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家室在此次大疫中得以保全,還要多謝楊大夫庇護,犬子少不更事隻懂武刀弄棒,在府中擾了楊府清淨,著實過意不去。”
年近五十的耿武濤一臉橫肉,雖盡量壓製語氣,可說起話來還是顯得尤為凶悍。
這裡說的楊大夫指的是楊象升,他官至從二品光祿大夫,所以耿武濤稱之楊大夫。
“無妨無妨,我家那孫兒平時在家裡一個人呆著也給他幾個叔叔伯伯慣壞了,待得他忙完家裡事後,倒要讓他與令郎親近親近。”
楊象升話鋒一轉:
“這番楊府得以保全,還是多虧平山送來的軍械和糧草了。”
平山是耿武濤的字,楊象升年齡和官都比他大,故而可以以字相稱,也表示親切。
“能跟神貓攀上交情,我這不爭氣的犬子就偷著樂去吧,也好讓他學學醫理,要是他學了令郎半分本事,說不得哪天老子被砍了七八刀的這不孝子也能給我醫回來。”
耿武濤雖是武官,但能混到殿前司都虞侯的職位,那拍馬屁的本事也是少不了,這不變相的又給楊府拍了個馬屁後接著道:
“那些軍械糧草倒還是其次,王指揮使和盧副指揮使相繼病疫後,殿前司是沒人再敢巡街了,宮中又染疫病,連駐守宮中那些兵卒也是百般推脫,眼看殿前司就要散了個精光,那些糧草軍械與其放任它們發霉發臭,不如拿來保護良善人家不受流賊侵害!”
這耿武濤看起來五大三粗,顛倒黑白來倒是臉不紅心不跳。
那些糧草軍械用來保護的“良善人家”,恐怕隻有楊府上下和他的家室。
而那些流賊就是月前還是販夫走卒,後又染上鼠疫的苦哈哈了。
二人交談甚歡,耿成文立在耿武濤身後雖是一言不發,但心中卻是愈發灰暗。
這耿武濤當了一輩子武將,受盡文官冷眼,好不容易晚年生了個兒子,就不想自己兒子再走自己這條老路,於是給兒子起名曰成文。
耿成文從小就被父親請來老師教授聖賢書,當然,自家的武藝也沒少偷摸著練。
耿武濤是打算等自己快要致仕的時候再讓自己兒子去考功名,這樣也不會落下個武將養文官的話柄給那些閑得蛋疼的禦史彈劾。
然而大疫一起,考功名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偏偏耿成文儒家的大道理沒學得精髓,耿家的家傳武學倒是練了七八分像,小說家言看得多了,也不知哪來的一股傲氣。
沒事就喜歡自己一人背著把長刀到處行俠仗義,渾然看不上其他武勳世家子弟的那股痞氣,就連文官也沒被他看在眼裡,按他的話來說就是:
“滿朝碌碌之輩,皆非我類!”
不知惹出了多少禍事,他父親的厚臉皮倒是有一小半是在幫他收拾爛攤子時練出來的。
此時耿成文聽得堂中兩位高談闊論,渾然不把那些病患的身家性命當回事。
只因有可能威脅到自己,動輒便殺了百數人,心中更是不岔。
奈何這兩人一人是自己父親,還有一人自己的父母姐姐現在都托庇在他的府中,心中再是不岔也發作不得,隻站在那埋頭不語。
耿成文這邊正為這天地間正氣不存而感到氣憤時,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門外響起。
扭頭去看,只見楊府大管事楊鵬剛踏入門檻,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通報,其身後又是串進來了一人。
那人著紫衫,戴發冠,容貌頗為年輕,身板略顯單薄,但走起路來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氣勢在內。
耿成文見這人進了堂中,當先向楊家祖宗行了個晚輩禮。
楊家祖宗先是怒斥了這人一聲不懂規矩,又給這人說了自家父親的官職等等,這人才連忙上前行衝自家父親了個晚輩禮道:
“晚輩楊啟邢,見過耿都虞侯。”
原來此人便是貓神楊啟邢?長得也不似貓呀。
耿成文心裡這般想著,也是與楊啟邢行了個同輩禮,後聽楊啟邢對楊象升道:
“事態緊急,孫兒等不及楊叔通報便自己闖了進來,請老祖宗責罰。”
楊象升哼了一聲,撫著長須道:
“你且說來,若無道理,疫後定要家法處置!”
疫後?楊家這老祖還真是疼愛這個孫兒,疫後怕是早忘到天外去了,哪個不開眼的還會去提這件事。
心裡這般想著,耿成文還是一句話不說靜靜站在自家父親身後。
“我等雖家無立錐,飽經欺凌,等閑販夫走卒,農人兵丁,不為大漢所知,嗟乎陛下,我等不過布衣草民,但是人多勢眾,正所謂民為邦本,今我等裹黃巾而豪起,定當革天命於世間!!”
