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惟伊前兩次出內城,皆由禦街朱雀門而出,城西和城南是兩種景致。
此時所在的城西市井氣息更加濃烈,看著滿大街的五顏六色,本來朝廷規製百姓除了婚喪嫁娶,只能穿黑白兩色衣,放眼望去顯然沒人當回事。
衣色雖亂,但各行各業約定俗成的製服卻是沒變,重商氛圍濃厚,兩馬一車直到州西瓦子附近才停下來,劉惟伊細細一看,此時的街道兩邊真有人頭上插著草。
還真成人市了!王子安看著劉惟伊臉有不豫之色,勸解道“此處大多是至親相賣或自賣,為生活所逼而已,大人買一人,便是救了一家”
劉惟伊長歎一聲,下馬前行,想找個十四五的少年作書童卻是看不見,多數是女子,男子俱為老弱。前行了百余步,看見路邊人群中有一個十三四歲男孩,便走了上去。
走近一看,男孩卻似隨母親來賣妹妹的,人群中一個五歲左右的小姑娘跪抱著一條黃狗,滿臉淚水向一個老者祈求“爺爺,把阿黃也買了吧,它馬上就下小狗狗,會賣很多錢的!”
中年婦人也是淚盈雙目,一臉祈求“老爺行行好只是八百文,馬上就能下狗崽。”
老者只是苦笑“實在是家無余資,這七貫還是親友相借,小娘子實在對不住。”
“娘不要我,還要把阿黃賣給狗肉店,阿黃都有小狗狗了!”小姑娘抱著狗嚎嚎大哭,阿黃卻是伸出舌頭舔了舔她臉上的淚水。
劉惟伊看的心酸,上前說道“這位老丈,姑娘和狗,八貫讓於我吧,余下的兩百文請老丈喝茶”
老者看劉惟伊身後的逐日高大神俊,知道不是自己能招惹的,連忙點頭答應,劉大隨即上前數了兩百文給他。
劉惟伊蹲在小姑娘面前,伸出手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永遠都不會和阿黃分開,包括阿黃的小狗狗”
小姑娘止住哭泣“以後我會聽話,我會吃很少,不要吃黃好不好?”
劉惟伊眼眶都紅了,將小姑娘抱在懷裡“我家的米可是吃不完都壞掉了,阿黃是用來看門的,誰吃阿黃,就送誰進開封府大牢,好不好?”
小姑娘歪著頭,怯怯的看著劉惟伊“米都壞掉了,可以帶我娘去吃嗎?”
劉惟伊看著婦人說道“這位娘子何至於此,孺子尚能時刻記掛娘親,貴公子已是十之四五,就算幫人殺豬宰羊酒肆跑堂,一樣可以養活家人。”
“不是公子,是姐姐”小姑娘說道。
穿袍衣,戴襆頭,身體跟個麻杆一樣,卻是個女的?只能怪自己受小姑娘感動,喪失判斷力,劉惟伊自我安慰,枉我剛才說的義正辭嚴。
婦人擦了擦眼淚“謝謝公子好心,這的確是小女,因家中生變,母女三人行走在外甚是不妥,才讓小女做男子打扮。”
“那為何不賣長女,長女已記事,將來若是條件好轉,還有家人團聚的一天!”劉惟伊不解,難道幼女不是親生的?
長女聞言已是將嘴唇咬破,無語淚流。
婦人眼淚又是滾滾而出“長女已是許了人家,清白之軀,將來至少能衣食無憂,妾身本想自賣,兩女柔弱,怕是得了錢財命都保不住,隻得舍了幼女,待的大女出嫁便來尋她,若是尋不到,便下去陪她!”
“尊夫已過世?”
“拙夫本是淮河漕運軍大將,所屬運糧船隻沉沒,為了彌補虧空,賣盡家財,借遍親友,勉強度過難關,拙夫便一病不起!”
