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裡外的平原腹地,一望無際的稻田在夜風中如波浪般低頭起伏。下弦月高掛天空,月下稻谷垂頭顆粒飽滿。今年還好並非災年,不然剛受兵災的鳳西必然無法承受雙重打擊。龜縮嶺南的大周王朝,也正是靠這雨水充足的肥沃土地,才能在鄰國的一次次進攻下堅挺過來。
官田水稻即將成熟之際,鳳西地方派出了為數不多的兵丁日夜看守,但這一萬三千頃的官田,將幾百兵丁撒進去,就像在大海中潑進了一點兒墨汁,很快就被分散淹沒在稻田的四周,哪能夠全部看護住?
陳六玄的斥候們負責望風,他們把朝廷兵丁的巡邏位置報告給榮濤,而榮濤則帶領著兵卒們搶收糧食。
榮濤手搭涼棚信心十足地望著遠處,腳下是已經被割倒的稻茬。主公派他來乾這個算是看準人了,用文雅的話說就叫人盡其用。
他在九曲關當隊正之前,就是打家劫舍的綠林好漢,劫大戶,搶官糧之類的事情沒少乾,就算是多少年後重抄舊業,也能找到久違的熟悉感。
他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乾這個,但到了主公的手下,才明白官和匪原來是同一類東西,只要把握好其中微妙差別,這兩樣職業其實是可以同時進行的。
手提鐮刀的兵卒上前來匯報:“榮校尉,割下來的稻谷都裝滿車了。”
榮濤嗯了一聲:“既然裝滿了,便通知兄弟們撤!明天晚上再過來打秋風。”
十幾輛馬車載滿沉甸甸的稻谷,有條不紊地撤出稻田,沿著官道朝曲門方向行進。
這些稻谷將運到曲門屯田處,經過風乾和簡單加工處理後,裝入糧倉中存儲。
接連搶割了兩個晚上,稻田被盜割的事情被值守兵卒發現,迅速地報告給了官府。
宣威使大人親自來到了現場,望著十數畝被割倒的稻子,眼皮一陣陣地跳。到底是什麽人這麽大膽,連朝廷的官田也敢盜割,當真是聚眾造反了嗎?
李綱大人開始沒有往林祈年這方面去想,隻以為是鳳西某些山上的山賊,已經開始劫掠糧食為過冬做準備了。
“加派人手!今天晚上豐縣宣威使駐地所有的兵卒,小吏都必須來看護稻田,不得有誤。”
陳六玄的斥候正在不遠處監視著這一切,當天下午林祈年便得到了鳳西方面的動向。他下令,今晚去盜割糧食的隊伍,全部換上陳軍的裝束,缺乏條件的換裝成山賊盜匪。
……
這一晚的天色真是好,夜黑風高無月亮。劉汝更將軍親自帶隊,三千多名兵卒壯丁手持火把,散布在田間地頭,嚴密監視著萬頃稻田。
劉將軍的目光有些黯淡,朝廷方面已經傳下旨令,從邊軍各衛中抽調人馬組成左毅衛,他這先鋒已然是做不成了。再過幾天,新任的左毅衛先鋒陳光耀將會來到鳳西,帶領著七千精銳兵馬前來。他這三千老弱病殘編入其中,最多能落個鎮將軍的位置。
“呵,鎮將軍,左毅衛的鎮將軍和驍果衛的鎮將軍有什麽區別?”
左毅衛鎮將軍還不如驍果衛鎮將軍,他這麽多年在慕容將軍帳下,多少還有昔日的情誼存在。如今落在這位不知底細的陳光耀手中,誰知道對方心胸如何,是否對他有芥蒂。
一失足成千古恨!他此生就栽在了他這優柔寡斷,內斂守成的性格上!慕容將軍昔日的評價果然應驗。
他更像是一個因循守舊的小吏,不敢做決定,不敢多說話,不能銳意進取,
更別提建功立業了。 星垂平野的盡頭,稻田裡的火把飛快地轉動著,緊接著發出了驚叫聲:“有人盜割官稻!快!快來!”
劉汝更猛地從悵然中驚醒,將火把舉過頭頂,大叫出聲:“莫要慌亂,所有人跟我來!把盜割者拿下!”