楊啟邢知道要是講什麽大道理,說什麽天下蒼生,恐怕連老祖宗屁股下面那個太師椅都不樂意聽。
故作狂士之語,說什麽大禍將至吧,老祖宗卻是不會太在意。
接連幾次成功驅散流民已經讓老祖宗不再覺得他們是什麽威脅了。
而要說服古人一件事,首先要有參照物,要有先例,漢末黃巾無疑是最好的例子。
堂中都不是愚蠢之輩,楊啟邢將黃巾之事一說,大家都知道他想說什麽了。
耿成文眼中先是一亮,後又抬起頭來滿懷希望的盯著楊啟邢。
耿武濤卻是像什麽也沒聽到似的依舊老神在在。
楊濤卻是歎了口氣,搖了搖頭,也不知他是在歎楊啟邢婦人之仁,還是歎那些流民可憐。
楊啟邢這般話說出來,楊象升也沒有發火,隻是盯著屋門外隨風飄搖的青草好一會,才緩緩道:
“吾孫,吾且問你來,疫起,吾將家中大半事物盡數交你打理,你應知家中每日用度幾何?可持幾日?”
楊啟邢向楊象升打了個躬,道:
“回老祖宗,家中余糧尚多,加上前些日子拜都虞候慷慨所贈。”
說到這裡,楊啟邢轉身向耿武濤行了個謝禮,繼續道:
“可夠家中二千七百余人吃用一載。”
楊象升點頭道:
“不錯,繼續說。”
“至於藥材,疫起時京中的藥材已被各方搶購一空,現下府中孫兒配出來對應鼠疫的藥材,若是節約著用,應可保得千人安康。”
“那你可知,現今城外流民幾何?”
“不知。”
“楊鵬,你來告訴他。”
楊鵬這邊領了命,對楊象升行了禮後,說道:
“如今臨安城附近大部分流民已向四周縣城遷移,隻小部分得到消息的盤踞在我們楊家附近,據耿都虞侯的親兵探馬所報,傍晚時流民營內灶火濃煙密密麻麻,幾覆蒼穹,周圍流民應在二十萬左右。”
待得楊鵬說完,楊象升食指輕輕敲了紅木扶手兩下,楊鵬領命退下,楊象升才道:
“吾可開倉發藥,吾矣可放糧,但自紹興八年高宗遷都臨安後,京中從未缺過糧,那些流民缺的也不是糧,而節約著用才夠千人使用的藥材,如何能平均的分予二十萬眾?”
“若是分得不均,那些未分到藥的便要鼓動起來,那些分到藥的嫌分得太少想要更多,也就跟著鼓動,那時你給是不給?若給,你拿什麽給?!若不給,你便是將一碗肉糜推到快要餓死的人眼前,在他伸手拿時你又奪走了肉糜!那時,可不是區區幾把弓弩,幾個鄉間遊俠就能嚇得住他們了。”
“就算如此,祖宗也不必對他們刀兵相向,他們不過是想孫兒出去給他們治病罷了,縱是如此,孫兒包裹得嚴實一些,出去給他們治病又有何妨?何至殺了這數百無辜人?”
楊啟邢仍在奮力辯解。
“糊塗!家外病患無邊無際,你治得了五六人,七八人,你治得了萬眾?十萬眾?!你治得了那些沒有被你醫治之人的不平之心?你治得了這蒼穹下億萬病患的不平!嫉妒!憤怒!仇恨之心?!!”
楊象升見孫兒還在強,火氣也起了幾分,抓起自己桌案前的一堆冊子就砸在楊啟邢腳邊。
“這是你耿家叔叔剛送來的各地邸報和書信!!泰半天下已是大疫橫行,還有小半,卻是許多日都沒有任何邸報進京!好好看看吧!!”
聽得此言,楊啟邢先是一驚,連忙隨手撿起腳邊一本冊子翻開來看:
夏末忽起大疫,人偶生一贅肉隆起,十數日死,謂之疙瘩瘟。
患此者萬余。至秋間又有嘔血者,亦十數日死,或一家數人並死。
夔州,施州,萬州,開州不見生人,已成鬼蜮,達,涪,播三州赤地千裡,唯千數人逃至恩州,恩州亦泰半染疫。
臣家室皆亡,牧下百姓更是屍骸遍野,已無顏提筆再寫。。。
落款:夔州路夔州安撫使張起岩
再一看日期,是十日前發出。
再翻開其它的邸報與書信,大致都是這個內容,情況好些的也是一路之民十戶六病,且日期都是十余日前發出,最近的就是這個夔州安撫使張起岩十日前發的邸報。
按照這個時間與鼠疫蔓延的恐怖速度,現如今的天下各處。。。
楊啟邢已不敢再想下去,不該是這樣,鼠疫絕不該這麽恐怖,而且鼠疫不是絕症,根據中醫原理,古代這些大夫絕不會拿鼠疫半點辦法也沒有,不然華夏文明早就沒了!人類更是早就滅絕了!!
