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州四季如春，可一年過去大半，北地雖然還在夏日，可因為小冰河時期的緣故，暑氣已經明顯消了大半，軍中已經開始準備秋冬軍資。

　　張敢已經兩鬢發白，他總是在天明時驚醒，看著南方的方向發呆，時而表情凝重，時而眼神溫柔，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想什麽呢！”

　　他被窩裡睡眼惺忪的女子揉揉眼睛，慵懶地靠在他乾瘦而結實的背上，

　　張敢微微一笑，道:“軍中繁忙，你先睡吧。”

　　他穿好戎裝，走出府邸——

　　這一年來，他跟隨文聘與孫權的部隊屢次大戰，每每悍不畏死，而且頗有見地，早就成了文聘的心腹，被封為裨將軍。

　　這時候的文聘已經是長安鄉侯，假節，之前孫權部將步騭偷襲江夏成功，將文聘趕出江夏，可文聘不屈不撓，又跟張敢一起打了回來，還在半路重創步騭所部，掠回了不少人口，

　　曹丕對文聘的表現非常滿意，畢竟步騭能打進來也是因為他中了孫權的詐降計，

　　朝中有謠傳，說文聘很有可能被提拔為後將軍，

　　後將軍是能開府的，到時候將軍府司馬十有八九就是這個一直追隨將軍左右，雖然不強壯，但每次作戰都衝鋒在前的河北漢子。

　　“張敢，你來了！”

　　張敢無字，文聘也每每這麽豪放地直接喚他的名字，張敢謙恭地行禮道:“參見將軍。”

　　“你我是兄弟，再這麽客氣小心老子翻臉不認人了。”

　　張敢之前在大戰中把自己的戰馬讓給文聘，步行保護文聘殺出重圍，這讓文聘對他感激萬分，更是喊著要和他磕頭拜把子，自己處理機密軍事也絕不隱瞞，經常叫張敢一起參考。

　　“張敢，天子叫我們奪回江夏，你可有什麽方略?”

　　張敢沉思片刻，恭敬的道:“吳寇不敬天子，不守大義，其前次攻汝南，隻為掠奪民眾輜重。

　　將軍悍勇，令吳軍聞風喪膽，只要上奏天子，讓天子從廣陵出兵牽製吳寇，我軍一軍之力，便可從容奪回安陸、石陽。”

　　張敢的心靈雞湯讓文聘非常受用，他滿意的捋捋胡子，道:

　　“便是如此，哎，只是蜀寇在新野囤有眾軍，我一直擔心我軍奪還江夏時蜀寇趁火打劫，

　　之前曹洪被關銀屏所殺，蜀寇士氣正盛，若不是糧草不濟，現在有可能把宛城都打下來了。”

　　宛城是曹魏的門戶，防守極其嚴密，漢軍以步兵為主，在野戰中很難和魏軍的騎兵對抗，關羽也暫時沒有這個念頭。

　　但如果文聘發動江夏奪還戰，關羽說不定會插一腳，給魏吳兩家同時添堵。

　　畢竟現在襄陽和新野都被關羽攥在手裡，他真是想揍誰就揍誰。

　　張敢正色道:“若將軍南征，末將願率軍堤防關羽，只要末將有一口氣在，說什麽不會讓關羽干擾將軍用兵。”

　　文聘滿意地拍拍張敢的肩膀，笑道:

　　“放心吧，前次蔣濟誘李輔為亂時，禦史中丞司馬懿特意安排了大量的校事化妝為亂兵，故意被關銀屏俘虜，

　　這些人雖然沒什麽大用，卻能幫我們觀察關羽的一舉一動，我把他們都交給你統帥，只要關羽來襲，必然瞞不過我們的眼睛。”

　　張敢心中一陣狂跳，心道背嵬軍中果然有曹魏的眼線，等自己掌握了那些人的名單，一定要想辦法把他們一一挖出來。

　　不過……

　　若是如此，豈不是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趙將軍可是要求我深入潛伏下去，不到他聯絡的時候不許主動做事，這可如何是好?

