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國元嘉六年春,三月,鳳西府曲門邊境
乾涸的田野裡荒草叢生,田埂邊的雜草也是萎殃殃耷拉著腦袋,稍微鮮嫩點兒的草葉好像被什麽動物啃食過一般,只露出帶著發白漿汁的斷茬,最終被春風卷起的黃土覆蓋。
官道上有兩個身影騎著馬兒並肩行來,乃是兩個良家少年,臉上雖然被料峭的寒風吹得乾黃乾黃,但底子卻是青澀稚嫩的。
身形高大的少年騎著一匹彪壯青色馬匹,腰間懸掛著花紋古樸的劍鞘,穿著白綢子青色花紋的長衫,胸前罩著用馬尾串起來的革甲,看上去甚是英武。
旁邊的乾瘦少年就有些寒酸了,他的馬兒低矮乾瘦,馬肚子上的肋排都清晰可現,身上那松散的麻衣不太合身,長袖的部位還扯出一團團亞麻線。他胸口的部位也像模像樣地用馬尾串著幾十片竹甲,只是編扎的工藝不太講究,風吹來的時候甲片像風鈴般嘩啦啦跳動著。
兩人騎著馬兒走了將近十裡地,路上竟然沒有見到一個人影,路邊倒是有不少倒斃的死屍,傳出陣陣惡臭味兒。兩人的馬蹄接近後,會有無數的綠頭蒼蠅嗡嗡散開,隨後又重新聚合成一堆。
乾瘦少年手搭涼棚向道路盡頭張望,這舉動卻遭到白衣少年鄙夷:“別白費功夫了,祈年兄,這地方如今可是邊境,三年前就已經土地荒廢,百姓要麽投降了陳國,要麽都跑到了嶺南深處。曾經的沃野千裡,看看!讓這幫狗日的禍害成了這般模樣。”
林祈年對這白衣少年也有鄙視,只不過是藏在肺腑,他是看不慣這小子的憤青模樣。
不過說起來人家是有資格當憤青的,就算是不受重視的破落戶皇族,不也是皇族嗎。
林祈年正想著這亂七八糟的事情,抬頭卻看見前方有一大一小兩個骨架似的饑民在田埂邊刨食。
“容世子,你說錯了,前面不是有人嗎?”
容晏皺起了眉頭,兩人心情沉重地對視了一眼,雙手抖起了馬韁。“駕!”
他們打馬小跑著來到饑民的面前,這才看清這是一對母子,母親慌忙把孩兒擋在了背後,神色惶恐地看著兩人。
這婦人面色蠟黃,顴骨高聳,兩腮凹陷緊貼著下頜骨,破損的麻衣像破布片擋在身前。她看到人便佝僂起身子,因為這樣才能遮住身體的重要部位,兩根乾柴似的腿戳在田埂裡。
她慌忙吞咽掉嘴邊殘留的兩根草葉子,仿佛這樣面對騎在馬上的大人物才不至於失禮,可是她身後的孩子依然發出吭哧吭哧乾嚼的聲音。
林祈年的胸口像是堵了一團棉絮,也許是他心腸軟,見不得這種場景,可不知是什麽情愫讓他的鼻頭髮酸,這不非洲草原上的難民,這是和他擁有同樣膚色,操著同樣語言的亂世人。
他解下了掛在馬鞍子上的乾糧袋,打開用手指頭數了幾下,抓出兩個乾糧團塞到懷裡,便俯身下馬走到婦女的跟前,將乾糧袋遞了出去。
“給,帶著孩子離開這兒,到安曲縣去吧。”
婦人惶惶然不安地瞪著兩個大眼睛,不敢接受這來自貴人的饋贈,也許是飽經了慘痛的教訓之後,對他人的好意產生了莫名的恐懼。
她果然猶豫地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孩子,心裡似乎在做某種權衡。
“我不要你的孩子,這是我送給你的。”
世子容晏也從馬匹上跳下來,把自己裝糕點果品的袋子遞給了女人,很慷慨地說道:“給你你就拿著吧,
還有這個也拿著,前方兵荒馬亂,拿著這些乾糧往嶺南跑,路上應該足夠了。” 婦人眼睛裡湧出淚花,她拉著孩子跪倒在兩人的面前,想說出一些感激的話,但最終發出的是斷斷續續的嘶啞乾咳聲。
林祈年有些手足無措,想要把婦人從地上拉起來。容晏在背後拍著肩膀說:“我們走,時間不早了,爭取天黑到達曲門寨。”
他們轉身回到馬上,縱馬揚鞭往前路奔去,跑出幾百米遠後林祁年從馬上回過頭來,看見那婦人領著孩子還在路邊跪著。
容晏抬頭感歎:“亂世之秋,黎民疾苦。”
林祈年跟著補充了一句:“這是亂世中的亂世。”
“你這話好無道理,都已經是亂世了,怎麽還有個亂世?”
