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禧四年六月二十四日、東京城。
平夏軍於橫山山脈鄜延路段肆意屠殺群胡之事,在政事堂、樞密院、文武百官間持續發酵漸漸擴散至民間,已呈不可控之勢。
趙恆突然發現戰事雖然順暢,苦惱卻一點也不會少。
開戰之前,以勳貴世家曹瑋為帥、入內都知韓守英、鄧守恩為將、起居郎劉惟伊為監軍,這些任命沒有任何重臣公開反對,最多只是存了看笑話的心思。
前方雖然頻頻告捷,但主要戰事尚未展開,長城之內橫山群脈尚未完全犁清,綏州、銀州尚未收復,更別說夏州還遠懸於長城之外,連影都沒看見。
但就算是這樣,朝臣勳貴重臣已經有了搶功的心思。
先有勳貴上疏,言道曹瑋、劉惟伊翁婿二人共掌平夏軍大權,不利於國朝穩定,就差指出陳橋之事會再次上演。
又有朝臣添油加醋,言道內侍領軍乃國有不祥之前兆,大宋數萬君臣就找不出兩個領兵之人?
再有重臣指責前方將帥濫殺無辜,如瘟疫流寇般席卷橫山,本為輸馬之地的橫山,開戰以來匹馬未入陝西路。
綜合在一起就是天子有眼無珠,亡羊補牢為時未晚,一定要懸崖勒馬。
趙恆暗自慶幸戰事開局順利,不然他還真沒辦法堅定信心,就連李士衡也開始抱怨保安軍榷場的關閉,令本該歸屬左藏庫的稅賦流入陝西路和平夏軍。
所有的矛盾都在鄜延路都府機宜王昌秉全家遠赴洪州之後爆發。
劉娥執意讓王昌秉轉職洪州,恩詔其攜妻子同行,必須三日內啟程,路上不得拖延時間,否則改轉職為流放。
趙恆挾鄜延路連勝之威於當日降詔,即日起官員落職、降差遣、衝替、差替、放罷、追官、勒停、除名、安置、編管、羈管,一律首選洪州居住、其次龍州,身體實在欠佳的可去延州。
總之一句話,除了鄜延路哪都別想去。
朝野嘩然,這是確定平夏之戰必勝,地方官先行?
意圖陣前易將之人,卯足乾勁往前衝。
遠貶鄜延路的文武百官,找出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理由來搪塞敷衍。
趙恆的回答只有一句話,辭官返鄉想去哪就去哪。
王昌秉啟程奔赴鄜延路的這天,數十名兔死狐悲的官僚前來送行,包括李迪,他終究未能阻止王昌秉的下放。趙恆給他的理由是想看看西北風貌,王昌秉喜歡作畫便讓他為天子盡一份心意。
李迪身著官服前去送行,暗示將來肯定能接王昌秉回京,未曾料到被趕來的平夏軍陣亡將士遺孀砸了滿身蛋液。
開封府衙吏信誓旦旦的向李迪保證一定嚴懲肇事者。李迪搖頭拒絕後,衙吏就坡下驢,“其實這些未亡人本來準備的是石頭,看見李相公在此才買的雞蛋。”
李迪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東京百姓都同情平夏軍遺孀?”
“啟稟李相公,除了今天的王昌秉,小人並未見過有誰同情橫山諸胡。橫上本是長城之內大宋的固有領地,夏寇歷年叩邊皆由橫山而出,諸胡與其狼狽為奸罪有應得!”
