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平平穩穩在江上汩駛了十天。遊千鶴也已經在兩天前下船離開,折道返回蜀地。
葉隨雲回想起分別時,遊千鶴對自己說:‘能將當年之事轉告於你,老朽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如今我要趁著兩條老腿還能走路,這便要返回蜀中老家了,一離二十載,但願尚能尋找到親人,安度晚年。”自己縱然不舍,也只能與遊千鶴依依作別。
葉隨雲此時坐在船頭,呆望江面,思緒萬千。忽聞艄公道:“看路程,再有三日就進入揚州地界了。”
另一個船工抱怨道:“還要三天呀,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走了幾天,想要補些吃喝都難。”艄公道:“原本離此不遠有個村莊,後來不知發生了什麽變故,現如今已經荒棄了。不然咱們也能去買些雞鴨什麽的。”
船工問道:“什麽村莊?”艄公想了下,道:“好像叫稻香村,七八年前還有人住的。”
二人的對話,葉隨雲在旁聽得清楚,心中一個念頭閃過,站起道:“船家師父,我們就在此處下船。”
那艄公吃了驚,道:“這位爺,我收的銀子可是去揚州的,咱們眼前可還差三天的路呐。”
葉隨雲笑道:“無妨,我就在這裡下船,請靠岸吧。”他去船艙中招呼了唐西瑤,又問艄公道:“你剛說稻香村在哪個方向?”
艄公將船駛近河沿,朝北方一指,道:“大概據此四五裡便可找到,那裡已經沒人住了,你。。。”葉隨雲不等他說完,已經拉著唐西瑤躍上了岸,向北而去。
唐西瑤也不多問,既是葉隨雲要去的地方,自己跟著就是。二人穿過樹林,走了沒多久,眼前是一大片荒廢的梯田,麥稈橫生亂長,看來很長時間無人打理了,葉隨雲知道找對了地方。果然又走了一陣,看到不遠的地方顯出一處村落。
一眼望去,村中房舍隻余殘垣斷壁,依然立著的屋子也是散亂不齊,屋破瓦缺,明顯已久無人居。
唐西瑤心下害怕,問道:“這裡是什麽地方?”
葉隨雲道:“是稻香村。”唐西瑤奇道:“這就是莫雨的家鄉?”遊千鶴在天字房中講述往事時,唐西瑤並不在場,因此她記憶中隻知是莫雨的老家,問道:“我們來這裡做什麽?你瞧此地荒涼陰森,怪嚇人的。”想起莫雨說村中老小全都被殺死,不自禁朝葉隨雲靠了靠。
葉隨雲知她害怕,笑了笑,說道:“空冥決與我爹爹的下落甚是密切,此處是它最後出現的地方,因此我要來看一看。”
唐西瑤一聽,立刻換上一副凜然不懼的樣子,道:“原來是這樣,那咱們進去瞧瞧吧。”她想既然與聶笑天有關,葉隨雲自然萬分上心,不管有什麽困難自己也要給與支持的,小小的恐懼頓時算不得什麽了。
二人一路朝著村子西邊行去,倒沒瞧見四下有死難村民的遺骸失落,應當是後來被遊千鶴返回都埋葬了。走了幾步,遠遠瞧見一座石碑孤零零的立著。走到近處,只見那碑甚為寬闊,上面刻著‘無名大俠之墓’六個字,與遊千鶴所述完全一樣,卻沒有留纂碑人的姓名,墓碑的周遭長草萋萋,看起來已是久無人到此。
唐西瑤開口問道:“這無名大俠又是誰?”葉隨雲道:“據說叫‘間竹先生’,但我想那只是假名。”葉隨雲說完正襟拜了三拜,隨後繞著石碑走了一圈,沒發現什麽。
唐西瑤見他盯著墓碑發起了呆,說道:“葉哥哥,你說空冥決會不會隨無名大俠一起埋在下面?”
