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9章、【詩與畫】

　　“楊公子，你這畫的什麽啊?”

　　望著畫紙上大團大團的綠色，田星洲不禁皺著眉頭問了一句。旁邊，董柔柔和班傲晴兩位小姐已經在相視搖頭了。

　　高雪菱望了一眼畫紙，眉頭也輕輕蹙起。作畫最忌大片同色色塊，楊青山這幅畫，卻是一大片綿延的荷葉，入眼幾乎全是碧綠顏色，第一眼的視覺效果就不怎麽樣，一看就落了下乘。

　　“楊公子，綠色太多了。”高顥然忍不住提醒一句，此時畫紙上方還有一些空白，若是能好好利用，整幅畫說不定還有回旋提升的余地。

　　“無妨，”楊青山拿著畫筆抬起頭，感激地看他一眼，語氣卻有些固執，“在下胡亂畫的，沒那麽多講究。”

　　說著又低頭繼續，將剛才畫到一半的采蓮女繼續完成。

　　見他筆法還算嫻熟，只是顏色搭配實在不太高明，像個初學者般任性隨意不講章法，高雪菱心內不禁一陣婉惜。她眼角余光掃過，瞥見楊青山的畫盤中僅有黑、綠二色，想了想，便很快移步回到自己案桌上，將剩余的畫料全拿了過來。

　　“楊公子，我向來著色淺淡，剩了這點畫料，你將就著用吧。”

　　“多謝高姑娘，”楊青山將畫盤接過，竟是隨手置於一旁，然後停下來看了下已經畫好的部分，“我看看……可能不一定用得上，剛才群升兄也給我了一些其他顏色的畫料，雖然少，但我其實用不了多少。”

　　他話剛說完，竟是又在眾人的注視之下，飽蘸了一筆畫料，將剛剛才勾勒出的那個采蓮女又填了跟荷葉一樣的綠色。

　　眾人當下又是一陣搖頭，哪有這樣搭配色彩的，采蓮女的衣色跟荷葉不說要有強烈反差，至少也要有些許差異，像楊青山這樣混成一色的，分都分不清楚，大大影響觀感。

　　“朽木啊。”呂公子在旁輕聲感歎道，聲音雖小，他身旁站著的幾個人卻都聽得清楚，田星洲已經在掩嘴偷笑。

　　高雪菱和高顥然都已經出聲提醒了，楊青山卻還是像個榆木疙瘩，冥頑不靈，當直是朽木不可雕。

　　“哇！”站在楊青山身後不遠處的任諝忽然一聲怪叫。

　　眾人齊齊望去，卻見他手中拿著兩張畫作，顯然是楊青山之前畫好的作品。

　　見眾人好奇，任諝便笑著將手中兩張畫紙轉過來向眾人展示，眾人一看，無不瞠目結舌。

　　那兩張畫紙上，以誇張到極致的線條畫著兩張人臉，依稀可辨畫的似乎是劉群升和唐掌櫃，只不過畫法極其詭異，既不寫實逼真，也毫無美感可言，反倒有一種荒誕滑稽的意味。

　　董柔柔看了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班傲晴也想笑，卻拚命死死忍住。

　　這種來自後世的畫法顯然並不符合時下的審美，眾人當下又是一陣搖頭。

　　“楊公子這極致畫風，真是……不知如何形容啊！”向來以人物畫見長的田星洲感歎道。

　　“你們都不喜歡嗎?高某倒覺得挺有意思的，”高顥然忽然笑著說道，隨後問:“雪菱，你覺得呢?”

　　“雖然荒誕不經，卻自成風格。只是，這樣的風格，我也欣賞不來。”高雪菱輕輕搖頭說道，這位楊公子，真是讓她捉摸不透，連隨手畫的人像都如此奇怪。

　　“劉公子，楊公子是與你一起學的畫嗎?不知師從何人?”任諝忽然問劉群升道。

　　劉群升臉色頓時變得有些尷尬。

　　四五年前，

他和楊青山確實一起跟著城西一位姓洪的老畫師學過一段時間畫，他們就是那時候認識並成為好朋友的。不過楊青山隻學了一段時間，他卻一直堅持學到現在，畫技終於有所小成。　　只是眼下任諝忽然問起，他真不知該如何作答。否認吧，就是在撒謊，可若是承認，這不是給洪老畫師臉上抹黑嗎?他老人家教出來的學生裡，有哪個不比楊青山強的?

