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終於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從容貌上看應該是中年,但對於這注重養生駐顏有術的道士來講,從外貌上來判斷年齡是有誤的。
他的精氣神都斂於眉心,雖然盤膝在地,氣質卻如同這儀山上的萬年青松,又如那巍峨的雪山冰峰。
他的眼睛是蒼碧色的,看上去像是溫情的,卻又好似冷冽無情,無論看什麽地方都如同雄鷹般帶著俯瞰眾生的威勢。這是孩童遇到的第二個讓他心折的人,只是因為這第一面,第一眼。他都忘記了要質問他為什麽不肯下山救人。
他在他面前怔住了,好似落入了他目光的囚籠,裡面仿佛有無數個春秋的積澱,世事滄桑,勘破輪回,天道玄機,盡在其中。
他所有的秘密在他面前都不是秘密,無論是深夜霓虹燈下的宿醉,還是流離華燈街頭的孤絕,還是繈褓中望向這錦繡人世的陌生,還是踽踽學步伴隨春花秋月夏雨冬雪茁壯成長,這一切的一切,都被他包容看透並且回饋,這一瞬間就是一生,仿佛白駒過隙,萬種酸澀苦辣愛恨,盡在眼前!
他眼前的幻像消失了,只剩下道人蒼碧色的眼睛。兩個人一人站著,一人坐著,大眼看著小眼。
婦人累得一步也無法移動,隻抓著孩童的肩膀,氣喘籲籲地問:“年兒,你怎麽了?快走啊?“
道人嘴角浮現笑容,親和地問:“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三名如狼似虎的黑甲軍已經撲了上來,他們拔出鋼刀揮舞在手中,對著孩童和婦人劈下,搶著要奪到這一百兩黃金的花紅。
一劍已出!
他什麽也沒有看到,沒有看到道人拔劍和回鞘,只是聽到看到茶幾上的劍鞘發出錚鳴的余聲震顫不已。
婦人的鬢間有一縷青絲落下,空中的一片落葉變成兩半,三個黑甲軍脖頸上崩出細密的血紋,隨後鮮血噴起,頭顱落地。
道人也沒在意自己做了什麽,眼睛依然看著他的眼睛,等著他的回答。
他說:“林祈年,就叫這個,從今天起。”
“度日如年,祈盼光陰,仇人不死麽?這樣的等待可是煎熬的很。”
……
本來是那龍虎山的道士夏侯龍借著深厚功力先到達山下的,但這老雜毛生性謹慎,遇到這從未涉足過的名山大川,便用自家粗略的觀氣之法抬頭看了看。發覺山上氣場鼎盛,越發疑竇叢生,不肯再往前邁出一步。
後方趕來的軍士停下腳步,詫異地問他:“夏侯先生,為何在此停住?”
老雜毛詭詐地笑了笑:“剛才與逆賊拚殺受了些傷,氣血難以維持,這百兩黃金怕是掙不起了,無妨,你們但去。”
軍士們不疑有它,爭先恐後地往山上奔去。
道人對林祈年和林蘇氏說:“你們先到我身後等待一下,等我把這些上山的客人打發了再說。”
兩人點了點頭,也不敢四處亂跑,隻站在這石台的一側耐心等候。
三名追在最前方的軍士離奇喪命,並沒有讓後面的人停住腳步,但他們衝上來看到了道人的臉,卻都不約而同地停住了腳步。
這些家夥可不是什麽善男信女,一般遇到什麽擋路的人都是直接來上一刀再說話。
後方趕上來的軍官看到眾人發愣,厲聲喝道:“你們都在作甚,朝廷欽犯就在近前,還不趕緊拿下!”
他看到了道人蒼色的碧眼,也愣了一下,仿佛全身凌冽的殺氣被抽去了一半,恍惚了半天才回過神來。
這是傳說中的聖人嗎?也只有聖人才有這樣讓人心折的氣度。
他單手持刀雙手扣在一起抱了個拳:“這位道長,我等是朝廷策玄衛,前來捉拿朝廷欽犯,但請給行個方便。”
“這裡是儀山。”道人說出這一句後,便不再說話,低頭飲茶等著這些軍士自行離去。
軍士顯然不能領略這句話的意思,他心神擾動,不能看這道人的眼,把視線離開對方,氣焰突地拔高了不少:“策玄衛捉拿朝廷欽犯,但有敢阻攔者,便是逆賊。”
道人說:“這裡是儀山,來到這裡,你們才是賊。”
“我等可是江太師麾下策玄衛!你若識相些,便把朝廷欽犯交給我們,不然我們這大隊人馬上山,把你這儀山踏平了去!”
