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祈年見他單純得可愛,遂起了開玩笑的心思,虎著臉說道:“當然,我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將軍。”
“說胡話,”時余薇嗔怒地掃了他一眼:“你再大,能大得過江閹去?”
“這個當然不能比。”
林祈年敏銳地察覺到,時余薇口中提到的是江閹而不是江太師,看來她的授業恩師對江耿忠的態度必然是不那麽友好的。
他很久沒有像這樣敞開心扉和他人交談,他的心曾經像一座武裝到了牙齒的城堡,但是現在,他在時余薇面前完全卸下了心防,不必猜測她可能存在的敵意。
雖然她的師父心機深重,但對於林祈年來說,時余薇在他面前就像是一座不設防的城市。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時余薇和她的師父從道觀中走出,手中提著白紙糊的燈籠,向道觀後方的一座破敗的小祠堂走去。
師徒二人此刻都沉默不語,仿佛沉默才適合此刻的氣氛,通往祠堂的小路上荒草叢生,荊棘凌亂,女觀主用拂塵輕輕地挑開枝葉,快步朝前走去。
她們停留在祠堂前,整個祠堂只剩下三面牆壁和殘缺的屋頂,女觀主踩著碎瓦礫走進去,正面有一座供桌,供桌後面有面目模糊的神龕和塑像。
女觀主用拂塵掃去供桌上的塵土,蹲下來從神龕的底部取出牌位,這個牌位與別的牌位不同,上面除了一行大字外,還有幾行密密麻麻的小字。她把牌位放在供桌正中央,虔誠地跪了下來。
時余薇感覺胸口莫名的驚悸,指著牌位問道:“師父……”
女觀主冷冰冰地指著供桌道:“不要問,跪下去。”
時余薇在牌位上看到了父親的名字,淚珠兒便從腮幫上滾落下來,她雙膝一軟跪到了塵土中。女觀主轉瞬間臉上也布滿了淚痕,對著牌位哽咽著說道:“夫君,還有時家的列祖列宗,我帶著薇兒在此地躲藏隱居多年,終於找到了給你們報仇的機會。這也許是天意不讓你們含冤莫白。”
“薇兒,給你爹磕幾個響頭。”
時余薇跪地叩首,前額碰觸在堅硬的石板上。
“行了。”
女觀主站立起來,把牌位抱起重新藏在了神龕下方,兩人擦幹了眼角的淚痕,躡著腳步提燈往觀中走去。
林祈年坐在觀門口的門檻上,面有異色地看著這對師徒前去和歸來的方向,趁著她們還沒有發現自己,偷悄悄地挪動著沉珂的身體回到了客舍中。
這些天來他的身體越來越好,至少可以用手支撐著牆走路,但他已經一天也不想休息,一場戰爭正等著他去進行。
陳國的內亂恰逢其時,時間一天天的溜走,戰機也會失去,他等不了那麽長的時間。容晏肯定在滿雲都地找他,江太師的心腹愛將慕容凱肯定也在摩拳擦掌,而他的作戰部署還未打開。
他終於撐著拐棍站女觀主的面前,對她說:“我要走了。”
“你這種情況怎麽走?”
“到時候會有人來接我。”
“需要我給你傳信?”
林祈年微笑著點了點頭:“求之不得。”
女觀主叫來了自己的弟子時余薇,林祈年沒有想到要給自己傳遞消息的竟然是她,這單純如雪蓮一般的女孩,似乎沒有經歷過人世間的冷暖傾軋,她師父的行為是什麽意思,難道要她從今天起開始入世麽。
時余薇換了一身男人的衣服,瞧起來英姿勃勃,倒像是個俊俏的小郎君。林祈年認真地端詳了她幾分鍾,才笑著開口道:“你扮成男人,要把整個雲都的俊俏公子哥都給比下去了。”
觀主嚴肅地咳嗽了一聲:“林將軍,正事要緊。”
林祈年正襟危坐,神情嚴肅地說道:“好,你到歸德牌坊的正街上去找一個染坊,跟染坊的掌櫃說我在這裡即可。”
時余薇模仿男人的樣子朝林祈年抱了個拳,轉身走出了道觀,坡頭下的河邊有一條常備的小船,她輕盈地跳上船,從船上拿起一根竹竿,撐著船往對岸飄去。
雲都城的街道上,容晏等人仍然到處尋訪,他們甚至請人畫了畫像,向往來的每一個行人打聽。歸德牌坊街上的染坊已經關門停業,但他們也沒有傾巢出動,隻留下一個人看家。
這個看家的人確實打扮成了掌櫃,聽到外面有人敲門,立刻前去打開院門,卻見是一個穿著素服的女道姑站在門外。
這人擺了擺手說道:“女修士,我們染坊今天不做生意,你改日再來吧。”
掌櫃正要閉門,時余薇情急地在外面說道:“我不做生意,我是受林祈年之托而來。”
“林將軍?”掌櫃迅速把門打開,興奮地問道:“你知道林將軍人在何處?”
……
林祈年站在密林荊棘深處的破落祠堂前,神情略微發怔猶豫了一下之後,才走進了祠堂中。他繞過瓦礫堆來到供桌前,低頭看到了地上的腳印, 似乎不只有腳印,好像還有膝蓋跪出的印記。
他略微思索之後,便在神龕下方摸索,發現一個閉合的櫃子,雙手將其打開,裡面有一個刻滿了密密麻麻文字的牌位。他低頭仔細辨認了一下,牌位上全是時姓宗人,且在最上端顯眼位置刻著:先父時仲秋之靈位,下面分別是堂伯,堂叔,總計數量有七十多人。
林祈年倒吸了一口涼氣,在他的記憶裡時仲秋是青龍關守將,只因一劍斬殺了江耿忠的乾兒監軍,遭到閹黨嫉恨。朝廷舉兵南逃時,被其借口以縱兵迫近聖駕意圖不軌冤殺。時家的家眷也被策玄衛亂兵斬殺,。
在那次混亂的南逃中,江閹麾下的策玄衛趁亂殺死了不少政敵,晉陽,廣元等大家族十不存一,所以遷都到了雲都之後,江耿忠的權勢愈發穩固,朝中無人可敵,就連嶺南本地貴族竇氏,也需仰其鼻息生存。大周皇帝突然發現,自己竟然變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成為了權力之下的傀儡。
林祈年默默歎息,把牌位重新放回了神龕下方的櫃子中,轉身朝外面走去。
一行人駕著小船來到河對岸,容晏帶著雲都十八羅漢登岸,時余薇在前方引路,進入道觀後直奔林祈年的客舍。
可她掀開竹簾之後,卻發現客舍裡空無一人,衾被被卷起放在旁邊。
“奇怪,這兩天他身體沒好全,一直睡在這裡啊。”
“林祈年!”時余薇跑到院子裡,四處叫喊,容晏等人跟著她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