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軍卒道:“老壽這些年賺的銀子也不少了,除了喝就是賭,要不是手藝好,早死在大街上了。”
另一名軍卒道:“靠著皇陵吃飯的總有幾百號人罷,老壽是最能花錢的主兒。玩的花樣也是最多,看他的作派,只怕當年也是富家子弟,不知道為何淪落到此,真是可惜啊。”
幾人談談講講,都是唏噓不已。厲秋風倒是留下了心,衝慕容丹硯使了個眼色,端著茶杯站起身來,走到那大胡子的桌邊,微笑著說道:“這位軍爺,能否借一步說話?”
那大胡子抬頭看了厲秋風一眼,見他身衫整潔,不像是本地人氏,說話倒也是彬彬有禮,卻也不敢小覷,道:“咱識得你麽?”
厲秋風哈哈一笑,道:“現在不就是識得了麽?”轉頭對茶攤老板道:“這幾位軍爺的帳算在我身上了,每位再奉上一壺上好的松蘿茶,另外再給挑一份點心。”
這幾名軍卒只是軍營中的小兵,精打細算的日子過得多了,便是這一份茶錢,對他們來說卻也不是一個小數目。此時見厲秋風出手寬綽,登時面面相覷,不知道這人為何平白無故為自己結帳。
那大胡子站起身來笑道:“這位兄弟真是太客氣了。”邊說邊走到一張空閑的桌子前坐下,對厲秋風道:“這位兄弟不是本地人罷?”
厲秋風看了看四周,低聲道:“不瞞軍爺說,小弟是打京城來的。”
大胡子點了點頭道:“看得出看得出,兄弟的舉止打扮,便不似這鎮上的土鱉。”
厲秋風道:“實不相瞞,兄弟是京城左安門外四寶齋收帳的,這幾日到這一帶收欠帳。幾位軍爺可認得剛才那位姓壽的老者?”
大胡子嚇了一跳,道:“老壽還到京城去借錢了?”
厲秋風道:“他倒沒有直接向四寶齋借錢。”說到這裡,厲秋風指了指那家酒館道:“他是欠酒館的錢,酒館老板的本錢,卻是向四寶齋借的。小弟前幾日便到了這裡,催討欠四寶齋的欠銀。這老板說近來周轉不開,讓拖延幾日。小弟催得緊了,他便說這位姓壽的老人欠了他十幾兩銀子,若是著急,可向壽老討要。方才小弟正想找這位壽老談還帳的事情,恰好聽幾位軍爺提起此人,是以想打聽一下……”
那大胡子沒等厲秋風說完,笑著說道:“兄弟,你這算是問對人了。老壽欠錢的事倒不須擔心,此人雖然不務正業,但人品還是不錯的,他有了錢,自會還你的欠帳。只是……”
說到這裡,大胡子沉吟了一下道:“只是十幾兩銀子可不是一個小數目,老壽一年的工錢也不過是二十兩,一時半會兒這錢可很難全數還上。”
厲秋風故意露出焦急的神情道:“這可如何是好?我們東家說了,這次如果不把欠帳收齊,便要扣小弟的工錢。”
那大胡子笑道:“你盡可以找老壽商量。他這人嗜酒好賭,人品上卻沒得說。這家賭坊老板要你和老壽討要欠款,定然是知道老壽不肯拖欠太久的。”
厲秋風道:“如此說來,軍爺與這老壽倒是頗為熟識?”