他聚攏了一波人朝盜割方向衝過去,卻聽得遠處發出慘叫聲,無數人打著火把開始往這邊逃竄。
“陳國人!有陳兵,快跑啊!”
“陳兵打過來了!”
漆黑夜中散亂的火把就像是四處遊竄的螢蟲,逃跑的壯丁連方向都無法辨別,更別說組織抵抗。
劉汝更癟足了勁兒高喊:“不要跑!哪兒來的陳國人!”
“給我殺回去,都是假的!”
陳兵佔據的九曲關距離這裡近八百裡地,跑到鳳西平原來打秋風?這不是講笑話嗎!
可在這漆黑深邃的夜裡,他除了張開嘴大喊外,幾乎無計可施。軍令無法下達,所有人都在四散逃竄。
他好不容易將自己的百余親兵收攏起來,手持火把朝著陳兵撲來的方向進發,這一次他無人可依靠,只有自己做出決斷,下達命令,胸中許久不見的豪氣頓時迸發出來。
“給老子跟進!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麽人在裝神弄鬼!假扮陳兵!”
劉汝更從腰間拔出鋼刀,當先衝了上去,他的腳步踏在齊腰深的稻田裡,無數稻粒從身邊擦肩而過,遠處所謂的陳兵正在揮刀呼號著驅趕壯丁,口中發出北方陳人特有的嗚嚕嚕怪聲。
“裝得倒挺像的!別怕,這些不是陳人!”
數百火把在田野中形成了散兵線,無數稻禾被踩倒在腳下,‘陳’軍遭到第一次有組織的抵抗,刀鋒碰撞相互角力,前排的‘陳’軍突然撤退,後排的‘陳’軍卻壓了上來,手中長矛突刺,將十幾名親兵刺倒在稻田中。
‘陳’軍並沒有趁勢追擊,頭戴黑色簪纓的陳將舉刀高呼:“兄弟們,到手了!扯呼!”
‘陳’軍長矛兵、刀兵交替掩護著向後退卻,陣型絲毫沒有紊亂,就連一輪拚殺中死亡和受傷的人,也被抬上了馬車,沒有給他們留下一絲證據。
劉汝更無助地站在稻田裡,火把在獵獵風中即將熄滅,卻又重新綻放出火焰保持頑強生命。他腳下的稻田被踩倒或被割倒不計其數,倒伏的稻禾像是一記鞭子,火辣辣地抽打著他的臉。
……
豐縣的縣衙被臨時改建成了鳳西宣威使府邸,後院經過簡單修繕後,已經恢復了戰亂前的景致。 中堂外有幾根斜竹,色澤青翠,枝節修長,搭配上後面的怪石,顯得這座院子更加幽深。
宣威使李綱在堂中來回轉了三圈,有些惱火地說道:“怎麽可能是陳國人,陳國人遠在八百裡之外!”
劉汝更自己也窩著火,但他要優先考慮宣威使大人的情緒。
“末將知道這些人不是陳國人,但我們第二天追蹤車轍,卻可以確定他們來自曲門山區。”
說這話的時候劉汝更抬頭瞟了李綱一眼。
李綱的老臉微微漲紅,他大概已經猜出是誰在搗鬼,卻有些不太相信,不相信這些人會乾出這樣沒品缺德的事情。
“這樣,你昨天晚上抓到俘虜沒有?”
劉汝更搖搖頭:“這些人訓練有素,撤退的時候整齊有序,所以我們不僅沒抓到活的,就連死人都沒撈到。”
劉汝更自己的苦沒法說,他美其名曰麾下三千余眾,真正能用的就從驍果衛帶出來的五百兵。結果讓卞太監帶著去招撫林祈年,半路上被人家全部截殺,損失了整整二百人,剩下的三百兵昨天晚上也死了十幾個。
他也想從這三千老弱病殘中篩選出一些精壯的進行訓練,但這些人全無軍伍基礎,把他們變成戰兵,是相當漫長的事情。
他手下兵力捉襟見肘,別說守護鳳西維穩地方,就連萬頃官田都看護不住。
李綱撚著胡須低頭說道:“今天晚上想辦法抓個俘虜,這樣我們就知道到底是誰在搞鬼。”
“遵命。”劉汝更朝李綱拱了拱手,轉身緩緩退出了中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