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公,”
江耿忠從似睡非睡的朦朧境界中睜開眼,兩名侍女在床榻後清理他的長發。
江太師像這樣披頭散發也不知多少時日了,生性多疑的他從兩年前開始深居簡出,皇城的大朝會上再也不見他的身影,但並不妨礙他對於大周朝堂的控制。
這種控制越來越強勢,讓雲都上的任何敵人無遁形之地。
可對於鳳西郡,情況卻完全相反,陳光耀所能控制的地方,就只有鳳西城和豐縣,其余徐縣、岱縣盜匪肆虐,越河縣縣令谷雲倉親自組織縣勇,手持大刀拚殺緝盜,才使得越河的匪患,稍微減弱一些。
在這麽個節骨眼上,客卿穆尚把一封信函遞到他手裡,拱手說道“九曲關總鎮林祈年上報,安曲縣遭遇匪患,縣令錢朗被殺害於縣衙之中。”
江耿忠且驚且疑,等反應過來,才抽動著嘴角冷冷笑了“賊喊捉賊而已。”
“聖公所言極是。”穆尚恭維了一句,便不再言語,等著江太師自己生疑。
果不其然,江太師將信件放下,額頭上頓時皺起了疙瘩,擰著下巴苦思“為什麽這些人的路數,我都看不懂了?”
“聖公指的是……?”穆尚小心地陪問道。
“林祈年和竇信有所勾結,這是常勝給我傳回來的,可為何這竇信要操縱學生一再上告林祈年。為何這林祈年,又對竇信的學生痛下殺手?他們這是要誤導吾麽?”
他捏著下巴沉吟“或許這錢朗之死,真的是賊寇所為?”
穆尚在一旁搖頭“聖公,決計不是賊寇所為,這是林祈年下的手,也符合他的一貫作風。”
“那你說說看,他和那竇信之間,到底在搞什麽花樣?”
穆尚沉吟半響,才開口說道“林祈年朝錢朗下手,原因只有三個可能。一,他是在借此警告,安曲縣是他的勢力范圍。第二,他與竇信之間並無交惡。只是在迷惑我們。第三,安曲縣靠近鳳西各縣,他有可能是要把水攪渾,好渾水摸魚。”
江耿忠摩挲著光禿禿的下巴仔細分析“第一條理由不太可能,第二嘛,殺人迷惑太過巧合,至於第三條……”
“要摸魚?”
江耿忠瞪圓了眼睛,眼皮周圍的皺紋也裂開,倒吸一口氣“誰是他的魚?”
這是江太師的自問,穆尚沒有回答,他已經有了答案“鳳西?”
“他意圖染指鳳西?”
“以屬下愚見,他沒有這個能力,只不過是想趁著這個亂局,達成他自己的目標。至於他的目標是什麽,請恕屬下愚鈍。”
江耿忠緩緩靠在了繡塌上,侍女們手中的篦梳輕輕地在他的長發上梳動著。
老太師雙目朝向閣頂的藻井,那些天青色的藻紋變化繁複,如一縷縷樹葉排列折疊,仿佛在他眼中幻化出無數景象,又好似奇異的萬花筒。
他目光被虛妄迷惑,眼中充滿亂象,聲音低沉卻又無力“吾之本意,是借陳兵之手,清除竇氏在鳳西的所有黨羽,然後我江氏門人取而代之。可沒想到,世事變化莫測,鳳西匪患橫行,朝廷無力掌控,又橫生出一個來歷不明的林祈年,此人動機不明,難以掌控。”
穆尚深知江耿忠的心思,低聲從旁說道“鳳西盜匪是朝廷之患,林祈年羽翼漸豐,是聖公之患,聖公何不使兩害相爭,命林祈年前往鳳西剿匪,這樣既可消除鳳西匪患,又可以削弱林祈年的實力。”
“此計甚好,你似乎以前提過,現在是否是最好時機?”
“稟聖公,雖不是最好時機,但也不差多少。”
老狐狸的臉上露出了森森笑容,漸漸靠倒在床榻上,歎氣說道:“朝中若不是有竇黨掣肘,我豈能被一幫小小的匪患,一個小小的九曲關總鎮分了心神。“
兩人正在說話間,閣中的內侍遞上話來:“啟稟聖公,九曲關總鎮又來了上疏。“
“念。”
內侍打開信函,一字一句地念道“臣九曲關總鎮林祈年謹奏:‘九曲關歷數十戰,年久失修,關牆薄弱,恐難抵強陳。值此秋冬之際,北方嚴州大營,秣馬厲兵。臣甚為憂慮,願自籌銀兩,廣募鳳西各縣百姓,修築九曲關內關,內外呼應,連為一體。可抵大軍強襲,關防可延續百年,望陛下恩準。’”
聽完奏疏,穆尚的第一反應就是,膽大妄為。
貢銀在嚴州境內被劫,案發後還不足一個月,林祈年就迫不及待地要拿出來修內關,難道就不怕敗露被人查出來嗎?
