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嘉九年,秋八月,
昔日年幼的少帝已長大成人,不再滿足於做閹黨的傀儡,暗地裡進行了一系列活動,作為皇帝外戚的竇氏也逐漸活躍。但江門的勢力依舊龐大,足以控制周王朝的每一個角落。小皇帝的反抗且不知有無成效,都城雲都內各方勢力反而進入了靜謐狀態,朝堂上沒有任何消息波動,仿佛暴風雨來臨前那沉悶壓抑的空氣。
九曲關林祈年所受的壓力輕了很多,或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沒有人把視線放在這個千裡之外的邊關總鎮身上。
鳳西地區的局勢依然不變,左毅衛先鋒陳光耀三年剿匪,依然沒能將岱縣的余增桑和越河縣的弓小婉清除,二匪的實力反而有所上升。
剿匪失敗並不妨礙陳先鋒升官發財,八月初六,朝廷頒下聖旨,擢升陳光耀為三品大將軍,仍然率領左毅衛,節製鳳西境內兵馬。
這對林祈年來說絕對是壞消息,昔日的冤家對頭突然一躍成為自己的頂頭上司,他隔著這消息,都能感受到來自閹黨的警惕和惡意。他始終都是人家需要提防的人。
……
初七清晨,有支商隊沿著官道朝九曲關而來,商隊中有牛車六七輛,運載的都是絹布刺繡,前往陳國廣元地區進行販賣。
商旅們面色蠟黃乾燥,這是常年奔波旅途之人獨有的風塵色,除了商旅之外,商隊還請有刀客,用來保護商隊不被山匪搶奪。
不過到了曲門這一帶,行商們繃緊的臉色也松緩下來,安曲曲門是九曲關林將軍的控制范圍,別說綠林大盜,就連小蟊賊都不敢在此地活動。
商隊中有兩個青年,分別騎著青白兩匹健馬,相貌俊秀,在人群中如同鶴立雞群。商隊領頭對二人頗為恭敬,特意從前方調轉馬頭回來,與他們並肩而行。
“兩位公子,過了前面的關卡,旁邊的鹿鳴山上有數十座箭塔,山的背面就是林將軍的大營所在。”
其中一名面色白皙的青年說道“我知道,三年前我來過這裡,多謝路員外告知。”
坐在牛車上的一名車夫回過頭來問“兩位到鹿鳴山大營做什麽?那兩位可要當心了,老小兒在雲都時聽聞,這九曲關總鎮林祈年生性凶殘,喜食人心,當年修建九曲關時,那些反抗強征的百姓,都被他挖出心臟給生吃了。”
“有這種事?”另一名青年臉色陡然一變,隨即稍稍安定寬慰自己說“這定是流言。”
那白面青年莞爾笑道“臨江兄,你足智多才,豈能為流言所懾?”
趕車的老頭頗不服氣,盤膝在車轅上扭頭說道“這豈能是流言,整個雲都城都知道,就連鳳西城內,老百姓嚇唬小孩兒夜哭,都要提及林祈年。”
白面青年反問這老頭“那你來到安曲曲門境內,可曾聽說過這樣的言論。”
老車夫愣了一愣,隨即笑著反駁道“這倒沒有,不過安曲人丁稀少,路上也沒遇到幾個人,估計是讓那林總鎮殘害乾淨了。但就算是安曲的老百姓,在人家的地盤上苟且的活著,哪敢背地裡說林祈年的壞話,說壞話的早就被砍頭了。”
白面青年笑了笑,沒有再反駁老頭的話,他們已經接近了曲門官軍設置的哨卡。
商隊領頭緊張地命令車隊停下,前方有披甲軍官,帶領著二十多人搜檢行商,他手中攥著鋼刀刀柄,來到眾人面前問道“車裡運的是什麽東西?”
