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四年,九月,深秋。
洛陽。
大晉司空荀藩的府邸內。
因為今年由春天到秋天,匈奴漢國一直襲擾洛陽周邊,不僅洛川的糧食收成大受影響,就連四方州郡的貢獻都已經無法供應洛陽的朝廷了。
洛陽城內的鹹康巷,作為累世傳家數百年的潁川荀氏,是荀子的直系後裔,沒錯,就是那個荀子。
這位潁川荀氏的先祖,不僅教出了李斯、韓非、張蒼三個跨越戰國秦漢的宰輔重臣,在兩千多年後的必學課文《勸學》也是這位荀子寫的。
自從東漢末年荀氏八龍名揚天下,而後荀攸荀彧叔侄輔曹操開始,荀氏就徹底成了天下第一流的頂級門閥士族。
可以說,潁川荀氏就是這個時代,最標準的士族楷模。
哪怕是用後世觀點來看,潁川荀氏,也是毫無懸念的“貴族”。
當代掌家人,司空荀藩的府邸內的一切供應也大受影響。
往昔年歲中,每到夜晚,荀氏的洛陽宅邸內都要點上摻雜名貴香料的蠟燭,沒到了夜晚,荀氏豪宅內都是香薰滿庭,就如同其他的王公顯貴家一樣。
可是現在的荀藩宅邸內只不過如同平常人家一般,只是點上了油燈,雖然依然照耀的廳堂內光亮如白晝,但略帶渾濁的煙氣讓華麗的荀宅內沒有了往昔的撲鼻香氣。
不僅如此,就連供應的醇酒、果品和餐點都是比以前差了許多。
不過,今天晚上,聚集在荀藩宅內的荀氏貴人們,卻都沒有一個人的心思在這些熏香蠟燭和飲食上。
所有人的心思,都被如今紛亂的時局攪和的惴惴不安。
就如同往日的家族聚集議事一般,在屏退了一眾奴仆後,荀氏眾人才開始真正的討論起來關鍵的問題。
中領軍荀恆早已經按捺不住,在荀藩把近日司馬越府中發生的一切說完後,就搶先說道。
“如今朝野內外,都已經是群議沸騰,所有人都在說,太傅要建立行台,率軍東討青州劉預,是大大的不妥啊。”
如今的洛陽早已經是人心惶惶,各種消息都是滿天飛,東海王司馬越要建立行台,率中軍東討青州刺史劉預的消息,在太傅府中的群公聚議沒有結束的時候,就已經傳的滿洛陽城都知道了。
“就是啊,那青州劉預就算是佔據有些跋扈張狂,也依然以臣子自居,上個月,還有一批青州送來的精鹽、白瓷供奉給今上呢。”一名在擔任隨帝侍從的荀氏子弟說道。
雖然劉預一直看中糧食和財富的積累,但是對於洛陽皇帝的一些供奉,比如精鹽、白瓷和白紙等物品的上供還是依然有的。
因為劉預知道,這些東西給了皇帝司馬熾之後,還是會賞賜給洛陽的達官貴人,也就變相的給青州這些新出產的商品做一做宣傳了,畢竟這個時代,真正有購買力的人,還是這些官員和豪強。
“區區一些微末財貨,也算不得什麽恭順。”同為禁軍將領的中護軍荀崧接著說道,“不過,青州劉預幾乎在千裡之外,而匈奴胡虜偽漢就在黃河之北近在咫尺,就連逆賊苟晞擁立的蜀主偽漢也不過數百裡,這一南一北兩個偽漢帝,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啊,太傅不想著剿滅這兩偽漢,急急忙忙的要去征討青州劉預幹什麽,如此一來,豈不是舍本逐末嘛。”
荀崧的這一席話,立刻得到了一眾荀氏子弟的讚同。
大家紛紛出言,都覺得如今洛陽,在一南一北的兩個偽漢才是心腹大患,青州劉預就算是佔據了兩三個郡縣,那他的威脅也是排在第三位的,哦,不對,可能得排到第四位,
因為在益州蜀地還有一個李雄的大成國呢。“而且,我聽說,這青州刺史劉預,自從娶了王浚之女后,就對王浚頗為恭順,只要朝廷通過王浚,想來就可以約束劉預,大可不必,如此的興師動眾。”
散騎常侍荀巋說道。
“正式如此啊,而且王浚乃是從叔父的外甥,如此算來,這青州劉預也是我潁川荀氏的親戚,許多事情,也未必要如同東海王這般做的如此決絕啊。”荀薈也在一旁說道。
“這種親戚不要也罷,王彭祖在女兒婚事上行事無端,白白壞掉了婚宦之法。”身為太子太保的荀組,對於荀薈的這番話有些不滿。
