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軒說完之後,便即側了側身,右手微抬,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卻不料圓覺雙手合什,口中說道:“真人好意,貧僧感激不盡。只是當年貧僧破門出教之時,便已立下誓願。貧僧有愧於無極觀,為贖罪孽,終生不敢再踏入貴觀一步。今日受人所托,前來拜見真人。貧僧只求在觀外稟明事由,便即離開,絕不敢叨擾貴觀,以增罪孽,還望真人海涵。阿彌佗佛。”
雲軒沒料到圓覺竟然拒絕進觀,卻也是微微一怔,口中說道:“大師這話說得重了。當年大師自行離開無極觀,並非是受無極觀驅逐,是以算不上什麽破門出教。師父在時,每提起此事,卻也從來沒有怪過大師和雲……和那個人。是以大師不必有什麽顧慮,還是隨貧道進觀說話罷。”
圓覺搖了搖頭,顫聲說道:“貧僧已在觀音菩薩座前發下誓言,一生苦修,便是要贖了自己的罪孽。還望真人憐惜,不至於讓貧僧破了誓言,徒增罪過。”
她話音方落,雲軒尚未答話,忽聽身後有人冷笑道:“既然人家不屑於到咱們觀中,掌門師姐又何必苦苦相勸?正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易。當年她離開本觀之時,卻也沒與咱們打過招呼。佛道拜的神仙不同,咱們就不必勉為其難了。”
厲秋風定睛望去,卻見說話之人正是雲軒身後六名道姑中的一個。這道姑看相貌不過中年,頭髮烏黑,雙眉斜挑,一雙丹鳳眼不怒自威。她身穿灰色道袍,甚是整潔,斜背長劍,血紅的劍穗無意之間搭在了肩上,更增幾分風流。
此時天色已晚,從觀中走出了十余名粗手大腳的仆婦,手中舉著火把,站在這六名女道士不遠處。借著這些仆婦手中的火把,圓覺已自看清了說話之人的模樣。她雙手合什,道:“原來是雲逸真人。多年不見,真人風采依舊。貧僧與各位真人相比,直如米粒與日月爭光,怎麽敢有絲毫不敬?只不過貧僧當年離開無極觀之前,確曾在女媧娘娘聖像之前向月空老觀主發過毒誓,此生要雲遊四方,吃盡千辛萬苦,以贖自己的罪過。後來機緣巧合,投入釋門。每當想起當年之事,便即汗流浹背,幾乎不能自持。這些年青燈古佛,刺血寫經,能贖昔年罪過之萬一,便已屬幸事。還望各位真人體諒貧僧這點心願……”
她說到此處,雙手合什,聲音顫抖,再也說不下去了。雲軒等人面露不忍之色,正自不知道如何說話才好之時,卻聽雲逸冷笑一聲,道:“你還有臉提到我師父?!若不是你和那個不要臉的妖精鬧出這麽大的風波,她老人家也不至於英年早逝!”
雲逸說到此處,右手大袖一甩,對雲軒及眾道姑說道:“你們願意陪著這個人,盡管陪著便是,我就不在這裡礙著各位的眼了。”
她說完之後,也不待雲軒說話,“哼”了一聲,轉身便走。身後那五六十名女道士急忙讓出一條通道,緊接著有七八名女道士跟在雲逸身後,一路走回到無極觀中去了。
司徒橋低聲對厲秋風說道:“看見沒有,這個叫雲逸的老家夥比那個雲玄還刺頭兒。黃大小姐若是進了無極觀,只怕有苦頭吃了。”
厲秋風心下正自擔憂,聽司徒橋如此一說,忍不住向黃旭望去。哪知道此時黃旭恰好偷偷向他望來,兩人目光一碰,急忙又各自將視線挪開。黃旭心中怦怦真跳,心中暗想:“原來他一直在看著我。這、這……”一時間柔腸百轉,心中既喜且驚。厲秋風更是心中一動,暗想這下糟了,自己本來不是有意去偷看黃姑娘,只是司徒橋提到此事,
自已心下憂慮,無意中看了一眼。只怕黃姑娘以為自己輕薄浮滑,這可如何是好?卻聽雲軒咳嗽了一聲,略有些尷尬地說道:“雲逸師妹就是這個脾氣,大師不要見怪。”
圓覺急忙說道:“貧僧不敢。真人若是憐惜貧僧,千萬別再提‘大師’二字,貧僧聽了這兩個字,便覺汗顏之極,恨不能遮面而走,沒有面目再見各位真人。”
雲軒略一沉吟,道:“唉,你入了佛門,守得規矩多了,只怕不如咱們無極觀那般隨意。既然如此,也就由了你了。”
她說完之後,轉頭對身後五名女道士說道:“我與鍾大姊說幾句話,你們回觀中去罷。”
那五名女道士俱都點了點頭,有兩名女道士走上前來,與圓覺寒暄了幾句,這才轉身離開。另外三人卻面露不豫之色,並沒有再看圓覺一眼,便即轉頭離去。片刻之後,偌大的無極觀前,只剩下清雲道士等十幾名雲軒的嫡傳弟子。
這時有兩名仆婦搬過來兩把藤木編成的椅子,請雲軒和圓覺坐下。圓覺告了座,不敢與雲軒對面而坐,又將藤椅向旁邊挪了挪,這才拿捏著坐下。雲軒笑道:“鍾大姊,現在只剩下咱們了,就不必拘禮了罷?”
