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茂勻將背上的竹筐放於地上,一邊撣身上的水滴,一邊道:“小祖宗,咱什麽時候回去呀,你這天南地北的瞎逛,要真出個差錯,我回去可怎麽交代?”神態惶恐,瞧上去對那少女倒是恭敬中又帶著點抱怨。
那少女滿不在乎道:“你急什麽呀?父親如今被皇上關在大牢中,我若不能找回佛骨舍利,回去又有何用。你要是想回去就自己走好啦。”葉隨雲和唐西瑤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眼中的疑惑。
盧茂勻發愁道:“天策府能乾的探子幾乎都派出去了,只要一有線索就會回報,你就別添亂了,隨我回去才是正經。”說到這兒,他才赫然發現廟中已經有人了,連忙住了嘴,滿眼警惕看向眾人。當他眼光掠過唐西瑤時,脫口道:“唐姑娘?”
唐西瑤奇道:“閣下是誰?”
盧茂勻拱手道:“在下盧茂勻,乃是天策府冷將軍麾下偏將。與唐姑娘有過一面之緣。”其實就在葉隨雲繼任丐幫幫主的坐位大禮那日,兩人都在君山上。只是盧茂勻始終隨在冷小小身後,毫不起眼,因此唐西瑤對他沒有印象。可盧茂勻卻十分清楚的記得,當日代表唐門前去的正是這位唐家二小姐。
盧茂勻又招呼那少女過來,道:“這丫頭名叫冷思思,與冷將軍一般,是李大帥的養女。”葉隨雲立刻想明了這少女甫一走入時的說話,原來她是李承恩的義女,冷小小的妹妹。
唐西瑤見二人也都被雨淋濕了,招呼道:“冷妹妹快來這邊坐,暖和暖和。”李盧二人也圍著火坐下,盧茂勻說道:“要是換做別人,我絕不敢這般直言引薦,須知天策府的對頭實在太多了。但唐姑娘面前便無需隱瞞。”
唐西瑤一指祥彥師徒也做了介紹,補充道:“鑒真大師修行不語,咱們不必叨擾他。”冷思思聽得好奇,眼睛一眨一眨盯著鑒真大師直看。
盧茂勻朝祥彥施了一禮,看到旁邊一臉黑灰的葉隨雲,不由怔了怔,道:“這位是。。。”
唐西瑤忍著笑,道:“哦,他是我的家人。”葉隨雲衝著盧茂勻點點頭。盧茂勻暗自訝異,卻也不再多問,深知蜀中唐門神秘莫測,門中弟子平日皆面戴鐵罩,不以真面目示人。這人顯然也是此意,自己可千萬別再多嘴了。
唐西瑤問道:“剛才聽冷妹妹說起,是來找佛骨舍利的?”在路上的這些日子,葉隨雲早已將舍利的來歷,以及整件事的本末原原本本告訴了唐西瑤。她這才知道,當初胡韃送給自己的竟是這般貴重的東西。也才明白為何莫雨只有在自己接近時,頭痛症才會消失。
冷思思使勁點點頭,道:“舍利丟失,皇上怪罪父親,將父親關入了大牢,還限期找回舍利,否則便要治他的罪。哥哥為此已是急的寢食難安。我幫不上他,就想與其枯坐家中乾等,還不如出來找上一找,也算出分力嘛。”
唐西瑤一伸大拇指,讚道:“冷妹妹不讓須眉,竟也有男兒的英雄氣呀。”
盧茂勻無奈歎氣,接道:“思思偷跑出家後,被冷將軍知道了,卻也無法分心去理會,隻好遣我將她去追回。我足足找了半月才追上她。”
唐西瑤看看冷思思,笑道:“隻恐怕就算你追上冷妹妹,她也不會乖乖同你回天策府吧。”盧茂勻頹然點點頭,意思你說的不錯。
冷思思昂然道:“舍利沒找到,回去有什麽用,難道要我眼睜睜瞧著父親被定罪嗎?”盧茂勻也只能長歎不語。李承恩是天策府的支柱,他身陷囹圄,對整個天策來說無異於滅頂之災。
就聽廟門又被推開,這回進來的是兩個男人,一老一少都是書生打扮。年輕的二十來歲,細長眼,皮色黑黝黝的。年長的四十多歲,八字胡,中等身形。葉隨雲湊到唐西瑤耳邊,輕聲道:“這兩人武功不弱。”唐西瑤點點頭,倒也沒太上心。
那年輕書生見到眾人,咦了一聲,道:“張叔叔,這裡有人。”中年書生上前行禮道:“天降大雨,我二人行至此地躲避,打擾莫怪。”
盧茂勻道:“我等也都是避雨而來,沒什麽打擾的,請坐,請坐。”老書生謝過後,和年輕書生一起圍火坐下。隨著人數漸多,此時繞著篝火正好滿滿圍了一圈。
年長書生道:“在下張若虛。”又一指年輕書生道“這是小侄陸羽。還未請教各位。”
盧茂勻面上一振,奇道:“莫不是那吳中四士之一的張先生?”