軍大將如此潦倒?不是遇見江湖騙子吧!看向王子安。
王子安會意“軍大將原是藩鎮牙將,太宗時期改為專司漕運,最多不過從九品”又向那婦人說道“尊夫也是時運不濟,若是直接身死,反而保全你們母女。”
婦人回道“皆是命,怨不得夫君”
“若是回家可得安置,我贈與你們路費,無須骨肉分離”劉惟伊想到世間少一件慘事,便多一分幸運。
“回去又怎樣,爹爹出事我那未來夫家一文未借,爹爹病重之時,言語間更是有了退訂之意,娘仍抱僥幸之心,上門自取其辱”一直未曾開口的少女,聲若琴弦撥動,難怪不說話,嘴一動男女必見分曉。
“我剛置辦的宅院,沒有下人,你們母女商量一下,不簽賣身契,隻算雇傭,每月每人三貫,衣食住俱由我置辦”
“願意,謝謝公子!”婦人毫不猶豫。
“女兒已經成人,剛才說話已是很明事理,還是和她商量下再做決定。”
“那我和阿黃呢?”懷裡的小姑娘怕自己被忘了。
“阿黃負責看門,你管著阿黃好不好”
“嗯!”小姑娘用力的點點頭。
“子安,你去把這街邊十二歲以下的孩子都買下來,若是有姐妹或是母子一起,便一起買下不至於骨肉分離。”
王子安嚇了一跳“大人你心善是好事,但這人是救不完的,慎重啊!”
“隻管去做,我會量力而行的”
王子安見勸解無效,又是善事,他日就算是劉大人後悔也怨不到自己身上,便徑直上前,一一詢問。
劉惟伊不願目睹人倫慘劇,便和母女三人詳談了起來,方知婦人姓張,夫家姓何,大女何芬小女何芳,家住京郊,徐州人氏,原本以為填了虧空至少一家人平安,哪知世事無常轉眼天人永隔,留下母女三人和一屁股的債。
歎息中,王子安領了一群人過來,“大人二十七個孩童,十一個成人,大概三百九十貫左右,皆為終身契”
想起自己弄的歌會,設了五千貫的獎項,劉惟伊竟然生有點悔恨,三十八人不到三百貫,人命如草。
“以勢壓人了?”劉惟伊懷疑王子安是否借著衙吏身份可以壓價。
“大人放心吧,聽說大人不願她們骨肉分離,可一起買,有六個人求買,其實她們不值這麽多錢,想到大人仁慈,小人沒有壓價”
“做的對,已是可憐人,別添淒慘事”劉惟伊點點頭,“咦,怎麽沒男孩?”
“大人也知道,東京城缺勞力,就算一個十二三歲的孩童去跑堂,一天也能有百十文,大人若是需要男子可回內城牙人處買,男性除了自賣,別的來源他們壟斷了”
“那現在怎麽交接?”
“大人是想立白契還是赤契?”
“嗯?”
“白契就是找中人見證人立契,赤契就是將白契拿去開封府戶曹投稅備案,加蓋官印。”
“你說我應該立白契還是赤契?”劉惟伊似笑非笑。
王子安一頭冷汗“大人官位清貴,還是得立赤契”
“再租四輛牛車,讓她們坐在車裡,你與那些發賣者擬定契約,我畫押即可。”
街邊自有書寫文書的捉刀人,也有職業中人和見證人,果然是形成產業了,契約文書漸漸書寫完成,牛車裡的婦人和小孩哭聲漸漸大了起來。
坊間一群廂吏早已注意到王子安這邊的人潮,不知是哪戶人家買下人,弄的聲勢如此之大,叫是你情我願之事便置之不理,只是此刻車內眾人情緒洶湧,不得不叫上坊正上前過問。
“這位官人,不知身居何處,買許多婦孺是做何用?”其中一廂吏打斷了正在逐個詢問發賣人是否自願的王子安。
“我家大人乃禦史台察院監察禦史,這些買回去俱為下人,爾等放心不是煙花之地”王子安答了一句,扭頭繼續詢問。
不遠處與何家母女交談的劉惟伊注意到王子安那邊的動靜,見人群中有廂吏,便喊道“諸位公人請過來!”
