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夏侯龍歪著嘴角喝嘿笑了一聲,站在大石的面前,看著雙目圓瞪的莽漢,像是對自己說,也像是對身後的軍士們說:“世上沒有人,掉了腦袋還能活!”
說罷他抬起雙鞭,雙手並剪雙鞭合作一處,莽漢的頭顱便衝天飛起,掉落在腳下。
他低頭看著莽漢怒目金剛似的臉,好似看到了剛才自己受到的驚嚇,惱恨冷笑著說道:“身首異處,大概就是這麽回事兒吧!”
他抬起腳將頭顱飛踢出去,在空中化作一條弧線,落到石道上又滾了老遠。
太監崔公公沙啞著嗓子喊道:“都別愣著了!馬上給我衝進林子裡追朝廷欽犯!誰抓住林倫小妾和幼子!咱家替太師做主,賞黃金百兩。”
夏侯龍一聽這個,頓時來了精神,當先跨上戰馬,帶領著眾軍士往松林中奔去。
半面甲將軍看著夏侯龍遠去背影,冷哼一聲:“拿我的人替你擋斧頭,老雜毛,咱們走著瞧!”
他又低頭指著幾個準備衝進林子裡的軍士,說:“你們幾個!把那勇士的頭顱拿回來,和他的身體並做一處,抬到這座松林裡好生安葬了吧。”
幾個軍士面面相覷,遂跪在地上雙手抱拳:“遵命!”
崔公公掙扎著爬上了馬匹,褲腿實在是沾濕得厲害,可眼下遠在深山絕谷之中,哪有什麽可換的衣服。他手懷中掏出了那本名冊,還好這玩意兒沒有丟,腦袋掉了這東西都不能丟。
這是林家一百六十五口的滅口名單,每殺死一人,便要用朱砂紅筆將名字勾去,所以這本厚厚的名冊上面畫滿了紅鉤,只有被折出一角的這頁,上面寫著:第四房妾室,林蘇氏,字梅,身懷六甲、林倫第六子,林榮,乳名年兒。
反正這孕婦稚兒也跑不脫這百頃松林,接下來的捕殺輕松之至,毫無懸念,索性就兩筆將其勾了去。
……
“姨娘!快,快跑!”
孩童轉身去拉跌爬在落葉堆上的婦人,兩人都跑得氣喘籲籲,婦人更是雙腿如灌了鉛一般趴伏在地上,絕望地搖搖頭說:“年兒,姨娘跑不動,你先走吧!咱們林家,只要活你一個就有希望。”
“不!我們一路奔波逃離絕境,眼下馬上就要跑到儀山腳下,怎能就此放棄!”
孩童眼中急出了淚花,攙扶著姨娘說道:“我們兩個都必須逃出生天,不然就對不起恩公一路拚死相護,他一人的性命,要換來我們三個人活下去!”
婦人念及腹中尚未成形的胎兒,他尚未見過人世間,也未經歷過這花花世界,萬丈紅塵。她自己死不足惜,但這未出世的孩兒必須成活。
她伸出纖弱手掌抓住了孩童的手,兩人腳步踉蹌,攀扶著每一棵經過的樹木,眼前儀山翹首在望,卻又仿佛遠在天邊。
逃亡需要求生的渴望和頑強意志,求生渴望兩人都有。但頑強意志,孩童有,婦人略無。
他緊緊抓著姨娘的雙手,一刻也不曾松脫,看著婦人蒼白生出虛汗的臉,孩童心如刀絞,乾急卻無奈何。
“姨娘,我給你唱一首歌吧,聽了歌兒,我們也許就有力氣了。”
婦人喘著氣說:“年兒,你還會唱歌,姨娘倒是想聽聽,可是你還有力氣嗎?”
“姨娘,你放心,不費多少力氣的。”
孩童氣息不寧,但他還是努力地唱了出來,氣聲很不連貫,聽上去斷斷續續。
“似我這、般優秀的人,
本該平凡、過一生,
為何這四五年、到頭來,
卻在山川中奔命。”
他們牽著手小跑在這松葉堆積的山林中,雖然疲於奔命,雖然後方策玄衛如豺狼般追趕,可依然有兩顆向往光明和自由的心。
“似我這樣、平庸的人,
重新開始、了人生,
為何還用這一身、熱血,
償還父母的恩情。”
策玄衛的馬隊疾馳在松林間,他們口中喊出桀桀怪異的嗓音,仿佛是在驅趕兩頭受驚的小鹿,他們紅纓怒馬,鎧甲堅韌,他們殺人如麻,心黑手狠!