領頭連忙下馬拱手說“啟稟軍爺,車裡面是絲綢絹布,運到陳國去販賣。”
軍官的眼睛狐疑地在眾人身上巡梭了一圈,才抬手指揮士兵“過去搜一搜,搜仔細了。”
兵卒們分別到各輛牛車前翻動,將車中的布匹翻了個亂糟糟,整個商隊噤若寒蟬,就連那幾個刀客,都站得規規矩矩,雙手虛浮架在空中,生怕觸碰刀柄引起官軍誤會。
不管傳言是否屬實,九曲官軍惡名在外,眾人心裡還是發怵的。
檢查完畢後,軍官從腰裡厚厚的一疊紙中,掏出一張遞給商隊領頭,上面蓋著關防大印。
“這是路引,別弄丟了。有了這個,後面的關卡免檢,進九曲關也需要這個。”
白面青年主動下馬,走到軍官面前拱手相問“請問軍爺,林將軍行在是否在鹿鳴山大營。”
那十幾個兵卒陡然生出警惕,把手都摸到了刀柄上,軍官卻面不改色,捏著下巴看了看這個比女子還俊俏的公子哥,冷哼問道“打聽將軍的行在做什麽?”
這青年正色說道“並非是打聽,我們家與林將軍有舊,特受家父之托前來拜會林將軍。”
“公子姓甚名誰,你爹又姓甚名誰?”
白面青年冷臉肅容“想知道,等你當了九曲關總鎮再問。”
行商們都嚇了一跳,這公子膽兒可真肥,敢在虎狼一般的九曲官軍面前說這話。
軍官卻沒有惱怒,反而詭異地笑了笑,拱手說道“既然是客人,就請先到營中見一見主將史將軍。”
商隊被官軍放過,兩人跟著軍官往鹿鳴山大營而來。風臨江左右觀察塔哨和軍中兵卒的行走操練,不由得暗暗心驚,扭頭對白面青年說道“琳琅,在雲都時便聽說林祈年是我大周邊軍第一虎將,今日所見果然名不虛傳,連這留守大營的隊伍都如此嚴明,邊關一線的將士,該是何等氣象?”
女扮男裝的竇琳琅橫了他一眼“這種給人臉上貼金的話,等見了人再說,別跟我說。”
風臨江略微尷尬地笑了笑,他忘了身邊這位也是一名巾幗女將,在同行面前誇同行,難怪會引起她泛酸。
倒是在他前方引路的軍官,肩膀陡然拔高了幾分,連腰背都挺直了許多,好像誇的是自己一般。
兩人被引到營房中軍轅門所在,軍官到裡面通報了之後,才請兩位貴客進去。
一個矮胖子盤膝坐在主位上,盤盞中盛著肉食和美酒,這是鎮將軍史江。另一個滿臉凶相的青年將領坐在左上首,這是校尉管崇豹。
竇琳琅和風臨江進入堂中後,只是拱了拱手,並未作答。
史江面色酡紅,側著頭問“你們要見我們家林將軍?可有官文在身?”
竇琳琅回答“沒有。”
“可有請托書信?”
“也沒有。”
史江仰頭乾下一大碗酒,伸手一扔酒碗,碗底在案幾上哐當哐當搖晃打轉。
“這可就難辦了,沒有官文,沒有書信,林將軍是等閑不見外人的。”
竇琳琅坦然道“史將軍不必為難, 在下可以報出姓氏。”
史江愕然發問“你貴姓?”
“買空賣空。”
史江突然扯著嗓子對外面喊叫“來人!”
剛才的軍官跑進來抱拳待命,史江揮手說道“去!調一支騎兵隊,護送兩位貴客前往九曲內關!”
有了騎兵隊的護送,兩人的行程也加快了很多,在官道上一路疾馳,不但過往行商紛紛避讓,就連設卡的官軍迅速搬開路障,讓他們先行通過,所以天色未暗,兩人就已經到達了九曲關內關。
內關的城牆要比大周境內所有的城池高半丈,牆頭上每一垛口都有兵卒值守,手拄長槍紋絲不動。秋日的夕陽照在他們的臉上染出金色,一道道的汗水從他們臉上流下,但沒有一人蹲在矮牆下遮陽,也沒有一人做出擦汗的動作。
風臨江進關後嘖嘖讚歎,這軍紀在大周內無人能比。竇琳琅也明顯感覺到,如今的九曲兵,和她三年前來見到的不一樣了。三年前的軍紀嚴明,她也許可以說是徒有其表,但今天他卻在這些兵卒的軀殼中看到不同的東西。
在淡藍色的天幕下,兵卒們的盔纓如火苗跳動,他們的身軀如同荒原上豎立的圖騰柱,凝固中暗藏著凶暴,如同她三年前他在台階下見到的那個人,直至今日,他把自己的烙印刻到了這座關隘每個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