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禧四年六月二十七日。
劉惟伊目送河東轉運使李防,石、隰州都巡檢使高繼升東渡黃河。
變故此刻來臨,探馬來報前方二十裡外出現大隊夏軍狼狽逃竄,蕭盡忠仍以雁形陣迎敵,嚴令各部就地堅守,不準退後一步。
雁形陣兵力配置如大雁飛過的斜行,能充分發揮弩手、射手的長處,覆蓋面較大,可以用來反包敵軍,最大的缺點就是無後方、無衝鋒能力。
宋軍甲裝步兵陣戰當世第一,劉惟伊、蕭盡忠所部馬軍不超過三千騎已放棄衝鋒之想,一心陷敵於陣。
神衛水軍六艘車船於河岸四丈外魚貫排列,隨時策應中軍大營,十來艘小船繼續前行探查岸邊敵情。
奉節軍都指揮使孔志、神射軍都指揮使盧俊、領著一萬步軍結陣待敵。
拒馬、獨輪車排列於陣前降低黨項馬軍衝鋒速度。
重甲槍兵、刀兵、盾手間雜列隊、匯成三座方陣、陳於最前為右軍。
策先鋒、弩手、射手列陣於中後為左軍,以策先鋒為奇兵斷後、救援、追擊。
六陣得以成軍,人佔地兩步,軍中容軍,隊中容隊。
右廂前軍、右廂右軍、右虞侯軍三方陣,居前,陷敵於陣。
左廂左軍、左廂後軍、左虞侯軍三方陣,居中後支援、補充。
中軍主營列於陣後。
望樓豎起、望子就位。
探馬於陣中來回穿梭,每半刻一報軍情。
廂軍於拒馬前揮汗如雨,抓緊時間挖掘壕溝。
中軍主陣。
奉節軍都指揮使孔志不停發號施令,劉惟伊身穿魚鱗甲列於陣中專心作吉祥物,一臉嚴肅的點頭稱可。
五裡之外塵土飛揚,漫天黃沙掩去落日余暉。
劉惟伊看著望樓上的軍旗陷入沉思,監軍旗是不是太高?黃色是不是太顯眼?劉字會不會太大?
望樓上的四名執旗親軍感覺到劉惟伊凝視的眼光,又在旗下加了兩塊方木,於是平夏軍黃色監軍旗更加高大。
劉惟伊的臉色愈加凝重,拓跋部不會衝著河邊來吧?
探馬不停回報軍情,拓跋部主力四千余騎已逐漸東移轉向黃河。
五萬步軍成陣可擋五萬馬軍。
但一萬步軍成陣擋不住五千馬軍,萬人軍陣太小,無縱深、無回旋余地。
孔志請求調神衛水軍上岸列陣,劉惟伊斷然拒絕,“大陣已成,豈能自亂陣腳?水軍現在上岸,豬都知道有問題!”
“請監軍使移至蕭大人所部,奉節軍才能專心禦敵。”
劉惟伊以行動作答,三百禦龍弩直、禦龍弓箭直親軍加入策先鋒軍陣督軍。
十名禦馬直拒不奉命,顯然是做了護送劉惟伊撤退的打算。
劉惟伊卸下魚鱗甲、不顧孔志再三阻攔,毅然登上軍旗所在的望樓穩定軍心。
正在前陣督軍的神射軍都指揮使盧俊熄滅了心中怯意,一聲怒吼,“擂鼓一聲!”
鼓響,全軍備戰,廂軍由兩翼撤回陣後休整,將手中的鐵鍬、鋤頭換成長槍待命。
此時無風又無雲,天地之間卻醞釀著一股山雨欲來之勢。
二十裡外,蕭盡忠身處雁形大陣雁首位置,最先得知拓跋部掉頭奔向黃河。
雁形戰陣已成,縱然蕭盡忠身為主將也不敢輕動大陣。缺少馬軍的雁形陣隻適合攔截阻擋,毫無追擊之力,只要露出一絲破綻拓跋部就能突出重圍揚長而去。
若是拓跋部主帥有決戰之心,還能由毫無後衛能力的雁形陣後方殺個幾進幾出,一挫平夏軍開戰以來未嘗敗績的銳氣。
雁形陣左翼變陣,以長蛇擺尾之勢九十度右轉齊頭並進,逐步向黃河推進。
雁形陣右翼紋絲不動,以防拓跋部再度掉頭向南。
蕭盡忠暗暗祈禱劉惟伊一定要撐住,只要堅守兩刻鍾今後叫他爹!
李防、高繼升返回石州還沒來得及下船,黃河西岸的綏州大地黃沙瞬間衝天而起,如同神鬼降世。
綏州拓跋部竟然沒能逃回葭蘆?高繼升長歎一聲,“從此以後再無綏州拓跋部!”
李防看著漫天黃沙虛抓一把,“拓跋部若能衝破劉惟伊的中軍大營就能逃進橫山,置死地而後生!”
黃河西岸、綏州平夏軍中軍陣前。
神射軍都指揮使盧俊挽弓直射,一枝火箭穩穩釘進兩百尺外的黃土。
蹄聲如雷,一股熱浪撲來,兩裡外的滾滾黃沙之中鬼影幢幢,綏州拓跋部兵鋒將至。
盧俊再次一聲怒吼,“上弦、挽弓!”
五千弩手、弓手四十五度斜指陣前,隻待鼓響!
