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中有一白衣婦人,眼淚婆娑撲倒在林祈年腳下,哭聲哀婉悲戚“這是我兒子,他離不開娘。”
林祈年低頭瞟了這婦人一眼,在眾女子中姿色最為出挑,應當是余匪的正妻。
“既然舍不得兒子,你也跟著走。”
女子哭聲戛然而止,只是驚愕恐慌地回頭,望著余增桑。
余增桑雙腿一軟,癱坐在了地上,咬牙沉聲說道“我余增桑是真心歸伏,將軍這樣活活拆散我妻兒老母,我豈能甘心受你驅馳!”
林祈年逗弄著這孩子,他肉乎乎的小拳頭抓著他的中指,小臉上笑得很燦爛。
他一邊逗嬰兒一邊扭頭說“你的真心我看不到,更不會相信。有了人質我才能安心。況且這孩子跟你住在土匪窩裡,你準備讓他長大繼續學你做匪嗎”
余增桑依然跪在地上,臉頰淚痕未乾,布滿絕望滄然之色。
“孩子你可以帶走,但我母親,能否留下來,老母面前需要我盡孝。”
林祈年哼笑一聲,聲音在洞頂繚繞作響,他吐出的每個字都硬得像冰,鑿擊在洞中諸人的胸口上。
站在洞口的趙獨面目猙獰,讓他們感到害怕,但抱著孩子的林祈年,卻讓他們從骨頭縫中感到恐懼。
“余頭領!你若是真心歸順,就不會跟我討價還價。你以為我願意讓你和母親孩子兩地分離我這是迫不得已。”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永遠呆在這山溝裡做匪。等有朝一日,我林祈年能將整個鳳西掌握在手中,那一日就是你和家人團聚之日。”
他踱著步子轉過身來,懷裡繈褓中的嬰孩已經熟睡。
“還不滿意不如這樣,我允許你一年去探望一次孩子老母。”
余增桑明白,如今已無任何轉圜余地。
林祈年把嬰兒遞到趙獨手中,回頭問他“余頭領,你這雷鳴山麾下有多少人”
余增桑雖然心頭增添了新悲,但畢竟是刀頭舔血的悍匪,接受了這個既成事實,勉強站立起來低聲說“雷鳴山上大大小小的山頭加起來,總共兩千三百余人。”
林祈年點了點頭“經歷此戰,怕也只剩下一千八百。我要帶走一半兒,剩下的你自己慢慢發育,不,發展。”
余增桑有氣無力地點點頭,兒子都舍給人家了,還有什麽舍不出去的。
林祈年對洞內環視一周,對眾兵卒下令“還等什麽,請余夫人和余老太太下山!”
“我們撤!”
兩名兵卒從洞外進來,去攙扶老太太。
老夫人年紀大概有四五十歲,卻皺紋滿面顯得很蒼老,可能是跟著兒子風餐露宿擔驚受怕所致。她硬生生掙脫開兩個兵卒的手,眼角上掛著淚滴惱怒地說“你們做什麽!我自己會走!”
孩子的娘親也順從地跟著兩個兵卒往洞外走去,她的眼睛卻一直盯著獨眼懷中的孩子,生怕他受到驚嚇。
圍堵在山洞外的密密匝匝的山匪,早已把武器扔在了地上,等待著官兵的收編。
林祈年帶著兵卒押送人質下山,山匪們目光茫然無措,自動讓出一條通路來。恰巧此時趙獨懷中的嬰孩醒了過來,看見獨眼猙獰的面孔,頓時嚎啕大哭,孩子的哭聲是那樣柔弱無助,惹人動容憐惜。
站在外圍的大小頭領們,不禁兔死狐悲潛藏憤怒,但眼前的官軍勢如虎狼,不得不把目光投向大頭領余增桑。
林祈年大聲斥責趙獨“獨眼!把孩子給孩兒他娘,你那個樣子把他嚇著了!”
趙獨憨澀地地笑了笑,慌忙走過去,把孩子遞到了余夫人手中。夫人眼中含淚,小心地抱過來,憐惜地在懷中輕輕搖晃,淒楚地閉著睫毛,臉頰貼著孩子的額頭。
余增桑疲憊地靠在洞口,心中萬般不舍,柔腸百結。這一去父子分離多時才能相見,等日後他們一家團聚,孩子已經活蹦亂跳滿地亂跑了,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林祈年回過頭來拱手道“余頭領,不必相送,也不要憂心,只要你用心給我做事,我會讓你們一家人整整齊齊的。”
他單手叉腰,氣勢十足地指著道路左邊放下武器的山匪說“這邊兒這撥人,全部跟著我,立刻下山!”
