,心中五味雜陳,遲疑了片刻,點頭道:“我與她已有白首之約。”
代施回過頭,凝望葉隨雲一眼,笑了聲,道:“你這牛娃子,不知哪兒修來的福氣。”說罷頭也不回的走了。
第二日清晨,葉隨雲起床後,見到那本藍色的值更錄靜靜放置在窗格前,至此便再無代施的蹤跡。葉隨雲回想起代施最後看自己的眼神,那當中夾雜的是怎樣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只怕自己這一生也難以忘記了。
思潮起伏之間,一陣賣菜的吆喝聲傳來,葉隨雲回過了神,這才發覺自己一路閑行,不知不覺來到了西市鴻臚寺平準署門前。想起杜甫正是在此任職,不由精神一振,大步走了進去。
正在當差的杜甫見到葉隨雲也頗為意外,但一聽有酒喝,自然喜上眉梢,和旁人交代兩句,攜著葉隨雲一同來到曲江池畔一座叫做‘芙蓉醉’的酒樓。
二人坐定,杜甫拱手問道:“葉兄今日何以如此有興致,請在下喝酒?”
葉隨雲也拱手道:“上次多虧杜兄仗義執手,將那高昌人圖吉救出,實在幫了小弟一大忙,想起來我還未得機會道謝呢。”
杜甫哈哈一笑,道:“好,你我二人數年前便一見如故,可惜始終無緣一聚,今日不醉不歸。”葉隨雲一拍手道:“好,小弟舍命陪君子。”
酒菜上齊,二人開懷對飲,談笑風生。說起當年天都鎮瘟疫一事,直恍如隔世。杜甫道:“我杜子美一介寒儒,除了一身寒酸氣不明分文。可就是脾氣怪,管你是有權有勢,還是家財萬貫,在下還當真瞧不入眼。”他說著仰頭將手中酒杯一飲而盡,又道:“可第一次見到葉兄弟你,就知道你是個急人之急的好漢子。來,我敬你一杯。”葉隨雲擺手道:“杜兄過獎了。”
杜甫搖頭道:“非是恭維,我告訴你,一個人,就算表面再會偽裝,眼神卻是不會騙人的。你是好人,杜子美很高興交了你這個朋友。”葉隨雲心下感動,也一口幹了杯中酒。
杜甫面色微沉接著道:“可是這一次與葉兄弟長安再會,恕在下直言,你與上一次卻有些許不同。”葉隨雲哦了聲,問道:“什麽不同?”
杜甫道:“天都鎮時,你是滿臉的清澈稚氣,如今不過兩年,雖仍是英氣不減,眉宇間卻似乎夾雜著重重的顧慮擔憂。似有重大疑慮和憂患藏在心間,卻是為何?”
葉隨雲愣住半晌,這兩年間發生的種種如畫卷般在腦海中不停翻滾,其中的心酸血淚,命懸一線又豈是一兩句話說得清的,隻歎道:“杜兄說的不錯,只是一言難盡。”說罷,又將手中杯一口灌下。
此時酒過三巡,杜甫來了興致,道:“你我既是朋友,反正左右無事,葉兄弟即有煩心之事,何不說來聽聽。若有想不通透之處,興許在下還能給你出個主意,解惑稍許。”
若是平時,葉隨雲也就一笑了之,並不會多言,可此時或許也是喝多了兩杯,酒意上行,又或者眼前的杜甫確是個叫他放心的朋友,再或者他內心深處當真憋得太久,忍不住要一吐為快,點頭言道:“也罷,說起來,一切還要從一個小姑娘說起。”杜甫重複道:“小姑娘?”
葉隨雲點頭,道:“是,若沒有她,也許後面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在下的命運興許也完全不同了。”杜甫張了張嘴,卻沒說什麽,神情卻更專注些。
葉隨雲呆呆望著窗外出神,好一會兒才道:“七年前,我還是個在鄉下放牛的孩子,與奶奶就住在西子湖畔的小正村。那一日,我正騎著大黃在湖邊玩耍,見到遠處一座大宅門前熱鬧非凡,似乎有不少人做客。我知道那是附近方圓百裡最有權勢的豪門葉家。我一時好奇,便悄悄跟隨著人潮混了進去。。。。。。”
葉隨雲的思緒飄回了那一日,滔滔不絕講了起來。也不管杜甫是否聽得懂,這一說便從最初藏劍山莊如何救人,直講到日輪山城助源明雅破敵,又講到期間如何結識了衛棲梧,謝雲流,李忘生,葉芷青,張桎轅,宮傲等等武林中的一流人物,再講到李林甫和楊釗怎樣連使詭計,要置自己於死地。種種曲折離奇,生死一線,說出來都覺得不甚真實。至於李林甫密謀造反一事,葉隨雲卻略去不提,倒不是心中有疑,而是怕給杜甫招來禍害。
臨末,葉隨雲言道自己一心為善,卻被接連陷害,以至於到如今身背重罪天下通緝。最後又說到唐西瑤和代施二女對自己的感情上,更是不知該如何是好,他深知心中已有唐西瑤,可要說當真已將代施乾乾淨淨的拋在了腦後,那也是自欺欺人,可是這種事又有什麽辦法呢。
杜甫聽得是心驚肉跳,目瞪口呆,半天才道:“我總算知道你為何要帶著那鐵面了。”
葉隨雲苦笑搖著腦袋,似乎要將一切混沌鬱悶都搖出去,他籲嗟一歎,道:“太多的事讓我想不通,為何世上之事竟都這般詭異複雜。我做到一切究竟是對的,還是錯了?”