　　張敢一路苦思，差點碰到一個士兵的身上，他煩悶的橫了那人一眼，卻見那人正一臉正色看著他。

　　“胡彪?”

　　“上峰千裡加急，讓你快點調查清楚李輔之亂時，是不是有眼線潛入了背嵬軍中。”

　　“這個已經調查清楚了。”張敢壓低聲音快速道:“老大有何指示，需不需要立刻把他們都交出來。”

　　“老大說，這些人值得利用。”胡彪裝作給張敢匯報軍務，一臉真誠道，“老大還讓我給您說，一定要注意安全，千萬不要冒著暴露自己的風險做事，

　　就算一無所獲，老大也不願看著您冒險。”

　　張敢胸中一暖，他無聲的點點頭，徑直離開，一邊走，一雙拳頭已經逐漸緊握起來。

　　“老大還寫了一些東西，讓您想辦法盡量傳到中原。”

　　胡編把一卷紙小心塞給張敢，張敢識字不多，奇道:“這是什麽。”

　　“末將不識字啊，據說是老大寫的《千字文》和一篇叫……對，叫《洛神賦》！”

　　……

　　跟北方不同，江南現在正暑氣彌漫。

　　孫魯班一身勁裝，熱的滿面通紅，卻強行挺直腰板，似乎要和太陽分個高下。

　　她用了半年的時間，不斷展現自己的才智和狠辣的手腕，終於說服孫權給她一個領兵的機會，

　　她心裡知道，這並不是因為父親對自己的才學感到滿意，只是因為受不了她每日的碎碎念，而且又因為之前夏口之事，孫權心中對這個連遭侮辱的女兒有了幾分愧疚。

　　這才勉強同意，給孫魯班一個領兵的機會——

　　當然了，孫權絕不會從自己的精兵中給她挑選人馬，正好步騭回歸，從汝南劫掠了一大堆的民眾，孫權允諾讓孫魯班從裡面挑個百人出來——

　　就當是給她組一隊儀仗親衛，讓這個小娘過過領兵作戰的癮吧。

　　所以，盡管日頭高起，孫魯班依然耐著性子，背著一雙小手仔細打量那些形容枯槁、衣衫襤褸，如難民一般身上散發著臭氣的俘虜。

　　嗯，說起來他們也卻是就是難民。

　　一路被裹挾而來，又在半路被文聘偷襲，就算步騭打仗再厲害，也很難保證這些人能平安無恙。

　　他們各個骨瘦如柴，好多人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要不是孫魯班的親衛隊拿著大刀棍棒，他們根本不願多看這個妖豔的小娘一眼。

　　“WDNMD……”

　　孫魯班爆了句從趙昊那學來的粗口，看著這群人，她心裡實在是有點提不起興趣。好好的在家學女紅，當大小姐似乎也不錯，為什麽要來看這些臭男人?

　　帶他們去打仗，還不是把自己做寶搞?

　　不過一想起趙昊那張臉，孫魯班的小拳頭又攥緊了幾分。

　　不行，不能讓那個壞人瞧不起我，我孫魯班以後……以後是要做大事的人。

　　她背著雙手轉了好幾圈，依然沒有看到那個人有領兵的本事，總不能讓她一個弱女子來當大將吧?

　　“你們這些人裡面，有沒有人會讀、會寫?”

　　四周雅雀無聲。

　　“媽的，一群蠢物，這是要氣死老娘嗎！”

　　就在孫魯班已經絕望的時候，隊伍裡一個嚴重營養不良的年輕人吃力地舉起手，顫聲道:

　　“我……我……讀書可以……也……也會簡單寫寫寫，但經義……什麽的……不不不懂。”

　　“WDNMD！”孫魯班踮起腳尖一巴掌拍在那人臉上，“學誰不好，學特麽的馬均，我打……咳，你真的會讀會寫?”