魏晉時代,士族門閥之間的聯姻嫁娶有著嚴格等級對應,也就是講究門當戶對,上品士族如果嫁女給下品往往會遭到非議,甚至嚴重的話,還有可能被士族眾人排除士族行列,這就是所謂的士族婚宦。
幽州都督王浚為了籠絡鮮卑段部,把兩個女兒先後嫁給了段部酋長段務勿塵,已經在士族中屢遭非議,而後又把一個女兒嫁給了叛賊出身的青州劉預,又是惹來了士族不滿,要不是王浚的太原王氏實在是門閥中的頂級,再加上王浚軍政資本的雄厚,恐怕王彭祖早就被士族門閥們的口水給噴死了。
“呵呵,如今王彭祖得勢的很,我這個舅父,他還未必想認呢。”荀藩微微一笑的說道。
荀藩的姐姐嫁給了王浚的父親王沈,雖然王浚的母親不是荀夫人,但是序論起來,王浚的確是荀藩的外甥,雖然荀藩僅僅比王浚年長七歲。
在聽了一通荀氏子弟對於今日的見解後,當家人荀藩終於決定親自點評一番了。
荀藩依然維持平日雲淡風輕的灑脫勁,不慌不忙的繼續說道。
“王浚就算是認我這個舅父,那也是看著潁川荀氏顯赫盛名,而不是看我這個垂垂老朽。”
荀藩掃視了一圈屋內將近二十個聚集在洛陽的荀氏子弟翹楚,又繼續說道。
“所以,有些事情,你們不能只是看外象,就如同這東海王要東討青州劉預一般,難道,你們真的以為,東海王不知道匈奴人的威脅更大,不知道荊州苟晞佔據的位置更重要嗎?”
“父親大人,您的意思是,東海王此番所為,是另有所圖?”荀藩的兒子荀邃問道。
對於已經三十歲的兒子,問出這麽幼稚的話,荀藩有些不滿,淡淡的說道。
“不然呢,你以為東海王真的要去和那劉預拚命不成。”
“父親,那東海王到底要做什麽?”
“如今的洛陽是什麽情況,你們難道不知道嗎,眼看著如今的局勢越來越差,所有人都已經人心惶惶,沒有了人心,這洛陽城就算是再堅固,還能守住多久!?”荀藩輕輕一歎。
“可是,前幾天,王司徒不是才剛剛在東市上賣掉了家中的牛車嗎,所有人都在口口相傳,說王司徒把行路的牛車都給賣掉了,一定是要固守洛陽的意思啊。”荀邃有些疑惑的說道。
荀藩冷哼一下,對於這個兒子荀邃說道。
“王衍去東市賣了幾個牛車啊。”
荀邃不假思索的說道,“一輛牛車啊,就是一個香木雕車。”
荀藩一臉不屑,說道。
“王衍,王司徒,堂堂琅琊王氏,難道家中就只有一輛牛車不成?”
荀邃這才恍然大悟,“哦,原來如此,原來王司徒這麽做,是為了安撫人心啊!”
中護軍荀崧,聽到這裡,有些有心重重的說道。
“叔父,難道這一次東海王說要東討劉預,不過是一個借口,真正的目的是要逃離洛陽不成?”
荀藩點了點頭,“不錯,不然的話,要只是為了討伐青州刺史劉預,又何必要建立行台呢?要知道,這建立行台後,天下的一切政令就可以由行台發出,根本不需要再從洛陽發出了。”
荀崧聽後,又說道,“那這麽說來,要是建立了行台,天子豈不是就成了,,,,連一個傀儡都不是了。”
說完這話,荀崧自覺有些失言,臉色微變,不過在場的都是荀氏眾人,也就隨機稍安了。
“我猜測,東海王此番東討,是為了去徐州收攏豫州、徐州的勢力,而後再看形勢而定,要是到時候聚攏的軍力尚可,說不定就要再回洛陽,要是局勢崩壞,那就肯定要南下揚州江左了。”
荀藩推測道。
“所以說,東海王此番作為,雖然是說要討伐青州劉預,不過是給自己逃離洛陽找借口罷了,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真的去攻打青州劉預的,畢竟揚州江左的布局,東海王已經準備數年了。”
聽到荀藩的這一番推測,在場的荀氏子弟都是紛紛嘩然,要真的是這樣,那帝都洛陽豈不是根本沒有堅守下去的希望了。
有執政的東海王坐鎮洛陽的時候,這洛陽的局勢還一天不如一天。
要是東海王司馬越帶走了行台官員和大部分的中軍精銳,那這洛陽還有什麽堅守下去的希望呢?
