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祈年騎著馬來到安曲城牆下,城頭上倒伏著燒焦的旗子,城垛也裂出許多缺口,城洞大門倒塌在地,下面壓著成堆的沙袋。
他輕輕地抖著馬韁,帶領隊伍進入城門,滿眼盡是狼藉一片,雖然許多房屋還算完好,但大部分都是燒掉一半兒的斷壁殘牆,這就叫破壞得不嚴重?
他狐疑地低頭去看牽馬的小六子,小六子的臉上卻很茫然,好像是真的不嚴重。
可能是他倆對嚴重這個詞的理解不太一樣,小六子多年從軍,見慣了許多被夷為平地的城池,可能這種情況在他眼裡便是不嚴重吧。
街道上有衣衫襤褸的老婦,應當是出來撿柴禾,看見他們這幫潰兵湧進城,嘩啦一聲把手中的乾柴扔到了地上,蹣跚著逃離了街道。
林祈年低頭對身後兩名兵卒下令:“去,去把那捆柴撿起來,跟著看看那老人家的住處,把柴給人家送回去。記住,如果有院門就放在門口,如果沒有,就放到院子裡,切記不可闖入屋中!”
兩人低頭應了一聲喏,便跑出隊列去撿柴捆。
他又回頭對容晏說道:“要不,大夥兒就先到你家光顧一下?”
“沒問題!王府的糧食若是沒有被陳軍搜刮的話,也足夠咱們這些人吃它三個月。”
容晏想得挺好,把希望寄托在敵人的仁慈上是不可靠的。
林祈年心中擔憂姨娘和妙妙,雖然她們及早收到了信,但逃亡的旅途幾多奔波,那安曲王又是個只會彈琴畫畫的文人,萬一逃到西南山林中遇到強人或心懷叵測之徒……他實在是不敢再想下去了。
容晏似乎是看穿了他心中憂慮,便說:“放心吧,她們跟我父王在一起,不會有事的。”
林祈年稍微舒展了眉頭:“但願能平安無事吧。”
……
縣城南門附近的一座破落籬笆院中,蹣跚的老婦一邊回頭張望一邊回到泥胚草屋,慌忙用棍子把門頂上,床上白發老翁咳嗽不止。
老婦走到床邊撫著老翁的脊背低聲求告:“老頭子,你忍著點不要出聲,今日城裡來了一隊潰兵,千萬不要讓他們聽見,咱家米缸裡就剩兩碗米,讓人奪去豈不要餓死。”
“快!快,他們來了!”老婦人顫抖著乾癟的嘴唇,將老翁捂進被子中,自己佝僂著身子蹲在床下,心中默念神靈保佑,千萬不要讓他們進來奪了那米罐子。
兩名兵卒見這院子沒有柴門,左右張望了一下走進院子裡,將抱在懷中的柴禾放到院子中間,連忙退了出去。
驚惶的老婦等了半天沒有動靜,才膽戰心驚地站起來看,卻見那兩兵卒的背影遠去,只在院子中留下來一捆柴。
這是她剛才逃命丟掉的那捆柴。
他們給送回來了?
她顫抖著手合起了雙掌,難道說真的是神仙顯靈了?
……
林祈年帶兵從破損的王府大門進去,容晏家屬於旁支郡王,府第並算不大,隻比縣衙稍微廣一點兒,王府的建築也沒有遭到多大破壞,這讓眾人心裡多少有些盼頭。
容晏找了一根長竹竿,探了一下正堂房梁下的鬥拱,有一卷東西掉了下來。他連忙撿起拿到林祈年身邊說道:“這是我父王留給咱的書信,裡面也有你姨娘寫給你的。”
林祈年大喜,連忙接過來看,書信上面是姨娘娟秀的字體落款,拆開書信字裡行間的親切感,就像她親自在耳邊說話一般,姨娘的聲音還是那麽好聽。
‘安曲王已帶我與妙之往西南山林躲避,山中有王爺隱居好友,年兒自不必擔憂。倒是你卻讓姨娘心焦,戰場刀劍無眼,吾兒切不可憑一時之勇,傷了根本。復仇之事需從長計議,姨娘知你心中焦苦,然而復仇之路漫漫,千萬要平心靜氣。你若自傷身心,只會讓親自痛,仇者安。”
林祈年將書信合上,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胸口,閉上眼睛似乎感覺到一股暖流湧進心田,自己心中的焦慮與苦楚只有姨娘知道,姨娘何嘗又不是常常在為自己擔憂心焦。
他是應該時常練練師父的閉氣靜心之法,化解心頭的那股躁動。
容晏念完了父王寫給他的書信,走到林祈年身邊得意的很:“怎麽樣,我都說了他們不會有事的。”
林祈年臉上柔情展現,話語也溫順了很多:“容世子,你家對我們林家的恩情,祈年沒齒難忘,這輩子報答不了,下輩子也要報答。”
“說的什麽話,還是不是兄弟!”容晏伸手攬住了他肩頭:“你姨娘便是我姨娘,你妹妹便是我妹妹,還非要分出個你我來?”
