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小劉,這麽多天沒上工,是在姑娘的被窩裡舍不得鑽出來了吧!”
碼頭的工頭孫大力帶著一群力工對著劉不知起哄,吹口哨。
力工裡年紀最大的老朱頭,六十有一,精神矍鑠,每天扛一百個百斤貨不在話下。他最是愛逗這個碼頭上年紀最小的少年,隻聽他粗聲喊道:“咱們小劉,雖然眼睛小一點,鼻子大一點,可人家生得白長得高啊,而且這五官湊在一起,周周正正,也是個俊後生!瞅瞅,瞅瞅,這一身腱子肉,這使不完的力氣,哪個小娘們兒要是有幸能伺候著小劉,可幾天能起得來床啊!”
“哈哈哈哈哈哈!”大家又是一陣蕩笑。
劉不知從懷裡掏出一遝黑色的膏藥,這是他從陳聞切那裡要來的。
“老朱,這藥膏回去每日敷在腰上,七天,你扭傷落下的病根就好了。就從今天開始,這周你不用上工了,我把我工錢分你一半,你在家養傷吧。”
老朱頭拿起膏藥往鼻子下一聞,一股濃烈的藥味兒衝進他的鼻腔,幾乎要頂他一個跟頭。
“這藥膏可真他娘的夠勁兒,比聚草堂的膏藥掂著還重上幾分。小劉你說實話,你是不是傍上哪個夫人、小姐了?”
劉不知笑著踹了他一腳,罵道:“真是‘老而不死是為賊’,就看不了你這為老不尊的樣子,快走快走。”
工頭孫大力笑著說:“小劉,你說的這句話啊,老朱頭估計也就能聽懂個‘快走快走’,你是白罵了。老朱,回家吧,你的工錢我給你開一半。小劉,不是叔說你,你也不是菩薩,也不能誰家有難了你都接濟,你這一個月才掙幾個錢。你也攢點錢,畢竟以後要娶媳婦兒的。”
劉不知壞笑著說:“孫叔,攢能攢幾個錢?改明兒我就照老朱說的辦,勾搭個達官顯貴家的小姐,把這生命煮成熟飯,我這輩子可就發達了!”
孫大力不聽他胡謅:“滿嘴胡話,上工去!”
劉不知來到這裡已經兩年了。
當年“永不敘用”的旨意下達,得知自己報國無門,所學無用後,他便日日將自己泡在酒裡,醉生夢死度日。北境日日都有人來京城要接他回去,劉不知或打或罵,將人統統趕走。他拒絕了父親那邊的一切接濟,隻以來時隨身帶著的微薄盤纏度日。
不出幾日,盤纏就用光了。
這一日,他帶著最後的幾個錢買了最後一壺酒,在街頭漫無目的走。他醉的不行,踉踉蹌蹌。他看見眼前有個女子的背影特別像他的娘,他一邊哭一邊追了上去,可是無論他走得多快,他與那女子的距離總是不會縮短,也不會拉長。不知走了多久他來到了東郊碼頭。
這一天,東郊碼頭髮生了械鬥。
孫大力祖上三代都是這個碼頭力工的工頭,來往各船隻的搬貨、卸貨,都由他承包下來分發給工人,工錢一日一結。因為他信譽高,為人公正、心慈,在力工之中有著很大的威望,大家對這個工頭心服口服。
相比於全國各個碼頭,東郊碼頭坐落京城,又在各個水路的咽喉,碼頭的吞吐量極大。川流不息的船隻,滿載的貨物,帶來了裝卸一行豐厚的利潤。引得西郊碼頭的工頭李巴眼熱不已。
這個李巴是宰相李墨一個出了五服的族親,平日裡打著李墨的旗號處處仗勢欺人。他打點好官府的官差,糾集了一群平日裡在京郊為非作歹的烏合之眾,來到了東郊碼頭。
碼頭的械鬥本是平常。
一年總要有那麽三五次,或是碼頭內部的利益爭端,或是外來黑道的尋釁滋事,在碼頭吃這碗飯的,一年下來身上不帶點皮肉傷,都不好意思和工友稱兄道弟。 打,是為了談。把雙方大佬打到一張談判桌上,互相談出一個好價錢,雙方滿意,握手言和,這生意還得照做。
可是那天的械鬥,從一開始就不正常。
西郊的人帶的都是刀劍。
碼頭械鬥,從來只是棍棒,這是有規矩的。動了刀劍,就是動了人命。李巴要的就是人命,他要孫大力的命。他根本就不是來談判的,東郊的所有生意,他都要。在李巴的邏輯裡,你不給,我就搶。
雙方人數雖然大致持平,都是一百余人,但是武器的差距讓場面陷入了一邊倒。東郊的力工陷入了被屠的境地。