那將來洛陽淪陷胡虜,東海王司馬越就是第一罪人!
自從周幽王把鎬京淪陷犬戎之後,數百年來,可從沒有一次帝都淪陷胡虜戎狄之手。
身為散騎常侍的荀巋,與皇帝司馬熾日常相處,首先想到了皇帝安危,非常驚詫的說道。
“如此一來,只要東海王一離開洛陽,那洛陽的諸司官吏和守軍豈不是要不戰而潰了,人心盡失,這簡直就是敗壞國家的蠢材所為!”
司空荀藩抬了抬眼皮,輕歎一下。
“據我聽聞,今天下午,東海王已經召見王司徒,想來,肯定是要以王衍為留守洛陽的軍司,要此來穩定洛陽的人心,畢竟洛陽周邊還是有不少軍隊的,要是這麽簡單就放棄洛陽,也不是東海王行事的風格。”
荀藩與弟弟荀組,又和在場的潁川荀氏子弟們商議了一番,最後決定,為了應對將來的變故,擔任司空的荀藩和太子太保的荀組,還有擔任中軍將領的中護軍荀崧,中領軍荀恆等人留在洛陽,畢竟他們手中還有不少精銳,就算將來洛陽守不住,也可以憑借這些兵力掩護,基本可以逃回相對安全的潁川一帶。
至於其他的荀氏子弟,統統辭官回到潁川老家,由荀薈領頭,把潁川的荀氏全族都聚集起來,加固塢堡,準備糧食財貨,不管是將來固守潁川也好,還是南下揚州也好,要一次性做好兩全準備。
在最後,荀藩又交給了侄子荀巋一個任務,讓他借口辭官回鄉,去拜會青州劉預,去親自探探劉預此人的行事為人。
如果劉預就是一個簡單的狼子野心的莽夫,那就罷了,如果劉預還能有一絲顧全中原大局的心思, 那荀藩在將來就可以居中調和,讓東海王司馬越和劉預之間,可以有一個緩和的余地。
“畢竟,劉預雖然出身微賤,但是其手下的青州軍,還是堪稱虎賁的,畢竟如今天下能連敗王彌、石勒這些胡賊的人,也不過是幽州王浚、青州劉預,還有一個佔據荊州叛亂的苟晞罷了。”
得到荀藩的秘密任務後,荀巋第二天就一大早入朝,以潁川家中親人生病為由,辭去了散騎常侍的職務,當天就在荀氏部曲的護送下,快馬加鞭的出了洛陽往青州而去了。
荀巋剛離開洛陽的當天,太傅東海王司馬越,就以皇帝司馬熾的名義下達了詔書。
在詔書中,宣稱了劉預的一百八十三條罪狀,條條都是夷三族的大罪,而後要討伐青州劉預,就以太傅東海王司馬越為首組建了討逆的行台,從此以後天子詔令皆由司馬越的行台而出。
為了鞏固洛陽的人心,司馬越以司徒王衍為洛陽留守,並且留下了將軍何倫等人率領軍隊守衛洛陽,最後司馬越還把自己的兒子,東海王世子和東海王妃也都留在洛陽,以此來向洛陽的眾人顯示,他此去注定是要回來的。
不過,這一切發布詔令後,司馬越還要繼續留在洛陽一段時間,畢竟就算是要討伐叛賊劉預,也要提前準備好行台百官和隨行大軍的一切供應輜重。
而這一切,對於物資匱乏的洛陽來說,沒有個一兩個月,是很難湊齊的。
而在潁川荀氏的荀巋抵達青州的時候,這個消息也已經傳到了青州。
很快,就在青州掀起了一次大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