楊啟邢拿著邸報的手在顫抖,心也在顫抖。
是的,他怕了,開始他不過以為這隻是普通的鼠疫,就算病變也離不開鼠疫的原理。
可現在,許多日前邸報上的文字,結合他一直用藥也隻能拖延卻不能治愈府中染病的人的情況,他很害怕,因為哪怕是前世他也沒見哪裡發生過如此恐怖的瘟疫。
楊啟邢努力止住了身體的顫抖,咽了口唾沫,抬頭看向楊象升,張了張嘴,嘴中卻沒有任何聲音傳出,他不知道要說什麽,要怎麽說,隻是站在那張著嘴,一言不發。
“唉,賢侄你也不必太過擔憂。”
耿武濤見冷了場,便出聲道:
“左右我手下還剩千把聽得調令的兒郎,明日我就將他們調來楊府外安營扎寨,以備宵小。”
耿武濤說完,便大大咧咧的站起身走到楊啟邢身旁拍著他的肩膀道:
“再者說了,今時情況終究與漢末不同,外頭的流賊大多染疫,最初來到楊府的那批這會怕已是死完了,現在聚攏的也就是近幾日才聽到風聲趕來的,他們染了疫病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能鬧出甚事?我們啊就安守地界,待到他們全都被瘟神收進了地府,我們。。。。”
耿武濤話還未說完,楊啟邢突然抬起頭來直視楊象升,堅決而有力的聲音讓耿武濤止住了話頭:
“老祖宗。”他又看向耿武濤父子以及楊鵬,緩緩道:
“諸位。”
“天地愁慘,哀嚎遍野,邢不能拿自家人自己治病的藥材用予流民,此乃小人也,可邢也無法坐視那數十萬眾死於眼前,邢願孤身一人,前往流民營地,予他們布置防疫隔離滅鼠之法,只求未染疾病之人得以活命,老祖宗,邢乃楊家楊啟邢!當朝光祿大夫孫兒!堂堂舉人也!救人活命乃大丈夫所為,邢當為之!”
話音剛落,堂內立時響起一大聲喝彩之聲:
“好!楊兄真乃大丈夫也!某當與兄同往!也不負我耿家。。。”
耿成文還在那邊為楊啟邢喝彩,耿武濤就一腳踢在了他屁股上,虧得他練下盤時還算用心,沒被踢個人仰馬翻。
“有你什麽事?滾出去!”
耿武濤衝自家兒子喝道。
正所謂,父母之命不可違,所以耿成文一臉憤憤不平的滾了出去。
正所謂,寧與朝上皇帝強,莫與家中老人辯,所以楊啟邢被關小黑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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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無數繁星伴著明月掛於蒼穹,時而微風拂過,拂起院外幾片落葉扶搖直上,忽然一黑影自落葉旁掠過,帶起了一陣亂流,也破滅了它們直上青雲,與明月比肩的美夢。
那黑影落於楊啟邢被禁足的屋頂上,還沒等他站穩腳跟,只見月光下一銀茫自暗處向自己飛來。
心中大驚,顧不得其它,當下橫刀自胸前,銀茫撞上刀面隻聽咣當一聲脆響,心中大呼萬幸,還好這偷襲之人力道不大。
不然若將自己打下屋頂,落於空中時那人再次發難,自己是萬難幸免了。
左側一陣疾風掠近,想也不用去想,那黑影握緊手中刀向左便是一劃。
“叮!!”手腕一陣顫抖,不由後退了幾步重新穩住下盤暗道:這廝好大的力氣,剛剛偷襲我若有這般力氣我也難以幸免,莫不是方才這廝手下留情?
再去看眼前那人,那人提著一杆長槍,也是一身夜行衣的打扮。
黑布罩住臉龐,看不到面容,隻一雙明亮的眼睛盯著自己,眼中滿是戒備,剛才那一合交鋒,想來此人也吃力不輕,哼哼!自家的家傳刀法豈是這些小賊能受得住的?
“嗖!嗖!”
還沒等他得意多久,兩道利刃破風聲自身後傳來,前狼後虎!
暗罵一聲,持刀黑衣人當先向旁撲去,提槍者也向另一邊撲去,兩道銀茫刺入他們剛才立身之處的腳下一寸有深。
仔細看去,卻是兩把兩寸長短的帶穗短劍。
“哪來的鼠輩?鬼鬼祟祟!”
