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下的森林中起了淡淡薄霧,能見度在幾十米之外,林中地形起伏不平,遠遠看去就像交錯的梯田。林祈年收攏隊伍停在山谷中,翻過這座山頭,對面就是通往安曲縣的官道。
他不想再領著隊伍翻山越嶺,不只耗費體力,還耗費時間。但官道上是個什麽情形沒人知道,決定先派人出去探尋一下。
他回頭看了看,自己身後的這些人是後勤部隊,根本就沒有擅長隱匿偵查的斥候,隨便派個人出去容易暴露,還是自己親自出去看一下吧。
“你們就在這裡候著,我出去查看一下有無敵情。”說完便要提劍往山上走。
“大人,校尉大人。”這個聲音聽起來微弱沒有底氣。他轉過身來,看見那小六子從人群中探出半個頭,漲紅了臉說話。
“校尉大人,卑職被招攬進策玄衛之前,原本就在軍中擔當斥候,我願自告奮勇,偵查官道上的敵情。”
林祈年很意外,讚許地點了點頭:“去吧,你自己小心點兒。”
“遵命!”
小六子快步走上山坡,他身形矯健,行動敏捷,三米高的大石他輕松便能攀身翻上,再縱身一躍,抓住了一棵槐樹的橫枝,像個猴子般靈活輕松落到了坡頭,然後蹬著土坡鑽進濃密的灌木叢,枝葉參差遮擋了他的身影。
這小六子不愧是從策玄衛出來的人,雖然性格比起旁人有些怯懦,這身斥候的本事還真不是蓋的,日後可以讓他負責組建一個斥候隊。
林祈年和兵卒們坐在樹下耐心等待,日頭漸漸升高,林中的霧氣也漸漸被驅散,空氣通透澄淨,千株樹影平行倒在地面上。他頭頂光線被樹葉阻擋,日光分解成絲絲縷縷,變作清晰可辨細密的多彩光譜。
“小六子去了有一段時間了,怎麽還不見回來?”
史江站在林祈年身邊,疑心地捏著下巴。
另一名軍士猶豫地說:“該不會,這小子是獨自跑路了吧。”
林祈年沒有說話,他認為小六子沒有跑的可能,還是耐下心來等吧。
沒過多長時間,從山頭上跳下猴子般敏捷的人影,他奔得十分快,肢體動作帶著幾分滑稽和興奮,連蹦帶跳撲到林祈年面前,單膝跪地來了個利落的抱拳:“稟告大人。”
“站起來說話。”
小六子抬手擦拭著額頭上的汗珠站起來,氣息稍稍有些不勻,大口喘了幾下說道:“校尉大人,官道上的沒有陳軍,我前後探了十裡多地,沿途也沒有任何陳軍駐扎,應該是從安曲縣城攻往鳳西城了。不過,我倒是在前方三裡地發現村落,有十幾個潰兵在村中搶劫百姓。”
“有潰兵?”林祈年眯起了眼睛,這對他來說是個意外收獲。“能看出來是哪部分的嗎?”
小六子遺憾地搖了搖頭,隨後又補充說:“可能是九曲關戰敗潰逃的散兵。”
林祈年手扶劍柄,指著前方山丘道:“既然有潰兵,我們就去把這些潰兵收服,逐漸擴大我們的陣容。”
他當先就踩著厚厚的落葉堆往前走。
“等一下。”
“又出什麽么蛾子?”林祈年轉過身問。
容晏端詳了一下他的裝束,頭上用細麻繩扎著發髻,扎了一根竹釵,身穿山上的細麻衣,披著只能護到肚臍的竹片甲,下身穿著膝蓋上有補丁的麻褲,就他姨娘做的靴子還齊整些,可惜右腳的拇指蓋從破洞中露出。
穿成這樣的,敢去冒充虎賁校尉,
也只有林祈年這種吃了熊心豹子膽的貨。 “你這樣,不行,這行頭還比不上青龍崗上的小頭領,你去收服潰兵,總得有周整的全套鎧甲,不然會惹人恥笑。”
林祈年把手按在劍柄上,目光聚起鋒芒:“誰敢笑話我,先斬下人頭!”