李迪失魂落魄的離去,民智未開,不知包容大度方顯中國的氣度胸懷。
橫山胡部慘事得不到民間同情,整個陝西路都因戰事呈現出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前線戰事穩步推進無一敗績,主帥地位牢不可破。
文武百官世家勳貴便將攻擊目標縮小至韓守英、鄧守恩身上,再也不提平夏軍和曹瑋。
更有甚者已經開始翻王欽若舊事,想斷其重入政事堂的複相之路。
民間小報不斷提起漢唐兩代宦官誤國的典故,不涉本朝內侍一字一詞,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寇準沒功夫摻和這些事,精力都用在阻撓王欽若重回政事堂。
東京晚報每日擇一件王欽若舊事、錯事大書特書,只要事實清楚,寇準毫不顧忌的大肆抨擊。
平夏之戰令延州突然煥發百年未有的光彩,王欽若重入政事堂之日隱約可見,朝中已有官員替其搖旗呐喊。
最擔心王欽若複相的是丁謂,王欽若除了理政能力,方方面面俱在丁謂之上。
丁謂深埋溜須拍馬之恥於內心深處,主動攜手寇準統一戰線,共同鉗製上能頂寇準、下可壓群臣的王欽若。
與此同時,東京城北上三千裡外。
漢受降城、唐橫塞軍軍城、今黨項新忽熱城周邊哀嚎遍野,百裡內戰雲密布。
受降城北依陰山、緊扼狼山隘口,南臨黃河、掌控河套平原腹地門戶,新忽熱河、摩棱河繞城而過。
宋天禧四年、遼開泰九年五月一日,遼帝耶律緒親領戰兵二十萬、攜各部牧民三十萬號稱五十萬大軍西行狩獵,一日之內破黨項新忽熱城,複名受降城。
五月三日遼軍趁勝追擊,再度南進二十裡,破黨項北部重鎮涼甸,兵鋒直指四十裡外的黃河主流烏加河。
耶律隆緒吊民伐罪而來,佔據河套平夏北部門戶後,止步於涼甸並無南下烏加河的打算。
五月十日,夏王李德明先期抵達河套腹地重鎮五原,派出使者前往遼帝耶律隆緒位於涼甸的行營請罪,誓言重開西北商路,保證西域各國使遼之旅暢通無阻,釋放此前扣押的各國赴遼使者、雙倍退換貢禮,請遼軍退出新忽熱城。
遼帝耶律隆緒並未接見使者,只是由西南面招討使蕭解裡轉告使者,遼國日後自守朝貢之路,不勞西平王李德明費心維持。
五月十一日李德明再遣使者赴遼,這次直接以婿國自稱,言道遼夏乃翁婿之親,半子縱有過錯也應給予改正機會。
蕭解裡再傳耶律隆緒口詔,黨項若真有悔過之意,西平王長子李元昊須迎娶遼國公主耶律槊古為妻,烏加河北岸盡數歸遼作為聘禮。
事已至此,李德明知道已經無法善了,表面上委屈求全,以長子李元昊已經婚配為由,懇求次子李成迎娶耶律槊古,隻字未提聘禮之事。
暗地裡,李德明加快各路大軍集結步伐,並令河套腹地牧民、農民舉家集結於五原全力備戰。
耶律隆緒對於李德明的小心思一清二楚,聯姻之事再也不提,同時收縮向西拓土的遼軍步伐,準備擒李德明於陣前謝罪。
大多遼軍將領建議駐兵黃河渡口附近,以待夏軍半渡擊之。
耶律隆緒直接言明無渡河準備,糧草只能供大軍三個月食用,若不放李德明渡河決戰,三個月後大軍不戰自退。李德明若是直接據守烏加河天險,遼軍總有撤退之時,受降城不可能一直駐守數萬人。夏軍主力若不受損,隨時能傾舉國之力奪回受降城。
耶律隆緒鄭重說道,“遼夏兩國始終需要正面碰撞一次,讓狂妄自大的李德明醒悟究竟孰翁孰婿!”
遼軍無久駐遼西之心,希望與黨項盡快決一雌雄,順勢奠定遼國西進的百年基業。
李德明也有不顧一切奪回受降城之意,但大軍不集結完成,他絕不渡烏加河。
雙方心意神會,各自全力備戰,準備在涼甸決一勝負。
五月十六日上午,黨項千余騎探馬先行渡過烏加河,射向四面八方每一個角落,再三確定方圓三十裡內無任何大隊遼軍。
午時初,夏軍前鋒渡河,於烏加河北岸十五裡處安營扎寨,防備遼軍半渡擊之劫殺李德明王駕。
酉時初,李德明在班直親軍的護衛下渡河,至此夏軍主力全部駐扎於烏加河北岸。
禦圍內六班直三千、鐵軍兩千、鐵騎兩千、靈武衛戍軍兩萬、輔兵五萬、日正軍七萬。
遼夏兩軍齊聚涼甸方圓百裡以內,大戰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