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沒有北方大地上的那種蒼涼,但起伏的丘陵線卻能展現另外一種倔強的生機。李綱大人就有這樣的倔強,雖然說他委身於閹黨江門下,失去了讀書人的尊嚴。但這位老大人依然有他所堅持的東西,在這樣魍魎同出,複雜變幻的亂世中,一個人怎麽可能完全區分出黑白善惡?
林祈年跋涉八百裡前來送他,好像也是出於這方面的意願。老先生並非腐儒,這次回到雲都後指不定能加官一級,多個朋友多條路,日後他需要人在雲都幫忙活動。
李綱對於林祈年前來送他,也並不意外。老大人是人精,對於人精的想法也心知肚明。
他官袍外面罩著黑色鬥篷,臉上不免顯現出蒼老之態,身後的隨從們整理馬匹,趁著這時間朝林祈年拱手道別。
“陳光耀,卞常勝,還有這個誰,劉汝更,他們都撤到鳳西郡城,等著迎接新上任的鳳西太守了。有時候縣官不如現管,你不去巴結逢迎人家,跑來送我這麽一個朝不保夕的老朽,就不怕太守大人給你小鞋穿嗎?“
林祈年很端正地行了個揖禮。
“鳳西城,我會派人去的,凡事都要分個親疏遠近。李大人經略鳳西,對末將多有提攜,末將又怎能不感佩在心。”
這種官場上的套話李綱不知聽了多少,此刻從林祈年的嘴裡說出來倒有幾分別扭。這個林祈年,跟他見過的所有武將都不同,圓滑卻暗藏鋒芒,此人肚子裡有東西,卻非要作出一副草莽模樣。
他到底想要什麽,李綱不知道。
“算了,廟堂高遠,人心叵測,林將軍好自為之。”
李綱才閉上嘴巴,就感覺自己後半句話真是多余,眼前這個年輕人,比他這老油條水都深,跟他談什麽人心叵測,讓這小子以為自己是說反話。
果然,林祈年露出了自嘲笑容,抱拳說道:“大人,此去雲都繁華盛景,深入富貴鄉裡,大人可別忘記我們這些邊塞將士,日後在朝堂上可要替我們多多美言。”
“只要你林祈年行得端坐的正,李綱自然正義執言,告辭。”
“大人,恕不遠送。”
李綱被下人扶上馬車,迅速把簾幕扔下擋住車廂,看來對鳳西的人和事沒有一絲留戀。馬車開始奔行,車輪在官道上蕩起陣陣煙塵。
趙獨在旁邊有些不解,問道:“主公,這老頭已經挪窩,咱都不跟他打交道了,怎還要來送他?”
林祈年提起劍柄在他腦袋上敲了一下:“你懂什麽,這老頭來鳳西,那是高才屈就,他回雲都對咱的好處更大。”
趙獨揉著腦殼憨憨地說:“既然有用,你幹嘛空著手來,好歹銀子也給人家拿二兩,這官不都喜歡錢嗎?”
“廢話,”林祈年掃了他一眼:“你當我不知道給人送錢?問題是咱有錢嗎?我把你賣了?“
獨眼嘿嘿地笑了笑:“俺長得醜,沒人要,賣了不值錢。”
“甭廢話了。”林祈年打馬回頭,放慢了速度在馬上說道:“獨眼,你有什麽好辦法,能給我弄到錢?“
“主公,這還不好弄,咱們兩個賣一匹馬,不就有錢了。”
“獨眼啊,”林祈年歎氣:“我要的不是小錢,我要幾十萬,上百萬兩白銀,能夠把九曲關的內關給修起來。”
他自己盤算著,內關的修建迫在眉睫。建城牆可跟在懸崖上修建工事不同,需要專業技術人才和建築材料,是需要花費大量銀錢的。
“主公,
我們不是在曲門屯田了嗎?等明年糧食的收成打下來,除去養活士兵以外,別的都可以賣掉換銀子。” “我等不到來年,現在就需要。”
“主公,要不咱做生意?”
“什麽生意?”
“現在雲都的商販都在鳳西窮人家裡買孩子,兩鬥糧食,半貫錢就可以買到,然後再賣到雲都的大戶人家裡做丫鬟,做小廝,這一轉手就是五六兩銀子,你說這買賣掙錢不?”
“閉嘴吧,”林祈年突然不想和獨眼說話了。
“哎。”
趙獨老實地閉上嘴巴,兩人在馬上沉默了半天,腦袋瓜靈光一閃,想到了絕妙計策。
“主公,咱可以向朝廷要錢,咱們守關也是替朝廷守著,這錢是不是也應該由朝廷來出?”