他越來越看不透此人了,若說他莽撞冒失,卻可以嚴密謀劃,一步步走上九曲關總鎮的位置。說他行事嚴謹罷,卻又兵行險招,宛如賭徒,急於拿搶來的銀子修關。
為什麽此人行事如此急躁。
穆客卿隱隱地感覺到,他如果能找到林祈年急功近利的原因,便能夠抓住他的七寸。
他身旁的江太師大怒“自籌銀兩!他哪兒來的銀子!招災引禍之人,還敢妄言修築內關!”
讀奏疏的內侍低頭站在下方惶惶然,內心對這林祈年也痛恨不已,每次讀到他的上疏,都會引起聖公震怒,實在是無妄之災。
穆尚主動拱手相勸“聖公,既然他要修關,何不答應與他。”
“強陳在側,他就敢修築城關,誰給他的膽子!”
“聖公容稟,急功近利之人,必有所恃,既然他敢修,必然是做了充足的準備。如今鳳西萬事蕭條,此人手中有糧有錢,消耗掉用來修關防,對朝廷來說是有利的。同時下令讓他調集人馬到鳳西各縣剿匪,使其內耗實力。我們督促朝廷大力扶持陳光耀的左毅衛,此消彼長之下,到時候的鳳西,必然是一番新氣象。”
江耿忠細細沉思之後,對下方的內侍說道“把這道奏折發往皇宮,讓皇帝批閱了罷。”
……
孔雀巷的崔府和竇府只有一牆之隔,平日兩家往來頗為親密,這些年崔氏不太景氣,子孫更是一代不如一代,也幸虧竇府念及兩家舊日姻親,對崔府多有照拂,才不至於徹底衰落。
近來崔家倒是出現了一個像樣的人物,便是精通詩文的雲都四公子之一——崔召陵。
崔召陵頗受竇府看重,也有希望成為竇信的女婿,由此他在雲都舊貴子弟中頗有聲望。
竇府後院有座幾十畝大小的園子,園中亭台樓閣,精巧雅致,也有竹林草廳,可供文人雅士在此聚會賦詩。崔召陵經常在這裡盤桓,和竇府旁支的小姐們攀談下棋,混在脂粉堆裡也是相當愜意。
但他的心思卻不在這裡,竇琳琅去了東陵郡琳琅衛,竇家三小姐雲嫣卻天性不喜歡熱鬧。他想見的正主一個也不在跟前,眼前的鶯鶯燕燕倒讓他有些心煩。
崔召陵捏著棋子懸在空中,腦袋裡卻是恍惚的,眼前的一個小姐用團扇遮著臉蛋催促道“你倒是快下呀!”
“哦。”崔召陵隨意下了一招臭棋,讓對方得了空,吃掉了他一大片黑子。
這位小姐倒贏得不痛快了,生氣地把棋盤一推“不下了,你到底在想什麽呢”
崔召陵淡淡地嗯了一聲,他是抱著守株待兔的心思在這兒盤桓,可就是遲遲不見兔子。竇琳琅見不到也就罷了,三小姐雲嫣也是可以的。
他隱約感覺到不對勁兒,竇府的人最近都在忙什麽
遠處的長廊裡出現了一個身穿淺白衣裳的女子,走路輕快卻急,正是三小姐竇雲嫣。
崔召陵看得分明,他連忙整頓衣衫站起來,要見紅顏一面是當真不易。
竇府的其它女子笑著朝竇雲嫣打招呼“三妹,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兒出來了”
竇雲嫣走到跟前,輕抬著下巴對眾人淺笑,卻又高傲得像是施舍出來似的,眼波流轉宛如出塵水仙。
崔召陵心心念念,熱忱地看了竇雲嫣好幾眼,她雖然沒有琳琅的英武之美,卻有牡丹在微風中搖曳時帶給人的驚豔。名門閨秀嘛,幾代大家族流傳下來的基因和氣質,全積澱在了她的身上。
“雲嫣。”
他自己的聲音都有些酥麻了。
“崔公子,男女有妨,你還是叫我三小姐的好。”
竇雲嫣負手垂立在那裡,除了香唇輕啟,臉上的表情不帶半點兒變化。
崔召陵澀澀地笑了笑“三小姐,你今天總算肯來這園子裡散心了。”
“是父親叫我過來的,他自己不忍心數落你這位賢侄。”
崔召陵有些慌神,連忙問“三小姐何出此言”
“我問你,從九曲關回來的路途上,你和我姐經過鳳西原上的驛站,你們是不是見到了前往安曲上任的錢朗”
“是,是的。”崔召陵臉色突變。
“晚上的時候,你私自去見錢朗,你跟他說了什麽”
“我什麽都沒說啊?”
竇雲嫣怒哼了一聲“你太讓我爹失望了,到現在還在狡辯!你的小聰明都用在這個上面!你沒有一點兒大局觀!為了你的一點兒私心,為了你的個人好惡,毀了一個人的性命不說,還差點壞了我們竇家的大事!”
“這是錢朗的絕筆!你自己好好看看!”
竇雲嫣毫不留情地把紙張甩在了崔召陵的臉上,就像火辣辣的一記耳光,連同在他周圍的目光也變得刺眼起來。
“雲嫣,不,三小姐,你聽我說。”
“你不用跟我說,我不懂!”
竇雲嫣轉身離去,連同剛才聚在他身邊的小姐們,也都像躲避瘟疫一般紛紛追著竇雲嫣散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