頭領們回過頭來望向余增桑,余頭領心累了,閉上眼睛不舍地揮了揮手。
……
林祈年帶著大隊人馬來到下山,與山下看守馬匹的部分兵卒回合。此番剿匪初戰得利,隊伍士氣旺盛,意滿志得。
他將麾下兵馬分成兩部分,一部分在前方開道,一部分在後方押陣,放下武器的山匪們夾在中間。
“把馬匹讓出來,給余老夫人和余夫人騎乘。”
余夫人抱著孩子,在馬上頗不方便,林祈年伸出手說:“把孩子讓我抱著。“
夫人畏懼地看了他一眼,本不想把孩子交給他,又怕惹惱了此人,一怒之下把孩子給摔了,隻好忍痛交到他懷裡。
林祈年單手抱著孩子,一手牽著馬韁,低頭看著嬰兒的臉,露出了親和溫雅的笑容。夫人和老夫人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松下來,看來眼前的這個人,還有點兒人性。
……
縣令胡角穿著一身素白麻服,坐在縣衙大堂上。夫人啼哭著跪在他身邊,兩個孩子滿臉淚痕拽著父親的袍服。
“大過年的,你這是幹什麽呀!你這是不想活了!”
“你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什麽呀!”
胡縣令的臉頰發青,面無表情,好像一塊榆木疙瘩,無論夫人如何啼哭,孩子們如何嚎啕,都喚不起他半點兒生氣。
縣衙外的黃土道上有馬蹄聲歸來,胡縣令的眼睛閉得更緊。林祈年騎著馬來到縣衙門前,一隻手抱著嬰兒,瞧見胡縣令坐在堂上的樣子,呵笑了一聲說道“原來你在這兒閉目等死呢。”
胡角支撐著僵硬的身體,從大堂上挪下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下官自知有罪,甘願伏法。求林將軍過我的妻兒。”
胡夫人這才明白是怎麽回事兒,也慌忙拽著孩子們,跪在縣衙的硬磚地上,連連磕頭,婦孺啼哭聲悲悲切切,讓人心中難以落忍。
林祈年哼笑出聲,翻身下馬,把懷中嬰兒遞到身後兵卒手中。
他大踏步走上堂來,坐在錄事椅子上,好似冥想閉著眼睛說道“與山匪勾結,你也知道是什麽罪,我不殺你,將你戴枷押解到鳳西左毅衛行轅先鋒處,讓太守大人和先鋒陳光耀處置你。”
胡角的身體哆嗦了一下,他心中或許已有死志,睜開眼睛仰起了頭,漲紅的面頰上彰顯著士大夫最後的執拗。
他在口中低聲默念“徐縣縣志,縣史篇,大周元嘉四年,九月上旬,連降暴雨,引發山洪,衝毀良田數千畝,房屋若乾,百姓流離失所。”
“元嘉六年,六月,陳兵過境,洗劫縣內百姓食糧,十室九空。”
林祈年惱道“你給我念縣志幹什麽玩意兒!”
胡角高抬著下巴, 稀疏的胡須抖動著,胸中似有憤慨。
“有些東西,我沒敢記載在縣志上。元嘉四年,十月底,李家村有莽撞兒余增桑,帶領暴民伏擊了官道上朝廷運送貢糧的馬車,得米三千兩百石。把劫來的糧食全數散給了縣中饑民。”
“元嘉六年,九月底,余匪率所部,再次搶劫官道上運往雲都的官糧,盡數散給我縣饑民。”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雙目殷紅,手指縣衙房梁
“我胡角身為一縣父母官,眼睜睜看著百姓饑腸轆轆,暴食高嶺土!朝廷不發一粒米糧相救,救他們的卻是惡名昭彰的山匪!”
“下官飽讀詩書,蒙受聖人教誨,可我不知道,道義何在!林將軍,您告訴下官,道義何在!”
胡縣令抬直了肩背,他瘦弱的骨骼無一處不突兀挺立,喊完這番錐心之言,身上的那股勁兒也徹底散盡。
林祈年表情凝固,他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事情發展太出乎他的預料,也許是胡角的這股倔強勁兒震動了他。
“下官甘願伏法,你押解我進鳳西也罷,雲都也好,只是可憐我這妻兒。”
胡夫人和兩個孩子啼哭著依偎在他身旁,胡角摸著孩子們的頭,相顧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