他怨念十足地看了容晏一眼,心想你怎麽會明白我的感受。這片廣袤的中土已經有八百年割據紛爭的歷史,簡牘上所記載的最鼎盛時期,也不過是周武帝中興時期。周王朝兵鋒所向,十五國紛紛臣服,於洛水會盟祭天,尊周武帝為天下共主。才有短暫二十年的和平時期,被稱為玄武盛世。等周武帝那老頭子一嗝屁,天下便又亂了。
這也能稱之為盛世?十六個國家聚在一塊堆兒各懷鬼胎,算個屁的盛世。
容晏不明白林祈年肚子裡的碎碎念,只是揮舞著馬鞭,加快了行進的速度。
容晏不知想到了什麽,勒住馬頭放慢了速度,回過頭對林祈年問道:“祈年兄,這七年來,你在山上學到了師尊的幾成學問?”
林祈年得意地笑了笑,反問道:“你呢?你學了多少?”
“你先說!”
“不,你先說。”
“你先。”
“那行,咱還是老規矩,石頭,剪子,布。”
“好,預備,剪子,石頭!”
容晏懊惱地揉了揉自己的拳頭,才側頭說道:“縱橫捭闔,機鋒言談之術,我得了九成,劍道嘛,隻學了個七成多,其它的,沒顧得上去學,你呢?”
林祈年得意的表情在臉上繃不住:“劍道,九成,兵法,九成,縱橫之術,九層,地理隻學了七層,其余的,也沒顧得上。”
容晏在他身後忿忿不平地嘀咕:“瞧你那樣兒!”
林祈年的得意勁兒很快從臉上消散,思緒也變得有些憂慮。
“怎了,你都這麽拽了,還發哪門子的愁?”
他微微歎息說:“我是擔心姨娘和妙妙, 她們在安曲縣你家王府裡,也不知住得是否習慣。”
“祈年兄,你這就多慮了,我父王一向待人親和,也喜歡熱鬧,他對妙妙和姨娘,更是親切之至。”
林祈年回頭看了他一眼:“這正是我擔心的地方。”
容晏的馬兒很快落後,盯著林祈年的背影哼了一聲:“一個生過孩子的小妾,有什麽可不放心的。”
他以為林祈年沒有聽見,但對方耳朵尖得很,微惱地回過頭來:“那也比妨死了三個王妃的王爺強!”
“好你個林小子!膽敢對我父王不敬,吃我一劍再說!”
“哈,你在山上六年,一天也不是我的對手,下了山照樣不成!”
……
殘陽如血般垂落在山丘林中,馬蹄從官道上踏過驚起了林中鳥雀,曲門寨已經近在咫尺,四周也越顯荒涼。他們在路上途經了兩三個村子,俱是人丁凋敝。這些邊民鄉土觀念重,只要有一口吃食能活下去,就不願意離開世代居住的土地。
曲門寨建在高高的土台之上,周邊草木蔥蘢,整個營寨用削尖了的木樁扎成排牆,只有東面開了營門可供進出,營門前的空地上扎下了兩排拒馬。林祁年手搭涼棚向上仰望,這個營寨無論從選址上,還是建築配置上都無懈可擊,四座箭塔的幾乎沒有任何射擊死角。強敵若敢前來攻寨,都要承受仰攻的劣勢,不折損個幾千人別想把它拿下來。
營寨的右下方的官道上,設有兩道攔截哨卡,每日輪換士兵在此設卡盤查,以防陳國奸細潛入嶺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