劉惟伊屹立於望樓之上屏住呼吸凝視前方,靜待大宋鐵甲步兵硬撼拓跋部輕騎。
一騎忽至平夏軍陣前,舉白旗、披白衣、跨白馬。
秦尚黑、為水德。秦人以黑水國色,秦末劉邦進取關中,直逼鹹陽,秦三世子嬰以國色反色白色為服出降,自此以白為降。
拓跋部於平夏軍陣前三箭之地下馬駐足,以示絕無衝陣之意。
監軍司親軍引拓跋部使者入陣晉見劉惟伊。
盧俊列於戰鼓邊緊盯拓跋部,只要對方再行上馬之舉,戰鼓聲即刻響起。
右三陣重甲步軍嚴陣以待,銳氣更勝之前。
左三陣策先鋒戰意衝天,這就降了?弓、弩手仍然斜指陣前引弓待射。
拓跋部使者伏地不起,“吾主拓跋德昌願赴東京城為大宋天子宿衛。”
劉惟伊折箭而誓,“拓跋德昌可攜家財、領親族五百自行決定去留,平夏軍資錢二十萬貫作為息兵之費,大宋天子親定其功賞。”
拓跋部使者攜斷箭離去,平夏軍仍持待敵兵鋒狀,引而不發。
劉惟伊隨即召來監軍司文書、參謀、機宜詳細詢問拓跋德昌生平、家世,結合千年以後的歷史知識梳理出一道清晰的脈絡。
拓跋德昌原名李德昌,是前定難軍節度使李光睿之孫。
按理說李光睿身為定難軍節度使,其子李繼筠、其孫拓跋德昌才是根正苗紅的西平王。
李德明出身於黨項平夏部,是前銀州防禦使李光儼之孫。
李光儼、李光睿同一高祖父,只不過李光儼的兒子李繼遷、孫子李德明更俱梟雄之姿,西平王才落入李光儼一脈。
太平興國四年(公元979年)趙光義親征北漢時,時任定難軍節度使的李繼筠遣銀州刺史李光遠、綏州刺史李光憲率軍渡過黃河,攻略太原境內,策應趙光義平漢。
親近趙宋的李繼筠太過短命,繼任定難軍節度使後兩年便告身故,長子李德昌過於年幼,由其弟李繼捧嗣位,自立為留後。
太平興國七年(982年),李繼捧雖然自立為留後,但根本無法壓製李光儼之子李繼遷,內憂外患之下主動赴東京朝覲,放棄世襲割據。
天上掉餡餅砸中趙光義,當即授李繼捧為彰德軍節度使,並有重賞。
李繼遷心有不甘立即反宋,趙光義改李繼捧為定難節度使,賜名趙保忠。
李德昌為了避嫌改姓拓跋,後被李繼遷軟禁於夏州。
至道三年(997年),趙恆繼位,宋國君臣為了籠絡李繼遷專心心應對遼國以及蜀地民亂,將定難軍轄地還給黨項八部。雖然綏州、宥州並未歸還,但核心地帶夏州、銀州、靜州(橫山)卻落入李繼遷手中。
景德元年(1004年)李繼遷敗於青唐吐蕃傷重而死,不久改名為趙保忠的李繼捧也在永州別駕任上亡故。
李德明繼位夏王后,為團結黨項八部,將夏州李繼筠一脈遷入長城之內的銀州、葭蘆、米脂等地居住。
與此同時,李德明借著宋遼大戰無力顧及西北之際,奪得宥州後不斷騷擾綏州,終於釀就既成事實,定難五州夏州、銀州、靜州(橫山)綏州、宥州全部掌控於黨項之手。
綏州地處陝西路腹地,三面皆臨宋土,宋軍退去時又搗毀州城,方圓百裡已無任何固守之處,宋夏再起烽煙,綏州必定首先遭殃。
每當黨項八部意圖在綏州築城,三面宋軍總會磨刀霍霍,一副你若築城那就死戰的模樣。
李德明放棄築城,百戰之地、城池不要也罷,反正黨項兒女遊牧而居,不讓築城那就安營扎寨。
於是拓跋德昌近五萬族人就被扔到了綏州。
劉惟伊只能憶而興歎,這就是趙宋的奇葩君臣啊!
兩刻鍾後,拓跋德昌領妻妾子女二十余人赴平夏軍中軍大營請降。
劉惟伊攔住拓跋德昌行禮,任由其妻妾子女跪拜。
“西平府仍是大宋蕃屬,平夏軍隻為懲戒平夏部李德明而來與拓跋一族無關,德昌大人和李德明只是六代之外的遠親,實在不該受池魚之殃!”
年逾四十的拓跋德昌連稱不敢,“大宋天子皇恩浩蕩,才令罪臣全家得以苟延殘喘,愧不敢當。”
劉惟伊拉著拓跋德昌就坐,一臉肅穆。
“令尊李繼筠身為定難軍前任節度使,未曾辜負大宋皇恩,不當罪臣之稱。”
“家父去世時罪臣只有五歲,沒想到今日卻能因父蔭得到天使善待,實在有愧於先祖,未能及時醒悟早做歸順之舉。”
拓跋德昌雖然拘謹萬分,卻已有掏心掏肺之意,“勒浪部在綏州有部眾近兩萬,大首領馬尾可能會行詐降之舉,還請天使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