張若虛微微一笑道:“不敢,正是區區在下。”
盧茂勻忙行禮道:“久仰先生大名,原來是長歌門的名士到了。”張若虛也即還禮,連說不敢。葉隨雲一旁凝聽,卻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唐西瑤問道:“敢問先生,可是相知山莊的長歌門。”張若虛答道:“正是,姑娘也聽過相知山莊?”盧茂勻一拍腦門,搶先道:“怪我忘了引見,這位姑娘便是四川唐家堡門主唐老先生的二女兒唐西瑤姑娘。”
張若虛顯然聽說過唐西瑤的名字,有些驚訝,行禮道:“原來是唐二姑娘。早就聽聞‘傾城聖手’的大名,醫道之精不輸乃師孫藥王。今天得見,當真是有幸。”
唐西瑤回禮笑道:“多謝先生誇獎,小女可不敢當呀。”
冷思思忍不住問盧茂勻道:“長歌門和唐門是什麽地方,為什麽看來也大大有名呀,和咱們天策府比如何?”其實葉隨雲也是想問,只是擔心說話太多,引起盧茂勻的懷疑,這才始終緘口不言,或著就算說話也壓低聲音。
盧茂勻忙阻道:“哎呦,小丫頭,你這可太失禮了,莫的胡說八道,這天底下可不光有咱天策一家。”說完歉意的看看眾人。冷思思卻翻個白眼,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
張若虛和唐西瑤都是莞爾一笑,張若虛道:“不知者不怪。小妹妹說的好,天策府戍衛大唐百載,府中盡是肝膽忠烈之士,天下人提起誰不敬仰呢?”冷思思聽他這麽一說,淺淺一笑很是得意。
盧茂勻對冷思思解釋道:“咱中原王朝得天下正中,江湖上是英雄輩出,各種大小勢力那是多如牛毛。但其中真正能做到在中原武林領袖群倫,倚為支柱便是‘四家六派’。”葉隨雲雖見識不夠,但記性極好,立時想起衛棲梧,他曾說過六派分指的就是少林寺,天策府,純陽宮,七秀坊,萬花谷和丐幫。
冷思思道:“六派我都知道,四家卻沒聽過,難道就是唐姐姐的唐家和張先生的長歌門嗎?”
盧茂勻點頭讚許,道:“不錯,江湖盛傳‘南葉北柳,西唐東楊’,指的就是藏劍山莊的葉家,霸刀山莊的柳家,另一句就是唐家堡的唐家,以及相知山莊的楊家。”
長歌門的前身相知山莊,位於浙江千島湖,乃是於大唐武德六年由鹽商楊子敬開創。初建時以文會友,廣招學子,大批文士慕名來投。那時山莊中多是吟詩作賦,書法工筆為主。由於山莊的門客之中不乏學武之人,後來在這些武學之士合力創研下,結合古書中的精義,竟創出一套套獨特的武學,自此他們自成一派,對外號稱長歌門。由於山莊之中的修飾布局皆有歷代卓異之士不斷改進,最終而成,品格清雅,景色秀麗,因此與七秀坊和萬花谷並稱大唐三大風雅之地。而自楊子敬之後,經由數代,現任門主名叫楊逸之。
張若虛道:“說起來,長歌門中多是喜好讀書識字,手不釋卷之輩,要說在武林之中,卻是甘陪末座了。”
唐西瑤道:“先生過謙了,我聽爹爹說過,長歌門雖然大有文氣,人數不眾,可每一個都是文武雙全的人物。說起來讓人好生佩服。”
張若虛聽她這般說,很是高興,道:“唐老先生謬讚愧不敢當呀。”
眾人聊的熱鬧,那年輕書生陸羽卻似乎不感興趣,他從背包中取出一盞銅缶,架在火上。又拿出一個水囊,將裡面的水注入缶中。最後分別拿出個茶碾子和茶餅,開始碾磨起來,整個過程始終是專心致志,一絲不苟。
冷思思瞧的好奇起來,問道:“你在做什麽?”
陸羽也不抬頭,回道:“煮茶。”
冷思思奇道:“我在家的時候見過父親他們喝茶,哪有這樣麻煩的,用熱水一泡即可飲了。”
陸羽面帶可惜,搖頭道:“暴殄天物,浪費,浪費。”
葉隨雲對唐西瑤道:“說到喝茶,你可也是行家呀。”只因想到唐西瑤在八角寨時,受鐵如山之邀品茶的一幕。
唐西瑤點點頭,道:“瞧他這些用具,可也是大行家呀。”
陸羽終於抬起頭,有些意外道:“你也懂茶?”