葉隨雲先是眼睛一亮,隨又低頭,凝思了片刻道:“也許吧。”
唐西瑤察覺他態度似乎不大積極,道:“不若將墓挖開瞧瞧,說不定就找到了空冥決呢。”
葉隨雲喟歎道:“找到了又能怎麽樣,如果空冥決真的埋在地下,或許倒是好事。況且間竹先生是好人,我不願打擾他。該看的也都看了,咱們在這兒休息一宿,明天便上路往揚州去吧。”唐西瑤自然是欣然允諾。
兩人找了一間屋頂健全的房舍,那屋的半邊牆已經塌陷,好在裡面的牆尚算完好,正好將屋子分開了兩邊。唐西瑤見狀笑道:“真是個好所在,要是讓我自己睡一個房間還真有些不敢嘞。”二人將裡面草草打掃一番,又將隨身的乾糧分著吃了。
天黑之後,兩人雖然分別睡在裡屋和外屋,但因為房屋一邊的整側牆都已塌了,因此唐西瑤和葉隨雲互相之間雖看不見,但說話聲卻是清清楚楚。
兩人聊了一陣,唐西瑤即沉沉睡去。葉隨雲卻翻來覆去難以成眠。腦海中不停的想著發生在‘無名大俠’間竹先生身上的事情,數個疑問來回往複盤旋在心頭,間竹先生到底是什麽人?他認識我父親嗎?空冥決真的在他手上嗎?他來稻香村的真是目的又是什麽?如此一夜過去,葉隨雲終是沒睡著。他看天色漸亮,輕輕坐起身,側耳一聽,知道唐西瑤依然睡著。
葉隨雲躡手躡腳出了破屋,又來到了墓碑處。對著周遭細細蹣行,又查看了一番,終是一無所獲,其實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又跑來這裡,或許是內心深處總覺得能發現什麽。
葉隨雲靠著墓碑坐下,想到:“李複既然來過,空冥決若是當真埋在這裡,也肯定早被他取走了,下回見了倒要問問他。”或許因為一夜沒睡的緣故,他此時漸漸有了困意。
迷迷糊糊之際,戛然聽到腳步聲響,葉隨雲清醒過來,剛想是唐西瑤來找自己了,卻突然察覺不對。來人腳步又輕又穩,速度極快,定然是輕功不凡之人。
葉隨雲訝然警覺,暗忖:“是誰會來這裡?”一邊想著,身子卻一動不動,他此刻靠著墓碑的背面而坐,那碑的形狀寬闊,正好將他完全擋住。來人的腳步在墓碑前停住,一言不發,四周寂然無聲。
葉隨雲雖然未看到這人的樣子,卻已感到對方身上一股異乎尋常的氣勢散布開來,竟讓他不由緊張起來,卻也好奇萬分。葉隨雲將氣息收在胸腹間,穩了穩心神,小心翼翼轉身從墓碑後望出去。透過一片雜草的縫隙,見是一個身穿流雲白袍的中年人站在那裡。此人面容清臒,三絡長須,眼睛裡似乎有絲淡淡的憂傷,又有一種說不清的深邃滄桑。
葉隨雲暗暗納罕,他別的不敢說,但是對於武學高手卻是明察秋毫,眼前人的功力之高恐怕連宮傲也望塵莫及,足以媲美謝雲流。只見白衣人拿著一尊酒壺,將壺口打開,到了些在墓碑前的地上,隨後將酒壺放在石碑前,他自己卻不喝。
就在葉隨雲吃驚之時,又有人叢遠處而來,聽上去腳步聲比白衣人要沉重許多,但也不慢。那白衣人自然也聽到了,他若有所思,卻不回身去瞧。須臾間,後來的人就在他的身後站定。
葉隨雲看的清楚,這後至之人也是中年人,只是體型魁梧,外穿一件紫金軟鎧,內襯鐵甲,更顯得氣勢如山,竟似不弱與白衣人。
葉隨雲心想這二人皆非同小可,前後腳趕到,看來倒不像是約好的,難道他們是為自己和唐西瑤而來?再一想又不大可能,自己是臨時起意到此,就算對頭有人一路跟蹤,也不可能這麽快找到兩個如此功力的高手前來。
葉隨雲思潮起伏之際,就見白衣人並不轉身,淡淡道:“你也來了。”
紫鎧人道:“無意間得知了你的行蹤,我當然要來看看。”
白衣人道:“我只是來祭奠唐大俠,何必那麽緊張呢。”葉隨雲心下嘀咕,難道無名大俠姓唐?
紫鎧人問道:“你當真只是為了祭奠而來?”
白衣人道:“當然,唐大俠因空冥決而死,說到底這書是出自我的手。”葉隨雲這一驚當真不小,腦海中立時浮出一個人來。
紫鎧人冷哼一聲道:“想不到雪魔也是此等道義之人。只可惜這裡只是一座空墓,空冥決也依然下落不明。閣下還是白跑一趟。”
葉隨雲驚愕之余,暗呼難怪,原來這白衣人竟是大名鼎鼎的‘雪魔’王遺風。自己竟能親眼見到這麽個厲害人物,內心竟有一絲激動。他想:“能與王遺風針鋒相對,不輸氣勢,這紫鎧漢子又是誰?”
