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祈年伸手一招呼,便有百十名士卒跟著他往林子深處走去。回頭看看江別鶴一幫人,江少爺坐在青石上發呆,幾名策玄衛親兵正在砍樹枝為他搭建窩棚,那客卿老盧盤膝在地面上打坐吐納。
自從江別鶴到曲門寨上任的第一天起,寨中便已分化為兩個團體,江別鶴、老盧和他的親兵們是小團體,保持本心的軍官聚攏的士兵們便是大團體。這中間也許有人動搖過,墮落過,但經過這三天多的逃亡生涯,各自的立場都已經涇渭分明,這便是對峙的開始。
嗯?還有一個女子,錦娘的處境很尷尬。她本來屬於江別鶴陣營,但同伴的死讓她心有戚戚然,畏怯地與江少爺保持了一定距離。但曲門寨的軍人對她來說是陌生的,野蠻的,粗魯的,絕對不會憐香惜玉。就連林祈年那個看上去俊逸質樸的少年,也對她很粗暴,更別說其余人了。
她站在兩個團體的中間,與彼此都隔著一段安全距離,好似那裡就是各自領地的分界線。美人婀娜地立在風中,饑腸轆轆,瘦影蕭索,本應惹人憐愛,但眾人都在自保饑寒性命,哪裡顧得上她。
林祈年輕歎了一口氣,轉身帶著隊伍尋找野菜。留在原地的只有一些傷兵和照護他們的兵卒。
“大家都看見了罷,這種苦麻菜和苦苣菜在這座林子裡我看有很多,看清楚葉子的形狀,還有蘑菇,顏色鮮豔的不要去摘。”
眾軍卒點點頭,分散在林子裡各自采集,天色未暗便已采摘夠了份量,林祈年領著眾人原路返回,把采來的野菜聚成一堆。
他們隨後開始埋鍋造飯,在林間地上用石塊架起鐵鍋,士卒們抬著木桶到三裡地外的河溪中取水。打獵隊伍背著夕陽歸來,他們用削尖了的樹枝架著動物皮肉扛在肩上,臉上布滿了樸訥溫厚的笑容,眾人上前幫忙卸下獵物,開始跪在石板上剝皮切割血肉拋入鐵鍋。
六七口鍋灶一字排開,在平地上卷起了滾滾白煙,煙霧氤氳在森林裡,繚繞著升上了黢黑樹冠的頂端。血色紅日在落山的這一刻碩大無比,灰白煙氣在它表面如流沙翻騰。
鐵鍋中翻騰著細沫浪花,有軍士站在前面將野菜抖摟其中,鍋裡的白氣與青煙混合飄升。吹火老兵趴在地上,面容乾枯揉著眼淚。兵卒們推擠著端著頭盔排列,然後插隊爭吵轉變為哄笑。軍官們探身在鍋前,用大杓舀起湯水淺嘗輒止。性子淡薄的軍士坐在倒伏枯乾上,和同伴細細攀談家中境況,談到情深之處,抬手抹臉掩飾淚痕。
林祈年站在不遠處望著這一切,蒼茫大地上有如此美的畫卷。亂世兵卒們的群像輝映在夕陽中,那林間縈繞的煙霧模糊了他們的身影,卻如印象派畫作那般透出神髓。他反而有些看不清了,只能聽到些許的歡聲笑語。
今天山的那邊發生了慘烈的屠殺,死去的都是他們的袍澤同伴,他們轉瞬間便可以卸下悲傷。也許他們今後的人生注定走向苦難,但比起犧牲的人們來說,這片刻的喘息便是幸運。
……
剛剛經歷顛沛驚憂的他們難道不該笑嗎?
在死亡邊緣徘徊的他們沒有資格笑嗎?
他們為什麽不可以笑!
……
林祈年低頭經歷了心靈的鞭撻,感覺有人把手落在肩上,回過頭看卻是容晏,甫一出口便說了句煞風景的話:“你準備什麽時候動手?”
“今晚可是最好的時機。”
林祈年負手悵然地搖了搖頭:“今晚不行,
今天不是個好日子。” 容晏不屑地哼一聲:“少來,你根本不信這個。”
他抬手指向遠方,蕭索地問:“看見眼前的畫面了嗎?你有沒有感覺……”
“嗯,不錯,那肉味出來了,為啥一大堆野菜扔進去,就煮得沒剩多少呢。”
“呃,”林祈年硬生生地止住了抒發情懷,點頭附和說道:“沒錯,水分煮沒了嘛,嗯,今天天氣不好,夜太陰沉,我不想在這種環境下殺人。要選就選正午時分,光天化日,彰顯正義。”
“你搞陰謀還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佩服。”
容晏對他翹起大拇指,聽到遠處傳來開飯的喊聲,連忙跑了過去。
他低頭內斂地笑了笑,就算是一起長大的玩伴,兩人之間精神層面的東西,還是有很大區別的啊。
他並不是不想在今晚動手,實在是不願讓他們接連經歷變故,更不想在這和樂歡晏的氣氛中摻入血和陰謀的味道。
今晚就當是給他們留下寧靜的喘息時機吧。
遠處史江用頭盔搶了一碗野菜湯,自己沒有喝,卻拖著一條瘸腿朝他這邊走過來。他走路的時候右腿出力,左腿繃直了跟著右腿的擺動一步一挪,頭盔裡的湯水波紋搖晃,卻沒有一點兒灑出來,也真是難為他了。
“來,小林,祈年,我給你打了一碗鹿肉野菜湯,你趕緊趁熱喝。”
林祈年無奈地笑著說道:“你是堂堂的隊正官,還是個傷員,怎麽能給一個小兵打飯?”