　　那個年輕人一臉莫名其妙，卻也知道這是自己的機會，他趕緊搶來一根木棍，在地上嘩嘩寫出自己的名字。

　　“我叫鄧范……范范，字士則，新野……野人……”

　　孫魯班在夏口的時候就感覺馬均說話實在好玩，見鄧范說起話來跟馬均一模一樣，不禁莞爾。

　　“好，你在曹魏做什麽?”

　　“做……做典農都尉的小吏，屯田，種……種地……”

　　“典農都尉……的小吏?舅父他們一路打到潁川去了?”

　　潁川和汝南相隔不遠，步騭掠奪大量人口的時候，也路過了潁川，只是潁川的世族豪門實在是厲害，步騭又不敢把他們得罪緊了，抓到的豪族也都一一釋放，隻抓了些這些屯兵回來。

　　“哎，算了，無魚蝦也好，本小姐封你個曲長做做，若有軍功，本小姐會不吝封賞。”

　　鄧范苦笑一聲，不敢說話。

　　他心道一個小女子又談什麽軍功，這天下女子若都是關銀屏，那還不是天下大亂。

　　“看你這表情，好像頗為不信啊。

　　你放心，本小姐乃吳王之女，在我麾下，有的是你建功立業的機會，

　　到時候說不定你名垂青史，也是一代名將。”

　　吳王?孫權?

　　鄧范眼睛一亮，心中湧起幾分熱切。

　　他一開始只是想混口飯吃，可聽說了孫魯班的身份，他又對自己的未來多了點期望。

　　哪個男人不想建功立業，為天下仰慕?

　　若是跟隨孫權的女兒，說不定又被那些大將賞識的機會，我這一身本事，一定有被人發現的時候。

　　孫魯班跟趙昊別的沒學會，這灌心靈雞湯的手藝可是學了七七八八，她見鄧范上鉤，自得地一笑，隨口道: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

　　鄧范，以後給老娘好生上進些。”

　　“好一句男兒當自強！”

　　步騭本來在一邊暗中觀察，見外甥女心情不錯，也沒有橫加干涉。

　　孫魯班隨口一句男兒當自強，實在是震撼了這個飽學之士的心靈，他快步上來，驚喜地道:“大虎，這是誰的詩?如此大氣磅礴，厚重深沉，寫詩之人，必為天下大才。”

　　“這是……舅父，這當然是我隨口所吟。

　　士則為田舍出身，只要自強，未必不能為大將，您說我說的可對?”

　　“正是如此！”步騭擊節叫好， 對這個外甥女又高看了幾分。

　　“大虎，沒想到你竟有如此才學，以後舅父一定對你嚴加管教，讓你好好讀些經義文章，將來你這才名定能震動天下，與關銀屏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孫魯班差點想一刀捅死步騭。

　　“舅父，這天下大亂，女兒家也是報國之時，學那些經義文章有何用，為何不能學舅父上陣殺敵之法。”

　　“舅父這殺敵之法，也是從經義中琢磨出來的，起碼你要學學兵……”

　　“舅父！”孫魯班嚴肅地道，“我軍此次，與曹魏翻臉，萬一他們傾國來襲，顧陸朱張這些人真的靠得住嗎?

　　別忘了，聽說曹丕要搞九品中正，他們一個個心馳神往，恨不得我們真的降了曹魏。

　　現在江東能依靠的，只有我們自己。”

　　步騭臉色一暗，隨即陷入了沉思。

　　“你說的是，既然如此，我就給你些時間準備。

　　如果你真想上陣，過些日子，你帶人一起去剿滅山越賊吧。”

　　孫魯班表面波瀾不驚，內心卻如掀起了一片驚濤駭浪。

　　步騭是孫權心腹中的心腹，他只要肯讓自己帶兵，以後自己就真的有機會了。

　　“謝謝舅父提點，大虎一定竭盡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