“似我這般、迷茫的人,
似我這般、絕望的人,
像我這樣、血海深仇、的人,
世上還能有幾人。”
歌聲稚嫩又音調不全,氣息斷斷續續,但在這樣的環境裡,秋風陣陣,松林清幽。歌兒被秋風托起,松林樹冠也仿佛跟著節奏搖擺。歌聲能給人以力量,也能給人以勵志,縱使是像這樣淡淡傷感的歌曲,也能帶給他們奔向儀山的最後勇氣。
姨娘的淚珠兒掉落在手背上。
“似我這般、勇敢的人,
似我這般、堅強的人,
像我這樣、家破人亡的人,
如何面對新人生。”
孩童和婦人留下的逃亡痕跡很明顯,不需要精於追蹤的斥候,大隊人馬也可以輕松地尾隨他們的蹤跡。
策玄衛的鐵蹄在松林裡踏起了紛揚的松針,孩童和婦人已經隱隱能聽到那馬蹄的嗒嗒聲。
他們攀上傾斜達六十度的斜坡,坡上岩石嶙峋,坡頂是紅葉楓林,片片木葉從林間飄搖下落,落在孩童的肩頭上,隨即滑落在地。
儀山已經近在咫尺,姨娘捂著肚腹在孩童的牽引下,一步一步向前移動。
他們攀爬上了山腳下的一片石坪,雙腿似乎再也沒有一絲力氣,趴伏在了溫熱粗糙的花崗岩表面。發絲上的汗水流淌在他的眼角,燒灼著他的神經,這樣至少證明他們還活著。
“年兒,快走,我們馬上要上山了!”
“年兒,再加把勁兒。”
騎兵隊來到紅楓林腳下,紛紛跳下馬匹,將戰馬拴在樹上,攀過嶙峋的山石,繼續向前追殺。
孩童看到了立在山腳下的巨石,上面用刀劍鐫刻出古樸蒼勁的字體,‘儀山。’
他攙扶著姨娘從山腳楓林向上攀爬,林木中央有一道殘缺不全的頁岩台階,每一階形狀都不相同,像是渾然一體天然形成。
他和姨娘踩著石階一步步向上行走,黑甲兵也已經追到了山腳下,紅色冠纓如一團團深紅色地獄烈火,猙獰的笑聲仿佛就針刺在他們耳邊。
“百兩黃金就在眼前!”
“追上去取了那婦孺的人頭向崔公公領賞!”
……
孩童手搭涼棚抬頭仰望,上方有涼亭一座,石台一面。有道人盤膝坐在石台之上,膝前有楓木茶幾,茶幾上放著一壺清茶,茶杯一盞。
一柄古劍橫於茶幾之上, 劍鞘盤繞著青銅色藻紋。道人攬起寬袖端茶淺嘗,目光淡漠地望著下方。
山上涼亭內圍著六七人喧鬧,似在因下棋而爭吵,又像是在爭搶著品嘗美酒。涼亭旁盤膝坐著一名中年文士,膝上橫放著一把古琴,手指輕輕在琴弦上撥動,聲律優美而又充滿韻味。
孩童知道那道士已經看到他了,對方的樣子雖然還很模糊,依稀能看到一襲淡青色或者是更接近白色的衣袍,這應該是沒有被染過的亞麻布衣,但要比一般麻衣更細密輕薄。
孩童和婦人又往上攀爬了十幾步,他已經能看見他頭髮的顏色,那一身披肩的長發分為三色,頭頂發髻上是一段青色和蒼色,垂到耳際卻白絲勝雪,再往下看便又是蒼色和青色白色,這三種顏色變換著垂到腰際變為蒼白,仿佛這些頭髮在往昔的歲月裡逆向生長,反覆輪回。
那涼亭旁的文士不但彈琴,還唱起了歌,歌聲比自己唱的好聽,但不是他愛聽的類型。
“呦呦鹿鳴,
食野之蘋。
我有嘉賓,
鼓瑟吹苼。”
孩童對那道人心裡有怨念,怨他為什麽不能下山去幫恩公,如果他真的是高人的話,為什麽要讓恩公慘死在那十八裡灘上。
他走得離他越近,心裡就越激動,回想這些天來的艱難困苦,回想十八裡灘上的生死懸於一線,如今馬上就要脫離險境,他的眼淚就抑製不住地往下流淌。眼前的道士是那樣削瘦的一個人,可他沒由來地就相信,只要站在他的身後,他和姨娘都可以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