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佳城郊外,二十裡村的一處庭院,一隊士兵正據守院外,嚴陣以待。
屋內,烏日娜看著懷裡大口大口吃奶的嬰孩,食指輕輕撫摸著他通紅的小臉,心中湧起一陣母性的暖流。
“多吃點,多吃一點吧。也許明日,也許,你……”她的眼淚滴落在孩子的眼睛裡,嬰兒開始嚎哭。
門外,一陣馬蹄聲逐漸逼近。
烏日娜聞聲迅速理好衣服,她一手環著孩子,另一隻手藏在被裡,緊緊握著一根玉簪。
門被推開,其力克一身風塵,眉宇間滿是疲倦。
“老師病重不治,已經在剛剛亡故了。烏日娜,你節哀。”
這是烏日娜早已料到的結局。自從一個月前她知曉了當年幕後算計父親之人是海山,執行陰謀之人是其力克的那一天起,這份死訊的傳來便是早晚的問題。
可饒是如此,心中還是像被一隻鈍刀子刺中,痛不可支。
那個平日裡在家中對母親談起這兩個弟子時,滿臉慈愛、驕傲的男人,終於還是命喪於他們二人之手。
“重病?呵呵,怕是被海山殺了吧!”烏日娜強掩心中的悲切,她的手用力握了握玉簪,幾要折斷。
其力克的沉默印證了她的猜測。
烏日娜苦笑道:“其力克,事已至此,你誆騙我這將死之人又有什麽用?你和海山這種弑師的禽獸,還是把那些謊話留著去封天下悠悠之口吧。”
其力克臉色一沉,陰惻道:“強者決定規則,勝者書寫歷史。永豐三十二年的一切都會被時間無情掩埋,海山的話,我的話,就是正史。烏日娜,做個選擇吧!你和孩子,可以活一個。”
“哈哈哈哈哈!”烏日娜淒厲慘笑,她語速飛快,表情癲狂:“其力克,選擇?可笑,我還能有選擇?三年了,父親偏偏在這個時候被殺,你今天之所以來這裡,不也是擔心海山已經知道了你的秘密?北夷的百姓哪個不知道,一個月前夷龍大帳失火,皇后和太子雙雙殞命?如今這兩個本不應該存活在世之人,卻寄生在皇帝親弟弟的屋簷下,我倒是很好奇你該如何向海山解釋!”
其力克神色痛苦地抱著頭坐在椅子上,喃喃道:“為什麽一定要去追查?知道真相後又為何一定要去當面質詢二哥?妹妹,你怎麽那麽傻,即使為了哈森,你也應當隱忍不發!他還不滿一歲啊……”
烏日娜暴怒道:“我和哈森的身體裡都流淌著北夷國戰神阿力川的血!海山他不配有我這個妻子,也不配有這個兒子!”
頓了一下,烏日娜因激動扭曲的五官開始慢慢平複,她抬起頭,眼神怨毒地看著其力克一字一句地說:“我烏日娜就算只剩一根頭髮,也要絞死你和海山為父親報仇。”
其力克迎著烏日娜怨毒的目光一步一步向她逼近,就在他們幾乎鼻尖相碰的時候,烏日娜掏出了玉簪直刺其力克的後心!
其力克見勢幾乎同時出手,捏住了嬰孩的咽喉。
裂帛聲在寂靜的草廬格外清脆。
那根玉簪僵硬的懸在那裡,烏日娜看著懷中不住啼哭的嬰兒,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手一松,玉簪落地碎成了幾段。
其力克的手卻沒有收回。
烏日娜拽著其力克的衣袖大哭道:“其力克哥哥!為什麽!為什麽你和海山哥哥要用如此陰毒的手段折辱父親!父親寧可戰死沙場,也不願擔下被一個十五歲的小娃娃生擒的汙名啊!他老人家為了你們做了多少違心之事,你們比誰都要清楚,他對北夷忠心耿耿,絕無半點私心!”
其力克仰頭閉目,淚水順著他的兩頰流了下來,他恨聲道:”我本以為海山要的只是元帥的兵權,沒想到他要的是元帥的命。“
烏日娜慘笑道:“用劉豹的夫人大張旗鼓地去換父親的替身,替身被斬的那一刻,父親便成了替身,成了活死人。多麽高明的計策!父親向來誇讚海山哥哥智計無雙,母親卻說他陰狠不善。其力克哥哥,你知道母親最疼你,我也知道你心中有我,可我偏偏從小就傾慕於海山。一個月前的那場大火,烏日娜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如今,不過是再死一次罷了。我曾以為我這一生無論發生何事,你和海山都會不顧一切地擋在我身前,愛我、護我。我愛錯了人,也信錯了人。“
其力克心痛無比,將手從嬰兒的脖頸上移開。
他無法痛下殺手。
他終究做不成海山。
”哥,我從小便不會叫你為難,這次也是一樣。“
言罷,烏日娜看著自己的兒子,眼神如水一般溫柔,不舍。
突然,她眉頭一皺,一股鮮血從嘴角颯颯流出,不多時便浸透了嬰兒的繈褓。
她的眼神永遠失去了光亮。
烏日娜咬舌自盡了。
其力克看著靜靜躺在床上的屍體,不禁有些恍惚。
九歲那年,他第一次用鐵劍向烏日娜炫耀新學的劍招,卻不慎失手傷了她的右臂。
烏日娜頓時血流如注,那時他還是幼童,在一旁手足無措嚇得直哭。
老師和師母聞聲趕來,烏日娜突然從他手裡奪過劍,自己跑向父母身前。
”娘!我偷了其力克哥哥的鐵劍玩,不小心把手臂傷到了。嗚嗚嗚,娘,我好疼啊!“
烏日娜一邊哭,一邊向其力克偷笑著使眼色。
如今,烏日娜真的死了,確切說,是被他逼死的。
其力克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哈森對自己母親的死恍若不知,隻低頭吮著其力克的手指,滋滋有味。
其力克一臉殺氣地看著他,哈森感到有人在注視他,便也抬頭去看,嘿嘿傻笑著,嘴角都是涎水,又伸手去摸其力克的下巴。
其力克坐在床邊,把哈森抱在懷裡,默默不語。
一炷香後,他帶著孩子走出了庭院。
是夜,阿奴爾點燃了阿力川府,自己卻再也沒有從府中走出,踐行了他最後的忠誠。
與這座享譽北夷幾十年的元帥府被焚相比,幾乎在同一時間,寒佳城外二十裡村內一座庭院的大火,就顯得微不足道。
夷龍大帳內。
”陛下,其力克元帥把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
地圖前,海山默然了一會。
”知道了。“
陰暗的大帳內,燭台的火光照亮了整個域匣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