圓覺雙手合什道:“真人客氣了。一別經年,真人風采如昔,貧僧不盡欣喜。”
雲軒歎了一口氣,道:“雲玄師妹回來之後,說起與鍾大姊相見,貧道卻也是既驚又喜。這許多年來,每當想起當年之事,不由得感慨萬千。”
她說到此處,神色登時黯淡了起來,似乎想起了往事,卻沒有接著說話。圓覺見她若有所思的模樣,卻也不敢搭話。此時兩人身邊圍了二三十人,只是生怕驚擾了二人,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過了片刻,雲軒沉聲說道:“雲真師妹走得辛苦麽?”
圓覺身子一顫,猛然抬起頭來,看著雲軒,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顫聲說道:“真人,您、您還叫她師妹……”
雲軒點了點頭,道:“便是過了千年萬年,她仍然是師父的徒弟,是貧道的小師妹。”
她話音方落,圓覺身子一晃,掙扎著站起了身子,雙手合什道:“貧僧代雲真師妹謝過真人。她若在天有靈,聽得真人如此一說,定然百業盡消,往生極樂世界。阿彌佗佛。”
火把光照之下,卻見兩行淚水,已自從圓覺眼眶中流了下來。
過了片刻,圓覺伸手擦了擦眼睛,這才緩緩坐下,對雲軒說道:“雲真師妹離開無極觀後,踏遍大江南北,想找到那人的蹤跡。只不過那人卻如黃鶴一去不複返,竟然就此銷聲匿跡。直到十余年前,雲真師妹才斷了尋找那人的念頭,在修武縣知縣家中做了一名仆婦……”
雲軒雙眉一挑,道:“她、她做了一名仆婦?”
圓覺點了點頭,道:“我也是幾年前偶然遇到了雲真師妹,初時簡直不敢相信是她。雲真師妹說了,她罪孽深重,累及師門,雖百死莫贖。自己吃的苦越多,受的折磨越殘忍,身上所負的罪過便會減少幾分……”
雲軒面露不忍之色,歎了一口氣,道:“當年小師妹最是心高氣傲,她又生性愛美,便是觀裡分發的道袍,她也要細細改過才穿。以她的性子,誰會想到竟然甘心做一個仆婦,唉,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圓覺垂首說道:“貧僧瞧著雲真師妹雖然飽經風霜,性子卻已變了不少。而且其後與她又見了幾次,她倒不似當年那般淒苦,有時還能說笑幾句。原來這幾年她在縣衙中做仆婦,幫著知縣夫人照看一個家中的女娃兒。知縣夫人為人善良,修武縣城內很多人受了她的好處。雲真師妹隨著這位夫人多行善事,原本一心求死的淒苦之心,卻也變成了救世人於危難的菩薩心腸。這幾年她重讀道書,雖不在道門,行的卻是道家扶危濟困之事。 ”
雲軒點頭稱讚,道:“小師妹原本就是天性聰明之人,師父在時,常自說道她的衣缽,將來必定由小師妹承接。當年貧道等隨師父學習道德經,小師妹最先體會到這部經書的奧義。想想當年同門的情形,唉,真是恍如隔世。”
圓覺聽雲軒提起往事,卻也頗為感慨。只不過雲軒這番話對雲真稱許過重,對於其他師姐妹略有貶抑,圓覺便不敢點頭稱是。卻聽雲軒歎了一口氣,道:“貧道聽雲玄師妹說,害了雲真師妹的是山西五台山萬仁寺的多吉喇嘛。雲真師妹在修武縣衙隱性埋名,怎麽會與多吉喇嘛結了怨仇?”
圓覺便將黃家與蔡家結親,雲真不欲黃旭落入蔡京手中而帶著黃旭離家出走,結果被多吉喇嘛追蹤,她為了讓黃旭脫身,自己將多吉喇嘛引開,最後兩人交手,雲真不敵身亡之事說了。雲軒聽到後來,卻也是眼含熱淚,嘴角抽搐了幾下,顫聲說道:“當年貧道等十二人拜在先師門下,若論天份,小師妹當屬第一。她年紀雖幼,卻是最先拜師,多得師父教誨,用功又勤。雖然她離開了無極觀,只是先師一身了不起的本事早已盡數傳給了她。若是她勤習不綴,或是對敵之時能使出無極觀的武功,便是有十個多吉喇嘛,又怎麽能傷得了她?!”
她說到此處,一聲長歎,眼中的熱淚終於流了下來。只聽她喟然說道:“小師妹,你原本就是一個癡人!癡於生,又癡於死。願你解脫之後,將萬事萬物看開。也願師父在天之靈,能化解小師妹這份癡意,帶她同登仙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