王遺風仍是緩緩說道:“心中有佛,看旁人是佛,心中有鬼,看旁人便也都是鬼。”那紫鎧人哼了一聲,葉隨雲卻聽得不明不白,暗想這話定有深意。
紫鎧人道:“擾亂大唐對你有什麽好處?”
王遺風道:“大唐本就伊始動蕩,亂源已現,又何必我去擾亂。”
紫鎧人眉毛一挑,“哦,亂源來自何處?”
王遺風終於轉過身,望著那人道:“你身為浩氣盟主,居廟堂之近,怎的卻來問我?”葉隨雲雖早判斷這紫鎧人定是個厲害人物,卻萬萬沒料到竟是浩氣盟盟主謝淵。誰能想到,這樣兩個敵對勢力的首腦人物會如此平和的對談。
謝淵沉吟道:“你是說朝廷當中。。。。。”
王遺風道:“閣下應該好好思量,貴我雙方一旦開戰,對大唐意味著什麽,你們的朝廷之中又會發生什麽?”
謝淵凜然盯著王遺風,良久道:“我怎知你這不是攻心之計,又或者。。。是想轉移浩氣盟的注意力,你好坐收漁人之利。”王遺風淡淡歎了口氣,又轉回去望著墓碑。
謝淵又道:“朝廷之事我自有主張。卻也絕不容惡人谷橫行於世。閣下也好自為之吧。”說完轉身大踏步而去。
王遺風道:“太過於迷信正義的人是最好利用的。”已經走遠的謝淵聞言身形一凝,稍加停頓後又邁開步子離去了。二人這番簡短對話,葉隨雲似乎聽懂了,又似乎全然不明白,想要走出去問王遺風,卻又不敢,畢竟自己躲在這裡偷聽了半天,此刻現身,怎麽想都不妥當。
王遺風又逗留了片刻,也即離開了。待他走的沒了影,葉隨雲這才從墓碑後面走出,回想方才的一幕,兩個當今武林舉足輕重的人物,出現在這荒村之中,就在自己身邊談話,真是說出來都沒人信。
這時聽得遠處唐西瑤喊道:“葉哥哥,你怎麽跑到這裡了。”葉隨雲迎上去,道:“瑤兒,你醒了。”
就見唐西瑤的眼睫毛上掛著淚珠,又嗔又怒道:“你又亂跑,也不告訴人家,害的我剛才一醒來看不到你,真嚇死了,還以為。。還以為。。”
葉隨雲笑道:“你以為我丟下你不辭而別了嗎?”看到唐西瑤點頭,他輕扶唐西瑤的肩頭,正色道:“你這丫頭,放心吧,只要你不趕我走,我永遠都不會丟下你一個人。”
唐西瑤破涕為笑,道:“那咱們以後的日子都要在一起嘍。”葉隨雲點點頭,想了下,說道:“還有我奶奶,咱們三個生活在一起。”唐西瑤歪著腦袋想想,道:“那好吧,到時候我讓爹爹給我們蓋間大房子。”
葉隨雲頭搖的好像撥浪鼓,說道:“我還是喜歡住回小正村的草屋。”唐西瑤正色道:“那怎麽行,我可住不慣草屋。”
葉隨雲故意逗她道:“大國手就別謙虛了,這稻香村的破屋子你都能睡踏實了,還有什麽不習慣的。”唐西瑤皺眉道:“那不一樣,江湖兒女風餐露宿,偶一為之當可,要是下半輩子都這麽住可不成。”葉隨雲哈哈大笑,當前跑出去。
唐西瑤反應過來,道:“好呀,你故意說這些逗我。”也追了上去。兩人這般邊跑邊鬧出了稻香村,向著揚州的方向去了。
一連走了數日,中途一打聽,這個地界名叫虎劍嶺,離揚州已不在遠。行至夜裡,忽然下起了大雨,葉隨雲見到遠處似有一座孤廟,二人當即加快腳步奔去。進到廟中,抬頭看到泥金已經脫落的匾,才知原來是座廢棄的土地廟。這裡看上去年深失修,處處破敗,好在還能躲雨。
葉隨雲推開廟門,不由一怔,見廟中已經有人,乃是一老一小兩個和尚,正圍著火堆端坐在內。那年青和尚大概十六七歲,面目憨厚。老僧的兩條白眉長長垂下,看起來六十歲上下,滿臉皺紋,面黃肌瘦,瘦骨嶙峋的身形甚為單薄。他們身旁放著包袱,看來也是同自己二人一樣進來避雨的。
葉隨雲笑了笑道:“二位師父,打擾了。”那年輕和尚趕緊起身合十道:“施主不必客氣。”說完又坐了回去,老和尚卻無動於衷,似乎睡著了一般。