　　斟酌再三，終於決定還是不給恩師丟臉了。

　　劉群升咬了咬牙，正待否認，呂公子卻已然無比欠揍地說道:“剛才聽劉公子提起過，他與楊公子好像一起跟城西的洪畢洪老先生學過畫。”

　　劉群升額上有汗，連忙解釋道:“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楊公子隻學了幾個月，很短的一段時間，在下則一直學到現在。”

　　“原來是洪畢洪老先生啊。”田星洲笑著一搖腦袋，“洪老先生在下有幸見過幾回，是個脾氣古怪的長者。當時在下就想，大凡脾氣古怪的人，一般都有大才，今日見到洪老先生兩位高足，果然名不虛傳！名不虛傳！”

　　他語意中明顯帶有譏諷之意，劉群升雖然惱怒，卻也無可奈何，心中暗暗後悔將楊青山帶進來，無端生出這許多是非。

　　眾人說了半天，一直在埋頭作畫的楊青山忽然拿著筆直了直身，長長出了一口氣，一副大功告成的解脫模樣。

　　任諝嘿嘿一笑，急道:“楊公子終於完成他的大作了，快快快，將楊公子的大作移到那邊去，這下十幅畫終於全了。”

　　聞得此言，劉群升心中又是一慘。

　　果然，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

　　古玉齋的兩個下人很快將楊青山的畫作也移到方桌之上。

　　放眼桌上的十幅畫，幅幅都是中上之選，唯獨楊青山這一幅《采蓮曲》，入眼便是大片綠色混雜，半幅畫都是團團荷葉。好不容易畫了個采蓮女，配色上卻極為糟糕，采蓮女的衣裙居然跟團團荷葉使用了一樣的碧色，不細看，根本不知哪個是荷葉，哪個是采蓮女。說句難聽的，這樣的低級錯誤，就是新入門的新手也不會犯。

　　隨後，劉群升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眾人開始一一品鑒這十幅新鮮出爐的畫作。

　　先是田星洲的《老嫗鬻炭圖》，人物生動，畫功一流，呂公子和時公子又是一陣吹捧讚揚，讓田星洲委實出了一把風頭。

　　之後是呂公子的《佳人聽雨圖》，一個絕美的側臉，於小園香徑中獨自聽雨，頗有意境。雖然沒有畫出佳人的絕世容顏，但高雪菱一句到位的“大美半隱”，卻也讓呂公子心中無限歡喜。

　　之後倒是平淡，陳青痕的畫作中規中矩，董柔柔、班傲晴二人合作的畫作也只能算是平庸之作，但礙於場面，眾人也都稱讚了一番。

　　接下來，高顥然的《夜觀星鬥》讓場面一時又熱絡起來，他畫風清奇，畫法嫻熟，看技法不在其妹之下，估計是高雪菱過於出色，以致於高顥然的名氣一直被掩蓋了。

　　另一個官少爺任諝顯然也是有備而來，卯足了勁要在佳人面前表現一番，一幅耗廢無數心力的《山間雉鳥圖》很快贏得了滿堂喝彩，唐掌櫃甚至當場表示，要斥巨資收購此圖，日後必定升值。

　　劉群升則有些落寞。他的《倚亭聽雨》其實在各方面都不輸於呂公子的《佳人聽雨圖》，但兩者無論構圖還是意境都有些重複。這種情況下，先看誰的畫，誰就佔了便宜，因為看到第二幅後，難免有些審美疲勞。

　　不過，之後的這幅畫很快讓所有人都眼前一亮。

　　清幽山路，浮雲遮峰，一位天真無比的童子立在徑旁樹下，仰天觀雲，徒羨浮雲之悠然。

　　這幅《童子羨雲圖》當真是清新到了極點，卻又讓人在繁忙塵事中忍不住駐足深思，感歎世事之白雲蒼狗。

　　孩童的天真，與這種深沉的反思形成巨大的反差，給人強烈的思想衝擊力。

　　極致的表現手法，蘊含巨大張力的構圖，還有深刻的立意，這幅畫已經儼然大師手筆。

　　眾人都不敢相信，這樣的畫作，竟是出自於年輕的高雪菱之手，連楊青山都被畫中的意境深深打動了。

　　“高姑娘這幅《童子羨雲圖》真是清新寫意，任某真是自歎不如，這才是真正的高手啊。”