得,就知道你會這樣說。
“那也不行,”容晏很篤定:“演戲就要演全套,頭盔必須有,還有這護腹銅獸,我解下來給你栓上。”
史江連忙把頭盔摘了下來:“大人,用我的頭盔吧,咱倆頭型……大小差不多。”
小六子也蚊蚋似地小聲說:“我這身全套的玄甲,都可以獻給大人。”
“滾一邊兒去!”宋橫回頭瞪了他一眼:“策玄衛臭名昭著,就你那身狗皮,也不怕汙濁了大人的名聲!宋某身上這鐵製兩檔鎧校尉大人盡管披掛。”
小六子羞臊地低著頭,弓著身子退到了人群後面。
林祈年把青銅盔接在手裡,對宋橫說:“甲就不要脫了,本大人收服潰軍,靠的不是這些光鮮表皮,而是赫赫威名。”
容晏想要吐槽,你一個假冒的校尉,哪兒來的赫赫威名?
他戴上這青銅盔之後,反而顯得更招笑,身體失去了黃金比例美感,跟那端午廟會上扭花鼓的大頭瓷娃娃差不多。
林祈年自己當然感覺不到,他提著劍帶領眾人爬上山坡,從濃密的山林中攀下山腳,官道已盡在眼前。
寬闊的黃土路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細塵,還有無數點綴其中的馬糞。這就是十萬大軍過境帶來的後果,人和馬匹踏出彌漫飛揚的塵土,三天三夜都不落,落下來後就是這副景象。這塵土細密到腳踩進去,立刻迸濺出無數灰塵在空中飄蕩。
他這三百多人的小隊伍踏在浮土塵上,也產生了塵土飛揚的效果。
……
官道三裡地外的陳家村裡雞飛狗跳,十幾個持刀的潰軍在村裡大肆搶劫。陳國大軍過境時,村裡倒沒有遭受劫難,反倒是從邊關逃過來的潰軍,乾起了禽獸的勾當。
“咯咯!咯!”一隻母雞跳上了光禿禿的夯土牆,在牆頭上驚叫徘徊。突然飛下來一頂鐵盔,砸出了紛飛的雞毛。母雞飛到地上,披著鎧甲的身影撲出牆頭,嘩啦聲蹬塌了半面牆壁,土塊坷垃飛濺了一地。
“嘿,往哪兒跑!”
另一名潰兵從柴門中跑出,跟這名兵卒一前一後圍堵起了母雞,兩人撞成一團,終於把這雞提在了手中。
“今天晚上終於能開葷了!”
院子裡的土坯茅草屋木門緊閉,窗欞上的糊窗麻布破了兩塊,布片在風中輕輕搖擺。破口處的黑暗透出一老一少兩隻眼睛,眼睜睜地看著母雞被人揪住雙翅。
“奶,他們把咱能生蛋的母雞搶走了。”
老婦慌忙捂住了孩子的嘴。
“憋說話。”
她皺紋叢生的鼻頭一張一翕地抽噎著,殷紅的眼眶中流出兩條淚道道。
村東頭的柴門中走出兩個兵卒,其中一人的身後背著半布袋糧食。
“你們這些畜生!這是俺家的口糧啊!”蓬頭垢面的婦人掙脫了丈夫的拉扯,衝上去抓住糧袋子要搶回去。
兵卒回頭一腳踹在婦人的肚子上,將她蹬回到了院子裡。
“賊婆娘!再敢追上來,老子一刀剁了你!”