唐西瑤道:“略知一二。”
冷思思切了聲,道:“茶就是茶,有什麽懂不懂的,你們說話可真愛故弄玄虛。”
陸羽睨著眼瞟去,輕笑道:“茶之一道,博大深長。人生禪理,全在其中。要想烹製真正的好茶,每一步都要細心講究,你懂什麽?”
張若虛一旁到:“阿羽,不得無禮。”對盧茂勻道:“我這個小侄不好讀書,不喜學武,偏偏愛茶成癡,就喜歡研究這些草本之道,到叫諸位見笑了。”
唐西瑤誇讚道:“茶之道講究隨性自然,陸公子愛茶,當可算是個雅人啊。”
一旁良久沒開口的祥彥也道:“陸施主說人生禪理皆在其中,當真說的好。佛家《楞嚴經》中便喻道感悟佛法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如人飲茶,甘苦自知’。佛祖四諦中‘苦,集,滅,道,以苦為首。我等修行之人參禪就是為求得對‘苦’的解脫。茶性也苦,苦中有甘,苦去甘來,正與禪意想通,當可算得上是切切的‘禪茶一味’,小僧受教了。”
陸羽聽他所說,大是喜慰,笑道:“小師傅說的好,正所謂‘一飲滌昏寐,情思爽朗滿天地。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小師傅得禪開悟,定可修行有成,哈哈。”祥彥合十致謝。
冷思思聽大夥都誇獎起了喝茶,不服氣道:“好,你倒說說有什麽講究的?怎樣才算是好茶?”
陸羽手中不停,道:“飲茶最重要是鑒茗,品水,觀火,辯器四步。方式上又分煎,庵,煮。我此刻碾的‘西山白露’采摘自雨季時節,溫香如蘭,但寒氣較重,因此以煮為最宜。”
冷思思道:“聽名字,這茶該當是白露節氣時采的吧。”
陸羽微笑道:“你到挺聰明,一點不錯。白露雨多,因此這茶配以我的‘無香真水’來煮最是美妙無窮。”
冷思思看著銅缶中漸漸冒起的白氣,道:“這水的名字都這般好聽。”
陸羽道:“要煮出好茶最關鍵是煎水,煎水最關鍵是‘候湯’。湯有三沸,一沸水嫩,三沸水老,因此二沸最恰到好處。你瞧,現在水裡有了魚眼小泡,那就是第一沸了。”說完拿出一小罐鹽來,小心翼翼撒了些到缶中。
冷思思奇道:“又不是做菜,怎的竟還要放鹽?”
陸羽道:“加了鹽才更提香味。”眼見容器中此時連珠般冒出水泡,喊道:“就是現在。”說罷以竹杓盛出一碗水來放在一旁,再回到缶中不停攪動,漸漸形成了一道水渦。陸羽用夾子鑷起剛碾好的茶葉投入到水渦中去,繼續攪動,頓時生出一層茶沫子。
冷思思問道:“這些黑黑的是什麽東西?”
陸羽用竹杓將沫子舀出倒掉,說道:“這水膜是茶葉的外皮,遇熱脫漬形成,味道不正,不好喝的。”說著將先前盛出的水倒回去,缶中開水便停止了沸動。
陸羽整齊一排擺出八隻小沙碗,將清香撲鼻的新茶一隻一隻注入其中, 隨著倒茶的順序,口中一邊吟道:“西山白露雪,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有兩腋習習清風生。蓬萊仙,在何處,再來一碗問蒼生。”
葉隨雲雖不懂,也差點忍不住讚一聲好,先不說茶味究竟幾何,單單是看陸羽在煮茶過程中信手輕掂,遊刃自如,都是頗為享受的。唐西瑤笑道:“陸公子真是茶中行家,小妹也甘拜下風了。”
盧茂勻道:“受教了,見識了陸兄弟高技,方知茶中有聖呀,就連我這平時不喝茶的人都忍不住要好好品嘗一碗了。”
眾人正要伸手去取茶碗,聽得門外有人道:“什麽好茶,給咱們兄弟嘗嘗行不行。”圍坐眾人不約而同望去,就聽靴聲橐響,哢吱一聲廟門被踢開,打外面進來了五個人,皆是身披蓑衣,頭戴草笠,腰間都插著刀兵。為首一人眼光轉了一圈,落在冷思思和唐西瑤身上道:“我的乖乖,好標致的女娃娃,今兒個咱伏虎寨撞了大運,兄弟們可有福了。”聽聲音正是剛才說話之人。
他話一出口,除了葉唐二人和鑒真外,其余人都臉上變色,心知遇上了山賊。那人轉頭對身旁一個寬臉漢子道:“於大哥,你先挑一個,剩下的兄弟我再來。”
那於大哥笑道:“好個老四,倒是虧了你了。”他瞧了一眼,一指冷思思道:“就她吧。”這一刻,葉隨雲心中一種奇異的感覺閃過,卻來不及細想。那邊廂,盧茂勻和冷思思同時抽出了長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