　　“能夠睹此大作，今日真是沒有白來。”時公子也感歎道。

　　眾人又是一陣誇獎溢美之詞。

　　高雪菱卻默不作聲，她耳中聽著眾人的誇獎聲，目光卻一直落在楊青山那幅《采蓮曲》上。

　　見她如此，任諝心中不禁醋間翻騰，不過他很快不動聲色道:“最後一幅，楊公子的《采蓮曲》，這幅畫，嘖，這個，這幅畫，說實話，任某有些看不太懂。諸位可有何獨到見解?”

　　眾人當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誰都沒有說話。

　　楊青山這幅畫，真是讓人不忍卒睹。剛看完高雪菱那幅不出世的名作，一下子又變成楊青山這幅畫，這落差，實在太大。

　　“呂公子，你來評點一番?”任諝無奈，隻好點名道。

　　呂公子臉色一黑，顯然不願就此畫作評，任諝又催了一遍，呂公子這才不情願地說道:“這幅畫沒什麽好評的，楊公子估計是新手，著色方面還有極大之提升空間。”

　　“是啊，此畫用了大片綠色，雖說是畫料不足，不過高姑娘和高公子已經雙雙出聲提醒，楊公子還是一意孤行，以致讓此畫沒有任何回轉余地，可惜了。”時公子拿捏著語氣說道，說完覺得自己已經十分客氣。

　　“董姑娘，班姑娘，你們兩位應該是新近學畫不久，可以以這幅畫為殷鑒，體味顏色搭配之重要性。上等的畫作，色澤分隔鮮明，人與景物之間應有自然反差，若是不遵此法，則很可能落得與此畫一樣，混成一色，那便看不得了。”田星洲竟不客氣地將楊青山的畫當作反面教材，當場施教起來。

　　聽到自己同伴的作品被人如此數落，劉群升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無比難看。今日這事若是傳到洪老先生耳中，隻怕——唉……

　　“星洲兄此話言重了，在下覺得，楊公子此畫雖然有些問題，卻還是有一定可取之處。我們何不問問楊公子本人呢……咦，楊公子，楊公子人呢?”任諝說到一半才發現楊青山不見了。

　　“不會是怕丟臉躲起來了吧?”呂公子小聲嘀咕一句。

　　眾人仔細一瞧，楊青山卻是回身取筆去了。

　　他取了筆過來，衝眾人歉然一笑，說道:“真是抱歉，剛才諸位的畫作真是精彩連連，一幅好過一幅，讓楊某流連不已，竟忘了自己的畫作還未完成。”

　　還未完成?

　　眾人都是一愣，楊青山卻已經拿了毛筆，在自己那畫上寫起了字。

　　眾人都有些好奇，忍不住都想擠過來看他又搞什麽名堂。

　　呂公子卻是不為所動，心中暗道一句“醜人多做怪”，在他看來，這幅畫早已回天乏術，楊青山做再多掙扎，也是無濟於事，實力在那擺著。

　　作畫這事，需要天長日久堅持方能有所小成，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他正這麽想著，驀然發覺周圍似乎變得有些安靜。

　　細看之下，才發現大家都盯著楊青山畫上那幾行字，嘴中都在默念什麽。

　　“妙啊！”劉群升忽然拍著大腿大叫起來。

　　“活了，這畫活了！”高顥然也欣然說道。

　　再看高雪菱陳青痕等人，臉上都早已是驚喜之色，任諝和田星洲卻雙雙目瞪口呆，好像見到什麽極端不可思議之事。

　　怎麽回事?

　　楊青山到底寫了什麽?

　　呂公子一時好奇，忍不住也擠了過去，探著腦袋看個究竟。

　　不看還好，一看之下，竟也呆住了。

　　楊青山寫的是一首小詩。

　　只有短短的二十八個字。

　　可就是這短短的二十八個字，卻像是有著神奇的魔力一樣，讓原先糟糕至頂的那幅畫一下子活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