他很罕見羞澀地在容晏面前撓了撓頭:“嗯,是我見外了。”
史江剛才見林祈年在讀信,不敢上來打擾,現在得了空,連忙走近稟報:“校尉大人,王府的庫房糧囤都被大火燒盡了。”
“早就料到是這樣,”林祈年歎了一口氣:“快帶我去看看。”
他們跟著眾軍卒來到庫房前,房子已經被燒成了一堆灰燼瓦礫,就算裡面還殘存有糧米,怕也是早已燒毀。
王府中的其他建築都完好,唯獨燒了糧倉庫房,陳軍的險惡用心也顯而易見,帶不走的糧食都要燒掉,這是要斷絕安曲縣的生機。
容晏倒沒有傷感惋痛,繼而說道:“家中還有一個地窖,用來儲藏蔬菜,裡面或許還有幾百斤蘿卜。”
眾人在容晏的指點下找到地窖,裡面果然只有蘿卜,看來他們這些人,要乾吃一陣子蘿卜了。
林祈年指揮眾人說道:“你們各自分散開來,到各家各戶找找看,有沒有沒帶走的米糧。嗯,只要是吃的就行,窮人家就不要去了,去些大戶人家搜尋一下。”
“記住!進門先喊一聲問問有沒有人,如果有人就別進去,千萬不得驚擾百姓!”
眾軍士齊聲喊了一個‘喏’,便各自分散為小隊,四處去尋找米糧。
林祈年和容晏領了十幾名士卒,徑直往安曲縣衙而來。
作為一縣行政中樞,安曲縣衙的損毀情況比較嚴重,縣衙大堂被大火燒成磚石廢墟,後院的幾座房屋保存還算完好。兵卒們推開了後院正堂門,嘩啦聲中掀起許多塵土,一股潮霉甜澀的氣息撲面而來。
堂屋中心的房梁上用白練掛著三具屍體,是縣令和他的一妻一妾。穿堂風從門外吹進來,屍體在堂屋中輕微搖晃。
林祈年皺眉捏起鼻子,這位縣令他聽人說起過,在安曲縣的官聲還不錯。國難當頭,以身殉國,在這吏治腐敗的大周國裡,也當真算得上一名好官了。
“把縣令大人和兩位夫人放下來,在縣衙的後山上找一塊好地方,好生安葬了他們吧。”
士卒們連忙踩著凳子去抱屍體,林祈年轉身走到了屋外。幾名搜尋縣衙各處的士兵前來稟報:“縣衙糧庫,馬廄皆被燒毀清空,我們只在一間小庫房裡找到兩袋鹽巴。”
林祈年欣慰地點了點頭:“有鹽也不錯。”
他決定把駐扎地暫時設在縣衙,縣衙前面兩條街的商戶和富裕人家都房子都空著,兵卒們都可以借住其中。
前去搜尋糧食的兵卒們都各自歸來,他們多少都有些收獲,或是一袋黍米,或是兩壇濁酒。
“大人,我們在一處大戶家裡地窖找到幾捆白菜。”
“嗯,不錯!”
“東邊官驛的米倉空了,但是地上散落了好多稻粒,清掃了以後也裝了兩麻袋,裡面摻有沙石塵土。”
林祈年:“沒關系,找個篩子過一下,吃不死人!”
“大人,我們什麽都沒找到,但是碰到兩條啃食死屍的野狗,就它們宰了充當肉食。”
“野狗……身上怕是帶有病菌,最好不要吃,還是扔了吧。”
望著眼前堆積的一袋袋糧食和成捆蔬菜,軍卒們心中多少舒坦了些,但對於林祈年來說,這些糧米不夠他們一個月的消耗。如今風西郡各縣十室九空,無論到了什麽地方,都是同樣的蕭條慘狀,若是能熬到六七月份夏糧收獲,境況可能會有很大改善。
他伸手指著面前的菜蔬糧食說道:“把這裡面分出一小份兒來,給城中未能及時逃離的老弱婦孺家門送上一些。”
“這……”宋橫漲紅著臉疑惑不解:“大人,這些菜和糧,都不夠咱們一個月的用度,你這送出去,豈不是要早早斷糧?”
林祈年肅然回答:“老宋,這安曲縣城不是咱們的,屬於縣城百姓,咱們搜集到糧食,不能獨享。“
他抬頭望著眾軍士,聲音抬高了幾分,也嚴厲了幾分:“你們給我記住了!接下來城中駐扎這些時日,不得騷擾百姓,更不得肆意搶劫,這便是我給你們訂的第一條軍規。”
“軍中禁令,莫敢不從!”眾軍士異口同聲喊道。
容晏在一旁附掌道:“善哉!得民心者,可得天下!”
“去吧,將糧食送過去。”
縣城中留下來的老弱只有十幾家,他們得知縣城裡來了一隊兵丁後,便停止了外出活動,封門閉戶,心中懷著惶恐忐忑不安。
傍晚時分,潰軍終於找上門來,他們腰間挎著鋼刀,挨家挨戶敲門,或者趴上院牆窺探,意圖不軌。
白發老嫗、孤兒寡母躲藏於窗下床底,聽到外邊催命腳步聲,瑟瑟發抖。這些人面豺狼,站在院子裡對著他們露出陰森詭異笑容,然後扔下小半袋米,一捆蔬菜離去。
留下了糧食和蔬菜?
婦孺悄悄從窗中探出頭去,慶幸之余神情複雜,原來來者並非豺狼,或許是上天派來救苦救難的使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