那大胡子得意地笑道:“要不說兄弟你是問對了人嘛。實不相瞞,咱們都是這皇陵的駐軍,老壽原本是個花匠,在皇陵幹了好多年了。他還有一手工筆的手藝,那是相當不得了的。”
說到這裡,大胡子四處張望了一下,將腦袋伸到厲秋風面前,低聲說道:“老壽當年幹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狠狠賺了一大筆銀子。
” 厲秋風見他說得鄭重,也低聲說道:“願聞其詳。”
大胡子道:“那還是在十多年前,先帝駕崩之時。聽說從京城裡來了一位內閣大學士,要到這皇陵為安葬先帝的棺槨做準備。管陵大臣自然不敢怠慢,還好他藏了一個心眼,怕有什麽辦理不周之事,是以大學士到來之前,這管陵大臣先到先帝的康陵巡視了一番。
“結果不巡視還好,這一巡視卻出了大事。原本在送入地宮之前暫時放置先帝梓宮的奉安殿南牆突然脫落了一片。單隻牆面脫落倒沒有什麽,只須讓工匠重新塗抹上便是。要命的是先帝昔年駕臨之時,曾由宮中畫師在牆上繪的一幅‘水仙戲水圖’因牆面脫落而毀了。這幅圖當年太后也讚賞不已,內閣大學士等官員也都親眼見過。若是到了這後,發現這圖不見了,管陵大臣以下都是重罪。
“大家夥兒都是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不知道如何才好。這時管修繕的班頭卻偷偷對管陵大臣說,有一個花匠擅長工筆作畫,此前已為皇陵補了不少壁畫,端得是妙筆生花,從來沒有被人看出破綻。那管陵大臣也是束手無策,隻好死馬當作活馬醫,找了那花匠過來,要他在牆上重畫一幅‘水仙戲水圖’。那花匠到了之後,管陵大臣本來要眾人向他描述這圖是什麽樣子,想不到花匠卻說:‘這奉安殿我日日行走,那壁畫我早看得熟了,不須多說,我重新畫上便是。’
“初時眾人都以為這花匠吹牛,想不到一個下午,他竟真的在牆上重新畫了一幅‘水仙戲水圖’,連每日裡在奉安殿清掃的雜役都看不出來與原來那幅圖有何不同。管陵大臣自是欣喜若狂,連連誇獎不說,還賞了他八十兩銀子。
“這花匠便是老壽。自此之後,他在皇陵之中不再只是個花匠,有些寫寫畫畫的事情,卻也交給他來做。普通雜役一年到頭最多不過五兩銀子的工錢,還只能發給米糧充數。老壽拿的可是實打實的二十兩銀子,還從不拖欠。這些年管陵大臣換了也有三四位了,每位對這老壽可都是好得很,生怕一個怠慢,這老家夥辭工不做,一旦將來有事,不免賠上了身家性命。要不是說一技之長可活全家,哪像咱們這大頭兵,苦死累死,只靠一點軍餉活命?”
大胡子說到這裡, 又抱怨了一番丘八的不易,接著說道:“老壽這人是個孤老棒子,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又有這門手藝,那是吃穿不愁。只是他越老越愛玩,越玩花樣越多。在皇陵便時常與眾人喝酒賭錢,什麽鬥蛐蛐玩擲錢,那是比誰都精通。只是在皇陵總與熟人玩鬧頗不過癮,他便時常偷偷到這市集的賭坊來賭。”
大胡子轉頭看了看那酒館,低聲對厲秋風道:“老壽在皇陵賭錢,大家都是熟人,雖然也有人耍鬼,卻也只是些小手段,老壽還算是贏多輸少。這賭坊老板卻是一個黑心之人,他那裡的台子都設有機關,哪能讓老壽贏錢?這些年老壽扔在這賭坊的銀子只怕也有一百多兩了。唉,只可惜老壽這人了。要不說賭這東西萬萬沾染不得……”
兩人又談談講講了一番,最後厲秋風說道:“多承軍爺的消息,小弟心裡也有底了。這老壽一時半會也拿不出十幾兩銀子,這錢還是要著落到這賭坊老板身上。”
那大胡子說道:“兄弟果然是一個明事理之人。你若找老壽討要,他是絕不會拖欠的,定然想法子去借錢來還你。只是他這幾年,在皇陵中將熟人的錢都借遍了,雖說有借有還,這面子總有些抹不開。咱聽說這幾年他居然去借高利貸,唉,阿彌陀佛,這可是一條死路啊。兄弟,我看你還是找賭坊老板要這筆帳倒好些。”
厲秋風道過了謝,又掏出幾十枚嘉靖通寶送給大胡子,這才回到桌前。
慕容丹硯見他與那大胡子私議良久,心下好奇,低聲問道:“厲大哥,你和這個丘八有什麽好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