葉隨雲內功深厚,被雨水淋濕也不在乎,唐西瑤卻已凍得瑟瑟發抖。那小和尚看見,說道:“兩位施主,若不嫌棄,請到火邊休息。”二人謝了一聲,圍坐過來。
唐西瑤道:“小師傅,你人真好,多謝啦。”小和尚道:“出家人當與人為善,施主不必客氣。”
葉隨雲忍不住問道:“敢問你師徒二人可是少林寺的高僧?”少林寺雖然是佛門教派,但在武林之中也是地位尊崇,葉隨雲早已向往,因此發問。
小和尚笑著搖了搖頭,葉隨雲尷尬一樂,道:“得罪莫怪,我還以為所有的和尚都是少林寺的。”
小和尚微微一笑,毫不介懷,道:“施主有所不知,佛教宗派眾多,少林寺只是其中禪宗一派。小僧師徒乃是律宗弟子。除此之外,尚有天台宗、三論宗、法相宗、密宗、淨土宗、成實宗、地論宗、毗曇宗等多個宗派。若加上藏傳佛教諸派,以及雲南上座部佛教諸派,那就更多了。”
葉隨雲吐吐舌頭,嘖嘖歎道:“我的老天,那佛教的高手得有多少呀?”唐西瑤忍不住道:“你呀,想到哪裡去了。又不是所有的出家人都練武的。”
小和尚也笑道:“女施主說的是,我律宗弟子隻修佛法,不習武。其實出家人最初也是為了參研佛法才學習武藝的。”
葉隨雲不好意思撓撓頭,道:“獻醜,獻醜。”
唐西瑤側目眄視,看了看那始終紋絲不動的乾枯老僧,小聲問道:“小和尚,你師父為何一言不發,是不是我們打擾到他了?”
小和尚合十道:“施主不必多慮,師父受行體戒修行,不語已有十幾年了。”葉隨雲和唐西瑤聽的暗暗怎舌,雖不明白內中究竟,卻也心下震撼不小。
葉隨雲問道:“你師徒二人這是要往哪裡去?”不料小和尚卻面露遲疑,眨了眨眼睛,沒有回答。葉唐二人對望一眼,看他似乎竟有難言之隱,不禁好奇起來。
小和尚道:“修行之人不打誑語,便說與二位也無妨。我師徒欲以遠渡重洋,去那日本國一行。”
葉隨雲自然知道日本國,謝雲流當年為了躲避武林追殺,而遠走他鄉,正是去到了日本,又叫東瀛,他奇道:“大唐距日本國千裡迢迢,為何要去到那般遠的地方?”
小和尚道:“日本佛宗傳自中土,已是頗為壯大,只是戒律卻不完善,僧人頗為混亂。師父乃是受了日本國二位名僧的邀請,而決定東渡傳法的。弘揚佛法乃是我輩修行之本,也是師父的心願。”
葉唐二人聽得點頭不已, 肅然起敬。唐西瑤道:“如你說來,這可是大大的善舉,你卻為何似乎不敢說的樣子?”
小和尚歎氣道:“女施主說的是。隻奈何大唐有明律規定,若非官府授意執書,任何人不得出國境。我師徒二人一介平僧,又哪裡能得到朝廷的通關文令呢?”
二人這才恍然,唐西瑤道:“難怪,原來你們是要偷渡出大唐嘍?”
小和尚點頭道:“一沒有通關文書,二無錢財賄賂地方官員,加上遇到海風,因此我和師傅先前四次出海都失敗了。這一回便是要取道揚州,希望能成功出行。”
葉隨雲一拍他肩膀道:“放心吧,小師傅,我們絕不會說出去的,祝你們成功。”小和尚頜首稱謝。
唐西瑤道:“這說了半天,還不知如何稱呼你與尊師呢?”
小和尚雙手一合道:“小僧祥彥,師父法號鑒真。”唐西瑤也說了二人姓名。
這時就聽廟外大雨之中傳來人聲,三人同時望去,從廟門外又進來了二人,乃是一男一女,手中拿著長劍。那少女的年齡與唐西瑤相仿,水靈靈的一對大眼睛,圓圓的臉龐稚氣未脫。再看那男人時,葉隨雲立刻就認出竟是盧茂勻。他心中一動,抓起一把燒火的土灰,在臉上抹了抹,霎時成了個大黑臉。唐西瑤和祥彥雖然納悶,卻知他此舉定有緣由,也不多問。
葉隨雲想的是自己現在是聲名狼藉的通緝重犯,就算盧茂勻念著昔日交情不去告發自己,也難保不會傳到江湖上。一旦有人知道自己出現在揚州附近,到時候可就諸事不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