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在陳光耀身後緩慢閉合,他頹喪地回頭去看這些兵卒。來的時候都很漂亮,镔鐵盔,鐵扎甲,包鋼長刀千把,馬槊步槊各百杆,強弓六百,拓木長槍鐵戟上千。
可走的時候一個個卻像是被拔了毛的公雞,沒有刀槍,沒有鎧甲的兵還叫兵嗎?這跟涼了有什麽區別!
要湊齊這樣三千人的武備,沒有十萬兩白銀能拿出來嗎?且不說要耗費武備司鐵匠作坊大量的人力,物力。
這些都無所謂,但他回去怎麽交代,不跟上面說清楚。難道就用這三千個拔毛公雞維穩鳳西?
他的頂頭就是那陰鷙變態的老太監江耿忠,每次走進乘雲閣他都汗毛倒豎,仿佛是進了陰森的閻羅殿。朝廷大臣們在江太師的氣場面前,乖慫得像一隻隻低頭挨宰的鵪鶉。
他自己也是一隻乖慫的鵪鶉。
真不知道姐姐怎麽能忍受得了這樣的閹人,聽說太監們身體殘缺,心智陰鷙,為了滿足身心快感,用蠟燭熱油燒滴宮娥,宮娥們苟且求生,刻毒也能忍受。
姐姐該不會也?
娘的,這個時候想這些做什麽!
陳光耀攥緊了拳頭,猛力砸在馬鞍上,隻怪這可恨的林祈年!若不是他強奪了手下將士的鎧甲,他用得著上雲都去找姐姐去求情嗎?姐姐陳太妃也不用去求那江太師。她一個女人去求人,還不要受百般擺布?那老太監怕也能想出無數刻毒的法子,為求快感而讓姐姐痛苦。
想象力太豐富了也不是一件好事,陳光耀心中的自責難以言表。
他們沿著山道逃出九曲關區域。陳光耀時不時抬頭,眺望頭頂懸崖仍然心有余悸,生怕林祈年布下什麽陰險手段,亂石穿空把他的小命兒給報銷了。
……
陳光耀所部沿著曲門山區官道緩緩撤退。昨日的一場激戰衝鋒,讓他的六千人馬被截成了兩段。
今天路面上的檑木路障不知所蹤。可那被阻斷的三千人竟然沒有趕往九曲關和他匯合。
如果人多點,氣勢壯一點,他也未必會怕了那林祈年。從各衛拚湊起來的軍隊就是靠不住。
陳光耀從馬上回過頭,望向九曲關城牆一角。他的鎏金山文甲依然灼灼生輝,但心境已經完全不一樣,甲片倒像一面銅鏡,照出了他的本相——色厲內荏。
那林祈年固然是小人嘴臉,可他的所做所為,卻是為麾下兵卒謀求防護的甲胄,鋒利的兵刃。只求能達到目的,過程中使了什麽樣的手段都不緊要。這是梟雄氣象,也許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守住這屢屢被攻破的九曲關。
他又回頭望向身邊這些穿著麻衣的士卒,脫了鎧甲和農夫毫無區別,突然眼皮一翻,驚疑地感覺少了一些人,隨即喊叫出聲:“醫官呢?咱們軍中的幾個醫官哪兒去了!”
一名鎮將軍在旁邊低聲搭話:“可能是讓那林祈年扣下了,我們糾集人馬列隊出關的時候,死活找不到這幾個人。”
他探過手去揪住了鎮將軍的領口:“在關內為什麽不早說!現在說這個還頂個屁用!”
陳光耀鬱憤發作,伸手捂住了胸口,來九曲關這一趟賠大發了,千裡送鎧甲,千裡送兵器,千裡送醫官。
想到林祈年那得意的嘴臉,他的胸中就更加氣悶。
下午時分,陳光耀帶兵退到了曲門寨,被截斷的另外三千人馬就在這裡等待。三位鎮將軍見先鋒安然無恙,都松了一口氣,連忙上前來賠罪。
陳光耀很疲憊,
沒有斥責他們,只是擺了擺手。這些人雖不是親近嫡系,但今後還要倚重,惹得太狠容易離心離德。 這些軍官賠罪過後,冷眼觀瞧,見到他領著無盔無甲的三千人,暗地裡發出諷笑聲。就算是想象力貧乏,也能猜出發生了什麽事兒。怪不得他不敢責罰他們,原來是手上沒了兵刃,心中沒了底氣。
陳光耀的臉色愈發陰沉,他下令將擁有盔甲武器的三千人編做前鋒後翼,把三千布衣士卒混在這些人中間,這樣至少看上去漂亮些。
隊伍剛走出百丈遠,前方突然有馬匹人影閃動,軍卒們把明晃晃的鋼刀拔出了刀鞘。
“什麽人!”