史江站在他身旁搓著手笑:“你現在是小兵,將來肯定不是小兵,再說你壓根兒就不是來當兵的。”
他端著頭盔的手抖了一下,停在嘴邊,眼角透出一絲微愕,瞟向史江。
史江有些發窘地搓了搓手:“呃,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能給人特異的感覺,走在我們這些人中間,你就像是一隻鳳凰走進了雞群,無論你再怎麽掩飾,你身上那種獨特的東西,是可以區分出來的。還有那個容晏,你們倆一樣。”
林祈年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他喝了幾口湯,便把頭盔遞還給了史江。
“你再喝兩口,這裡面有肉,你把肉吃了。”
“不了。”
他輕輕地揮了揮手,史江顯得很遺憾,側身蹲在一邊雙手捧著大口地喝了起來。
林祈年轉身望向四周,看到了江別鶴的樹枝窩棚。江少爺和老盧盤坐在窩棚裡面,親兵們圍坐在外面。他們開了小灶,用樹枝架著銅釜,篝火燒燎著釜底,有肉的香味飄散出來。他們的架子上用鐵條穿著烤熟的野味兒,上面撒了調味品,抹了醬料,江少爺的面前銀色托盤上削出一片片的薄肉。
不過他卻食不知味,用右手托著下巴面色愁苦。客卿老盧還在打坐,十幾個策玄衛親兵不敢打擾二人,各自坐在地上心思都不痛快。
一邊是只有鹹味的肉湯野菜,另一邊是鮮美醬料,釜鼎酥肉。一邊是笑語歡顏,另一邊卻是愁眉沉默。相比之下,這大概就是人們說的窮開心了。
那邊兒好像還蹲著一個人,是那風塵女子錦娘,如果不仔細看,很容易忽略她的存在。江別鶴小營地的火光照亮了一片地方,軍漢們這邊排列的篝火,照亮了另外一塊地方。她就藏在這兩處火光交界的陰暗處,背靠著斑駁漆黑的樹影,雙手抱著膝蓋,把頭埋在懷裡,也許是在哭,身體卻沒有起伏顫抖。
林祈年低頭叫了一聲蹲在地上的史江:“史大哥。”
“啥事兒。”
他回過頭去看那錦娘,語氣卻顯得很冷:“找人去給她弄一碗。”
史江抱著頭盔沒有起身,扯開了嗓子對不遠處一個士卒喊:“那個誰!過來!”
“史隊正你叫我?”士卒小跑著來到他面前。
“去給那個,婆娘弄一頭盔湯來,記得多放幾塊肉,舀之前把你那破頭盔洗洗!”
“嘿,知道了。 ”士卒略顯羞澀地撓了撓頭。
士卒果真按照史江的要求去洗了,他彎下腰把頭盔伸進木桶中,雙手細致地搓洗,遭到身邊軍士的奚落。士卒邊清洗邊抬頭指錦娘蹲著的方向,軍士揶揄著說了句什麽,士卒臉頰微紅扭頭反駁。他站起來到過鍋邊,用頭盔盛出一點在手中搖晃潑到地上,算是消毒。他又把盔伸過去,掌杓夥夫在水面上舀了幾杓倒進頭盔,他指點著湯水和夥夫發生爭執,兩人面紅耳赤,夥夫最終退讓,從鍋底撈了幾塊骨肉倒進盔中。
他火燒火燎地蹲下,把盔放在膝蓋上,然後用手掌捏著袖子,端起頭盔朝錦娘快步走去。他腳步輕快,手掌哆嗦,這湯興許是燙得厲害,蹲在錦娘面前把頭盔放下,沒說任何話便飛快地跑開。
錦娘抬起頭扭向這邊,明澈眸子藏在蓬亂長發中,情愫中雖然陌生卻也有觸感,看到了林祈年在看她,伸出去端盔的手瑟縮了回來,抿著嘴唇把頭扭到別處。
林祈年輕笑了一聲,把注意力轉到了天空中,深邃夜幕之上萬點繁星,廖寂的森林被篝火與笑聲打破。他回頭望過去的時候,錦娘已經開始抱著頭盔喝湯了,那碩大的頭盔遮住了她的臉,也能擋住她吞咽的狼狽樣子。
她沒有嫌棄頭盔上粘了男人的唾液,也沒有在乎裡面會不會有頭髮和虱子,這樣才對,這樣的人才有資格活下去。
錦娘把頭盔送還給士卒,然後一大堆軍士開始奚落那小卒,她背朝著他們卻低頭淺笑,然後選了個枯樹枝坐下,雖然還保持著安全距離,卻在這一片篝火的光亮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