那坊正見是監察禦史至此,便想溜走,劉惟伊叫過他們之後,廂吏又把坊正拽回去了。
眾人向劉惟伊行禮後,一廂吏推了把坊正,坊正連忙說道“鄙人是此間坊正祝六安,大人可是有事?”
劉惟伊點點頭“此處人市,是何時形成?”
“回稟大人,太宗在位時便已有了”坊正戰戰兢兢,
“我能否在此樹個木牌?”劉惟伊詢問道,
“自然是可以的,不知大人想樹個什麽樣的?”坊正暗松一口氣,不是找我麻煩,樹十個也沒問題。
劉惟伊讓劉大數了一百文,遞給坊正,然後說道“請在此街兩頭,各樹一個木牌上面書寫:無力撫養子女者請將其送至相國寺濟困堂,我走之前要看見木牌”
看著坊正遠去,劉惟伊又向剩下的幾位廂吏說道“出賣妻女,已是人間慘事,還望幾位多多照看此地,勿讓欺凌之事發生。”
廂吏俱表示是應盡之責,不會讓大人失望。
一刻鍾後,王子安拿著一疊契約過來,“大人,契約已經立好,已逐個問過來歷,俱為血親發賣。”
劉惟伊接過契約翻看,看到契約中寫有,恐人無信,故勒此契,用為後評,不禁想到,本是相約白頭之人卻出賣發妻,究竟是有信還是無信?
再看下面落款寫著:買女人身者劉惟伊,出賣女人娘主某某,出賣女人郎主某某,同商量人某某,知見人某某,一眾姓名畫押俱全,劉惟伊苦笑,提筆在自己姓名後輕輕點出指尖和兩節指節位置,便算是完成契約。
片刻所有契約俱已畫押,又交給王子安,“你去牛車上拿錢給他們吧,每人囑咐一句,一月內可原價贖回。”
這時坊正已經做好木牌讓劉惟伊查看是否滿意,“坊間就有木匠,大人若是不滿意可以重做”
“有勞坊正,以後若是有損,還請坊正重樹,”
無力改變,至少做點什麽讓自己心安吧,劉惟伊看著眼前的生離死別,長歎一口氣。
給眾人充足的道別時間,日近正中才回到安業坊,先遣劉大通知若蘭,給眾人預備了棉服棉衣,回到安業坊便先尋座澡堂,讓眾人沐浴換上新衣。
也許是熱氣衝淡了別離之情,回到了劉府,已有幼女歡聲笑語, 這時劉惟伊臉上才有笑容,自己所做並非無用功。
待眾人在前院吃過午飯,劉惟伊讓王子安領著若蘭去開封府給契約加印,這才將三十八個婦孺集中到後院說話,“以後這裡就是你們的家,一日三餐,四季衣物不會短缺,絕無轉賣之事,將來成年只會以妻嫁人,十六歲以上,月俸一貫”
婦孺中,年長的都是面露喜色,年幼的臉上只有懵懂和茫然,後院終究得有管事之人,若蘭得忙過歌會之後才有時間,劉惟伊又問道“你們中間可有會寫字的?”
“公子,奴婢會”卻是何芬。
果然月俸高的素質也會高一點,
“公子,奴婢也會”卻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身材嬌小,面目清秀,手裡還牽著一個三四歲的女孩。
“既然識字,為何父母舍得?”劉惟伊覺得牙人處的識字女使並不用簽賣身契,雇傭不就挺好的?
“生母前年過世,留下奴婢和妹妹,父親去年續弦今年得一子,家中拮據,便想舍了妹妹,再將奴婢以人為妾,今日幸的遇見公子,所出錢財與為人妾相差無幾,便求父親將奴婢和妹妹一同賣於公子,也好有個照應,父親便允了”
“你叫什麽名字?”劉惟伊繼續問道,這少女口齒清晰,能不能當個書童?自己太多繁體字不認識,沒有個識字的在身邊,時間長了怕是會出笑話。
“為生父所棄,奴婢和妹妹願隨公子姓!”少女倒是頗有傲骨和心計。
“無須如此,雖為父所棄,卻是生母受難十月而生,便隨了母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