“道理想的很通透。”林祈年笑笑:“但事實上,嗯……可以試試。”
“呵呵呵呵。”
林祈年扭頭看了趙獨一眼:“你笑什麽。”
“俺是在笑,俺這個榆木腦袋也能想到讓主公采納的好主意。”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
兩人騎馬接近曲門,林祈年的心情也放松了很多,放任馬兒緩慢行走,兩邊的密林中一些常綠喬木依然青翠。
趙獨上午吃了些乾糧,但仍舊滿足不了他的胃,此刻就希望能碰到野味,也好捕來一個開開葷。
“奇怪,這林子裡怎麽沒動物出沒,就連鳥叫都沒得一聲。”
林祈年突然勒停了馬,凝斂氣息。
“主公。”
“退後!”
趙獨機械地向後猛躺,林祈年揮劍橫斬,破空飛來的箭矢被他掃落。
“主公,你沒披甲!讓我擋在前面!”
林祈年揮動狼皮披風,鏽劍在他的手中閃電般旋轉,將飛來的箭枝盡數格擋。
趙獨迅速撲到了林祈年身前,將手中的狼牙棒舞得呼呼生風,這些箭枝是近距離攢射,力道尤為強勁,箭頭與狼牙棒碰撞都能激起火星飛散。
“獨眼。”
一道疾風直朝趙獨的面部飛來,他來不及躲閃,身體凝固呆滯。卻有一隻健壯的手橫在面前,伸手抓住了那箭矢,黑鐵箭頭上閃爍著幽藍的光芒,離獨眼的臉皮只剩一寸。
“箭頭上都淬了毒,你躲遠一點。”
林祈年從馬上飛縱而下,揮劍避過又一輪箭矢,撲向灌木叢,劍鋒掃過樹枝齊齊斷裂,血霧噴濺染滿了綠枝。
兩名黑衣人跌出草叢,埋伏在周圍的人扔下弓弩,提著鋼刀衝了出來。
林祈年仗劍前行,腳步不急不緩,黑衣人揮刀撲來,他頭也不回,只是手腕轉動劍鋒傾斜下挑,黑衣人從脖頸上劃出一道細長血線,徑直倒地。
他的劍鋒總以詭異角度或劈斬或刺出,接近的黑衣人被先手斬殺。
他退身避過從前面斬來的一刀,回手一劍慘叫聲響起,那黑衣人兩條手臂被齊齊切斷。
這些人悍不畏死,明知實力上有天大的差距,卻依然高舉鋼刀上衝。
他們使的都是軍中常練的破敵刀法,講究勢大力沉,劈砍帶拖,面對勢均力敵的對手實戰非常有用,一刀下去能讓敵手喪失戰鬥力。
林祈年以快打慢,身形飄忽如同鬼魅,一路斬殺過去,每人身上隻刺一劍,中者連掙扎的余地都沒有。
趙獨只是在馬上愣了幾愣,主公已斬獲頗豐。他大叫一聲從馬上跳下來,揮舞著狼牙棒衝上去連劈帶砸。這才是真正的勢大力沉,一棒子橫掄過去把碗口粗的樹掃成兩截去勢不減,還能把敵人的頭顱掃飛。
他把狼牙棒的頭對著黑衣人的胸口抵過去,肋骨斷裂聲齊齊響起,連肩胛骨都被震裂,血水沿著喉管泵出噴作霧狀。
他高舉棒頭朝著最後一個敵人劈下,那人閉目跪地,生無可戀。
“留一個活口。”
林祈年話聲已遲,他連忙扭頭避過,腦漿子飛得樹乾枝葉上到處都是,狼毛披風上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幾點。
他嫌棄地抖了抖披風,獨眼已經歉疚地轉過身來,胸口染了一層又白又紅的稀稠,看上去惡心的很。
趙獨憨憨地抓了抓頭頂:“主公,你喊得有些遲了,人已經殺了,怎麽辦?”
“殺了就殺了吧。”林祈年皺著眉頭看了看他胸口。
“獨眼。”
“怎麽了,主公?”
“你回去要好好練練,練練怎麽控制力道,要收放自如才行,別殺個人整得血肉模糊的。”
趙獨感覺自己犯了錯:“哦,我回去一定會練,下次絕對不會這樣。”
“嗯,也不要著急,慢慢練自然水到渠成。”
林祈年轉身往林子外面走去,趙獨探起身體,從大樹上折下一根橫枝,細細地刮蹭胸脯上的汙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