這十幾名潰兵一路搜刮著來到村裡唯一大戶陳秀才院門口,這院子門牆高大,門前立有缺角上馬石,雖然牆皮脫落,房頂瓦礫破碎,看上去年久失修,但這算是陳家村唯一的地標建築。
潰兵頭目頭戴青銅盔,身披鐵片兩襠鎧,將手中鋼刀拄在地上,回頭鄙夷地看了眾兵丁一眼,指著前方大門笑道:“瞧你們那點兒小家子氣,這才是真正的肥肉,家裡沒個幾十石米糧,他好意思叫大戶嗎?”
“走,兄弟們跟咱進去吃大戶去!”
一名兵卒當先衝了上去,用肩膀硬扛了一下門壁,感覺紋絲不動,抽出鋼刀伸進縫隙撥門栓,門栓卻是被鎖死了,大門後面好像還撐著頂門棍。
“隊正,這陳秀才從裡面把門給封死了。”
“封死了?”潰兵頭目惱怒地翹起了小胡子“他娘的!給我撞!給我砸!我就不信砸不開這破門!”
兵卒們到處去尋找作案工具,不知從什麽地方找來一株乾裂楊木,幾個人抱著往門上撞去。
咚!
聽得聲音挺大,但那大門卻是紋絲不動。
“再來!”
“再來!”
接連撞了十幾下,門上頂多被蹭掉些木屑,仍然穩如磐石。
頭目擤著鼻涕罵道:“一個個沒吃飽飯是不是!他娘的給我用點兒力!”
眾兵卒氣喘籲籲扔下楊木坐倒在地,哭喪著臉嚷嚷道:“隊正,俺們不是沒吃飽飯,是壓根兒兩天沒吃飯!這大戶家的門賊結實,我看咱們還是找個地方先吃飽飯,再來撞他娘的。”
頭目也捏著下巴嘀咕,有道是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就心慌,當兵的要是沒了力氣,還不如窮老百姓。眼下倒不如守在這大戶門外,把搶來的米肉先消耗了再說。
他剛準備轉身,身後大門抽掉了門栓,嘩啦一聲朝兩邊大開。
只見一中年書生身著夾襖長衫,將雙手負於身後,挺胸昂首,自有一派文人風骨,雙目如電盯著眼前的眾潰兵。
陳秀才自認為他有文人風骨,雙目中自然也是有電的。
頭目捏著下巴樂了,這陳秀才腦子不夠用啊,單憑那大門的厚實,他們吃飽飯也不一定能撞得開,這家夥居然自己給開了。
“爾等還算是我大周軍卒嗎!騷擾百姓,搶劫糧財!敵軍過境之時,尚且沒有劫掠我陳家村。爾等身為軍人,不去前線殺敵,卻來殘害百姓!是何道理!”
頭目呵嘿一聲笑道:“陳軍人家那是不搶你嗎?人家那是看不上你這窮鄉僻壤,他們真正要搶的是鳳西郡城,是離原郡和雲都。哥幾個,走,進去搬糧食!”
“你們幹什麽!你們還有沒有王法!站住!”
十幾個潰兵一窩蜂地衝進去,肩膀硬扛著把那陳秀才擠倒,腳踩著他那布袍進入院子,鑽入東西廂房四處翻騰,翻倒米缸,掀起竹篾,見雞捉雞,見狗殺狗。陳秀才的婆娘尖叫著衝上去拉扯,被潰兵推倒在院子裡。
秀才婆娘襦裙上沾滿塵土,盤膝坐在院子中央拍腿嚎啕大哭:“姓陳你這個殺千刀的!我不讓你去開門,你偏要去開!你個缺心眼的!傻了吧唧!你怎不去以理‘複’人了呢!你怎不去痛‘吃’賊兵了呢!你這個慫貨!你不拿刀跟他們拚命等啥呢!”
兵卒們一邊搶劫一邊哈哈大笑,陳秀才坐倒在大門角落,愴然大叫:“還有沒有王法!吾乃秀才,爾等行搶是要坐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