對方騎乘四匹黑色健馬,身披玄色披風,胸前黑甲閃爍幽光,不但沒有避退,反而緩緩打馬朝這邊而來。
“策玄衛!”
陳光耀暗暗心驚,真是怕什麽來什麽。這些人是太師的耳目,曲門這邊發生的事情,都會被原封不動地飛傳到雲都太師耳中。
為首軍官臉上露出公式化的森然笑容,在馬上拱手說道:“在下策玄衛旗校沈德,敢問將軍可是九曲關總鎮林祈年麾下所部?”
陳光耀硬著頭皮回禮:“非也,本將乃是左毅衛先鋒陳光耀。”
幾名策玄衛一聽,連忙翻身下馬以示禮敬。
“原來是陳將軍,失敬。不知陳將軍為何帶兵前來曲門。”
陳光耀表情微微變色,卻逃不過策玄衛的眼睛,他身後的的軍隊半數身穿麻布衣,臉上多有頹喪色,雖然說不是打了敗仗,但比打敗仗更掃興。
他警惕地問道:“策玄衛為何來鳳西?”
旗校沈德頗有深意地說:“策玄衛的任務是機密,屬下不便相告,請將軍贖罪。”
“那你們的任務完成了嗎?”
沈德猶豫了一瞬,才又拱手說道:“啟稟將軍,已經完成。”
“如果將軍沒有什麽吩咐,我們先走一步,告辭。”
四名策玄衛上馬,沿著官道原路返回。陳光耀盯著這些人的黑色披風,飄忽閃爍著倒像是一隻隻報喪的烏鴉。他隻感覺眼前天旋地轉,兩眼一黑便要從馬上栽倒。
“將軍!”眾親兵連忙上前將陳光耀扶住。
……
大周元嘉六年,深秋十月,左毅衛先鋒陳光耀帶兵深入九曲關示威,與林祈年交鋒失敗,隨後撤退出曲門。
這只是八百年戰亂中的一支小插曲,陳光耀的損失和林祈年的獲利並不值得一提。但這件事卻預示了周王朝對於鳳西地區的掌控力不足,接下來的形勢,比林祈年當初推算得還要有利。
從元嘉六年到元嘉十二年的六年間,鳳西地區匪患不斷,左毅衛兵力不足疲於奔命。為安曲一脈軍隊發展爭得了寶貴時間。
這一切,朝堂之上的高官大賢們是預料不到的,雲都江太師門下客卿智囊們也許預料到了,但他們卻無法從病根上解決問題。
周王朝的病根在於他們自己,十幾年的內鬥和腐敗,犧牲掉了王朝的新鮮血液,磋磨掉了王朝的銳氣。
雲華台的第一智囊穆尚,敏銳地感覺到鳳西將來可能要出問題,威脅有可能來自遙遠的九曲關。
但他知道問題的根源來自於哪裡,這個風雲變作的時代,權力永遠不會真空,江氏閹黨和雲都舊貴族們在鳳西控制力衰弱,必然會有人來代替,這個人不是林祈年,也會是別人。
但穆尚依然要盡自己的本分,江耿忠派陳光耀擔任左毅衛先鋒便出自他的建議。
就在陳光耀從雲都帶兵出發的前一天,穆尚以私人身份拜訪陳光耀,提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建議。正是由於這個建議,才促使陳光耀一路帶兵前往九曲關,企圖雀巢鳩佔。
計策的確是好計策,但實施計策的人卻出了問題。穆尚號稱算無遺策,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的信心,是來自於對局勢情報的掌控。他能預料到陳光耀的狂妄自大,卻無法預料到劉汝更的背後捅刀;能預料到林祈年實力猶存,卻無法預料到對方來自靈魂中的不安分與狡詐。
歷史事件是無數小人物參與其中,所謂的謀劃更是要三分人事,七分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