那個背影已經不見了。
劉不知站在高處俯視著眼前的拚殺。他的腦海裡回憶出另一個畫面。
八歲時,他和父親帶著十五個親兵巡邊。這一天是每月唯一的一次邊境互市。北夷人用自己上等的動物皮毛、肉干、馬奶酒等換取他們亟需的鹽巴、布匹等生活必需品。
沒有任何征兆,阿力川帶著本部騎兵對北境的邊民開始了屠殺。
從永豐十四年北境開始新練騎兵,劉豹立下了“韜光養晦”的軍策:無論何時,無論發生了什麽,北境軍一兵一卒不得在城外與北夷交戰。
當時的守軍主將是康龍,北夷屠刀下的每一條人命都在挑戰他的神經。那些死去的北境人,臨死發出的求救、哭嚎,激起了他軍人的血性。
他在城頭面對城內的官兵大喊道:“違背大帥軍令,死路一條。可為軍者若不能保護子民,與泥人蠟像何異!誰願與我出城殺敵!”
一呼萬應!
在廣闊的平原野外,氣勢如虹的一萬重甲步兵奮勇衝向敵陣。殘陽如血,視死如歸的北境軍想要在這裡奪回他們的子民,奪回他們的尊嚴。
然而,他們自己卻陷入了另一場屠殺。
北境軍在北夷騎兵的反覆衝鋒下,被分割,被虐殺,毫無還手之力。
以步製騎,這個在永豐初年已被證明不可行的戰法,毫無懸念的將這一萬忠肝義膽的北境男兒送往了地獄。
輕松解決了北境軍,阿力川兵分兩路,一路殺向空城,一路繼續屠殺邊民。
劉不知眼看著一個北夷的騎兵追著一個抱著孩子奔跑的婦女。他一邊怪叫著,一邊揮舞著彎刀,他也不動手,就一路跟隨。那女子已經筋疲力盡,她刺耳的瘋狂尖叫著,想從自己的身體再榨取出一點力氣。
又跑了幾步,停下。她慢慢的轉身,眼睛裡湧出兩股泉一樣的淚,絕望地跪在了騎兵的馬前。
手起,刀落。騎兵尖刀一挑,那嬰兒被串在裡彎刀上,沒有了聲音。
劉豹死死地按住瘋了一樣想要跑到戰場的劉不知。他在他耳邊大聲說:“記住她,記住這個女人,記住這個孩子!他們的死是因為我們北境軍的無能!”
那座被攻陷的城, 叫做寒佳城。從此,在一個老和尚的指引下,他刻苦攻讀兵書,操練劍法,寒來暑往,日日皆然。他發誓:從此天下在他眼中再無無可奈何之事。七年後,他生擒了阿力川,卻看著母親慘死在了寒佳城。
“保護工頭,保護工頭!報官,快去報官啊。”
一聲聲呼號把劉不知的思緒拉入現實。他很醉,醉眼朦朧;他的身子在發熱,血在沸騰。他決定要終結這場屠殺。
只見一個白色的影子帶著一把長劍,在人群中飛快地穿梭往返,劍刃所到之處,血光四濺。那些被砍成兩截、三截的西郊盲流,到死都沒有看清究竟是誰殺了他們。
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鬼!鬼啊!快跑啊!”
本就是一群烏合之眾,心想為了那點錢財送命實在不值。剩下的二十余人作鳥獸散,如潮水般退出了碼頭。李巴攔也攔不住,只能無奈跟著隊尾撒腿跑了出去。
幸存東郊碼頭的力工們,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們的救命恩人:月光下,一個被血染紅了白衣的少年,傲然立在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中間,他的臉上是酒精催發的潮紅,細眯著眼睛抬頭望著那輪明月。他手中的劍突然掉在了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少年一頭栽倒在一個屍體上。
眾人大驚,忙跑過去上前照看。掐人中的掐人中,探鼻息的探鼻息,幾個漢子手忙腳亂的解他衣服的扣子,想看看是否有致命刀傷……
“呼……呼……呼……”
劉不知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