持刀黑衣人低聲喝道。
“這大半夜的你這身打扮就不鬼鬼祟祟了?”
聲音由遠而近,待得話音一落。一黑衣人出現在不遠處的月光下,聽聲音是個女子,卻是束發結冠的男裝打扮。
此人現得身來,手中又有兩枚帶穗短劍出現在她雙掌中,衝著持刀黑衣人和提槍黑衣人喝道:
“月上中天,你二人著黑衣潛入兄,楊公子屋旁意欲何為?”
提槍男子一直沒說話,倒是持刀男子道:
“哼!好一個賊喊抓賊,你這小賊著夜衣,藏於暗處以暗器傷人,又算得甚?”
“多說無益,二位若要入屋,須問得我手中槍。”
提槍男子的位置剛好是在楊啟邢屋子的大門前,此時持槍挺立於屋前,立時一股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自他身上散出。
另外二人知道若要達成今夜的目的,事情恐難善了,便也不再廢話,三人呈三角形各自緊了緊手中兵刃。
月光灑下的銀白河流在三人的黑衣上慢慢流淌。
時而起風,那女子的短劍劍穗隨風輕輕搖動。
時而落葉,一片片黃葉落在三人身側,落地後便靜靜的躺在地上,似一個個觀眾在滿懷期待的等著接下來刀光劍影,血液飛濺的刺激場景。
“不是我說你們三個啊!沒事大半夜的在這擺什麽poss?擾人清夢!”
一聲懶惰的男聲自提槍男子身後傳出,咯吱一聲,房門打開,楊啟邢一身紫衫從屋內緩緩走出。
“楊公子莫慌,我。。。”
那拿著短劍的女子剛開口,楊啟邢就三步並做一步衝到那女子身前給她後腦杓狠狠拍了一巴掌道:
“鈴兒!你叫我什麽?”
那女子一臉震驚的摘下面巾,正是楊啟鈴:
“兄,,兄長,你怎的知道是我?”
楊啟邢卻是背著手一副高人模樣,隻是不語。
開玩笑,全京都,除了自家妹子還有誰沒事女扮男裝?還有她整日纏著自家的那些個護院學的輕功和飛短劍的本事以為能瞞得過自己和老祖宗?
最重要的就是,這三人都穿上夜行衣了,也不知道變變聲什麽的,一個自己今天白天還聽過,另外兩個則是幾乎每日都聽,怎會不知道這三人是誰??
楊啟邢又道:
“楊興,還有耿兄,你們兩也把面罩摘下來吧。”
楊興那把精鐵長槍沒事的時候就經常在自己面前舞來舞去,此時他拿著那把精鐵長槍如何不能知道是他?就差沒在槍上刻上:“楊興之槍”四字。
剩下一人用排除法都能知是誰。
這三人終究也是大戶出生,偷雞摸狗的事也是頭一次乾,沒甚經驗,此時被楊興點破身份,再看三人一臉震驚的表情,楊啟邢隻覺好不快意,心中的因為大疫而起的陰鬱也散去了一些。
“這幾日木寨外流民那邊沒甚動靜,頗為奇怪,老祖宗擔心他們來明的不行想要潛入楊府來擄我,這幾日派楊興你來暗中護衛我也是常理,倒是你二人,今夜為得何來?”
楊啟邢看向自家妹子和耿成文問道。
“這幾日兄長不是被老祖宗禁足了嗎?玲兒見不著兄長,甚是思念,所以想來找兄長說說話解解悶,恩,就是這般了!!”
小丫頭一臉我說的都是真的,你要相信我的表情。
楊啟邢搖了搖頭,看向耿成文。
耿成文已將刀收入鞘中,向楊啟邢作了個揖,才道:
“日間聽得楊兄大丈夫之言,某深感敬佩,某日間言,當與楊兄同往行丈夫事,此來,是為履諾。”
楊啟邢這邊聽完,還沒什麽表示,楊興就不樂意了,抬槍向耿成文便打,口中怒喝道:
“我楊家好心護佑你家宅平安,你卻要致公子於險地,賊子看打!”
“住手!”
楊啟邢連忙喝到。
可楊興槍勢已起,再難收回,耿成文早已收刀入鞘,況且此事也是自己理虧,不該再拔刀,隻得連連後退。
可他步伐再快,又怎及得槍快?
眼見那槍就要落身,卻又聽得嗖的一聲,一道銀茫自楊啟鈴處飛出,向自己這邊飛來。
嗚呼哀哉!!這是人家妹子也要來教訓我這欺主的惡客了。
而且就算被傷了也沒處說理去,人家好心庇護你家不受瘟疫侵染,你卻想帶著人家嫡系唯一的男丁往火坑裡跳,說出去非但沒人同情你,還會有人背後撮你脊梁骨,就是可憐了那些流民,百姓何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