道人依舊淡淡地說:“我這儀山上,就算天王老子都來不得,更別說什麽薑太師,蒜太師。”
“大膽!”軍官拔出軍刀,要朝道人的頭上劈下去,只是下一瞬間,他手中的鋼刀斷為兩截,頭顱便從脖頸上飛了出去。
其他軍士揮舞著鋼刀一窩蜂地衝了上來,道人拔劍出鞘,身法飄逸從軍士們之間閃過,瞬息之後,七零八落倒了一地的屍體。
道人把手中的長劍重新貫回到劍鞘中,依然盤膝坐在茶幾前。在孩童林祈年的眼裡看來,他或許曾經離開過,或許沒有離開,就連他是否已出劍都變成了虛幻縹緲的未知。這到底是障眼法子,還是神仙手段?
道人搖頭歎了口氣:“快劍三尺,終究嚇不退這千條性命,憑添出無數殺孽。徒兒,換鈍劍!”
道人將快劍朝後方擲去,沒入山上的涼亭中,手中無端地交換出一柄沒有劍鞘的鏽蝕鈍劍。
……
策玄衛大隊人馬來到了儀山下的石坪上,氣喘如牛的崔公公在兩名軍士的攙扶下,坐倒在地,從懷中掏出巾帕在臉上忽扇著。
他抬頭無意看到站在石坪上的夏侯龍,訝異且調侃地掩嘴說道:“夏侯道長,你不去到山上追朝廷欽犯,杵在這兒做什麽?莫非是咱家的一百兩黃金不夠讓你動心?”
夏侯龍對崔公公不敢有隱瞞,指著那儀山山頂說:“這山上有好強的氣,我等還是謹慎些為好。”
“氣?什麽氣?”
“不知道,有可能是殺氣,也有可能,不是。”
半面甲將軍抬起馬鞭扶正了頭盔,抬頭看了看山上,自然對夏侯龍所說的氣嗤之以鼻。但前一批追上去的軍士,卻渺無音訊,可能是在山上遇到了什麽厲害的敵手。
“夏侯道長,你莫不是被那莽漢嚇破了膽,望見了這孤山,便遲躇不前了麽?”
夏侯龍冷哼一聲:“將軍莫要激將於我,貧道可不是那種粗魯漢子。”
崔公公也慵懶地抬起頭說道:“夏侯道長,在這兒的所有人裡,就數你點子硬、功夫好。你拜在太師門下為客卿已有三年了罷,卻沒有得到重視,想必你心裡也憋火的很。今日,便是你脫穎而出的時機,不管這山上有什麽人什麽氣,你只要把林倫小妾和幼子的首級帶下山,咱家回去後便在太師的面前為你請功,到時候少不了你良田千畝,莊園豪宅,嬌妻美妾。”
崔公公話音剛落,不光那夏侯龍,就連石坪上的列陣軍士都目光灼熱。在這亂世中他們甘為鷹犬為人驅策為的是什麽?不就是希望能出人頭地躋身高層獲取更多金錢良田美女麽。
夏侯龍將雙鞭從背上解下來,雙手握在手中,豪氣頓生說道:“崔公公,縱使你沒有許以高利,貧道也要去會會這山上到底有何方神聖,看看他們能不能受得了我這兩條鋼鞭!”
“眾軍士,跟貧道走!”
當下便有數百軍士跟在夏侯龍身後, 氣勢洶洶地往山上走去。
等夏侯龍帶人走遠後,坐在石坪上崔公公伸了個懶腰,回頭指著這高山問將軍:“將軍,你可知道這是何地?”
“那大石上面不是寫著麽,儀山。”
崔公公頓時滿臉愁緒,唉聲說道:“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此山名為儀山,脫離世俗之外,不受皇權管轄。百年之中從這山上下來的,俱是名將賢臣,躋身在這天下八國之中,縱橫捭闔,征戰千裡。”
半面甲將軍聽到這樣的消息,連忙扭頭去看那立在山下的巨石,對於那兩個古樸蒼勁的字體,好似有了更深切的認識。
“公公,那你還讓那夏侯龍帶人攻山?”
將軍問出這句話便已後悔,看到崔公公臉上那詭譎的表情,深知有些話不用說得太明白。
“好不容易追到了這裡,不派個替死鬼探一下這山上高人的態度,我們怎麽好铩羽而歸?”
……
山間紅葉飄蕩,道人那青白色長衫在紅葉中翩翩起舞,有種說不出的美感。如果說莽漢殺戮衝鋒體現出的是金戈鐵馬的剛烈豪氣之美,道人劍舞體現出的便是詩意般的美,但在這美的劍舞中卻伴隨著極不和諧的慘叫聲。
殺人和藝術本是不相乾的東西,此刻卻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用三尺鏽劍當做詩的骨骼,那漫天的紅葉便是詩意的點綴。
林祈年看得有些入神,他看不懂這詩意,也看不懂這劍意,只有漫天的紅葉讓他的眼睛十分舒服,仇人的慘叫聲讓他心中十分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