杜甫陪著苦笑道:“萬分抱歉,葉兄弟,你的煩憂之事,杜子美是一件都回答不上來,恐怕也幫不上忙。如你這等傳奇經歷,豈是凡夫俗子能加以妄議之的。”說著不住搖頭,似乎仍難以置信。
葉隨雲哈哈大笑,道:“什麽傳奇,不過是惶惶如喪家之犬,四處逃竄罷了。”說著從腰間抽出木笛,道:“聊得盡興,且不去多想其他,就讓我來吹奏一曲,以祝酒興。”說罷走到酒樓窗前,向外望去。此刻夕陽斜照,緩緩流動的曲江池水面泛著金光。葉隨雲憶起山中張桎轅所吹的曲子,心中默想了遍,吹了起來。平和悠揚的笛聲自芙蓉樓而出,在江面上慢慢散開。一時間,酒樓上下人皆駐足聆賞,大街上也安靜下來,隻聞那笛聲回蕩。
一曲吹完,街內外人們鼓掌叫好,葉隨雲團團抱拳致意,眾人又各自忙碌去了。葉隨雲回入坐位,杜甫一伸大拇指,道:“葉兄弟妙奏,當真好曲。”
葉隨雲道:“此曲是從贈笛的朋友那裡學來的。”
杜甫評品道:“曲調雖慢,但氣魄悠揚,正大至中,期中蘊含浩然之氣,但間或會變得緩慢低沉,似乎有絲迷茫之意。”葉隨雲挑了挑眉問道:“迷茫?”
杜甫不答反問道:“聽了葉兄弟一番述說,這些年你行善仗義,卻屢遭奇險,以致一路行來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敢問一句,是否後悔過自己曾經的選擇?”
葉隨雲愕然,臉露迷茫之色,眉頭不自禁皺了皺,重複了一聲:“後悔。”
杜甫道:“是呀,你可曾想過,如果當年你忍住沒去救那個小女孩會怎樣?”
葉隨雲目光重新堅定,搖頭道:“不,我不後悔。杜兄之言,小弟明了。自打一開始,我做的每件事都是本性使然,縱然結果未能盡人意,卻是我必然之選,不怪任何人。”
葉隨雲舉起酒壺將酒杯斟滿,想了想又道:“只是前路茫茫,不知還有什麽等著我。可惜一人之力始終太過渺小,終是難以抵得住別人不斷的算計。路是自己選的,事已至此,葉隨雲當仁不讓,要好好走下去。多謝杜兄解惑,乾。”說罷將酒一口幹了。
杜甫哈哈長笑, 道:“這就是了,人生在世,諸般繁雜,豈能樁樁件件都如意。要活的自在,只要對得住良心,也就安枕無憂了。”也端起酒杯喝了,一擦嘴道:“莫心急,在下相信,一切都會過去的。”
葉隨雲笑道:“其實小弟只希望這世上少些打打殺殺,爭名奪利。每個人能與親人一起,過自己的日子就好了。嘿嘿,此等見識,只怕杜兄要笑掉大牙了。如今的現實,便是你我二人能這般開懷暢飲,已是小弟這些年少有的快活了。”
杜甫開懷大笑,一拍腦袋,急喊道:“店家,取紙墨來。”酒樓跑堂的雜役聽得招呼,不敢怠慢,將文房筆墨端來鋪開。
杜甫拿起長毫,道:“葉兄弟是胸懷蒼生之人,你方才贈我一曲,愚兄無以為報,這便即興亂做了一詞,請笑納。”說罷,提筆在白娟上寫道:
浩蕩江水起風雲,笑臥青冥踏歌行。不縈百世只等閑,清笛一曲斷蒼明。
長路悠遠千重山,古今輪回幾世安。何如一錢換清酒,浮生若夢一場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