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又一次夢見自己坐在船艙裡，手裡握著煙杆，身體隨著船搖搖晃晃。

　　身旁是他的妻子瑩兒，她懷裡抱著才兩歲大的兒子，取名叫邵文，旁邊坐著剛滿八歲的女兒邵莉。

　　他們全都驚恐的看著外面，聲聲淒厲的慘叫像撕扯人的靈魂。突然，一個渾身是血的彪漢跳到船艙，興奮異常的站在他們面前，手裡握著一把帶血的剮心刀，刀尖指向老李的眉心。豔紅的鮮血沿著刀刃一滴一滴的向下滴落，滴在船板上形成一個血泊，散發出血腥的余溫。

　　“哈哈哈哈哈……”，凶殘的笑聲從大漢的喉嚨發出。

　　老李身心戰栗的看著逼近的刀尖，卻無力掙扎。刀尖慢慢刺進他的眼睛，疼痛的地方卻在心裡。暗紅的血液從眼睛迸發而出，眼前全部成了血紅色。他捂著胸口發出沉悶的吼叫，像嚎啕的哭聲。

　　耳旁突然傳來女兒的叫聲，他大聲喊道:“不！”就用力的衝上去。

　　突然他醒了，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不由自主的再次想起那段慘痛的記憶。

　　民國二十三年三月初四，李樹桐帶著妻子和兒女以及一擔旱煙絲，乘船去漢口謀生，在船行至六棱渡村時被一夥水賊圍住了。船老大及兩個船夫見狀不妙，什麽也不顧就跳進了江裡，只剩一船的乘客眼睜睜的看著一班土匪登船搶劫，稍有不順就要打罵殺人。

　　老李戰戰兢兢的從懷裡掏出一塊紗布，裡面是十塊銀元，雙手捧著畢恭畢敬的交給土匪，以圖換取一家性命。不料土匪卻不要他的錢，說道:“路費留著，”用刀敲敲那擔煙絲，“就這個，兄弟們吃過你的煙，以後都是朋友。”說罷扔了一個牌子，“以後路過這一帶碰上道上的人就給他看看這個，就沒人敢為難你。”

　　這一擔煙絲雖然價格不菲，他並不是不舍得，只是他在煙絲裡藏著一個金條，這就舍不得了，爭論的結果讓土匪更加起疑，執意要這擔旱煙絲。老李的哀求激怒了土匪，土匪朝他頭上拍了一刀，吼道:“你個龜兒子，格老子要麽子就是麽子！”就當著他的面搶走瑩兒懷裡的邵文，向船板上一甩，咚的一聲就沒了聲音，又拽著瑩兒的頭髮扒開她的衣服。瑩兒的反抗換來的是土匪給她胸口的一刀，當場殞命。

　　這一切來的這麽突然，老李完全嚇懵了，可邵莉撲上去就死死咬住土匪的手臂，任土匪如何掙脫也掙脫不了。兩道鮮血從土匪的手臂上流了出來，土匪便大喝一聲，當即一刀就宰了下去，刀尖狠狠的插進她的右眼之中。

　　看著女兒張著嘴倒在船板上，連聲慘叫聲都沒發出來就這樣沒了，右眼那個血淋淋的窟窿至今讓他心生寒氣。

　　同船的三十多人，被殺了八個，屍首全部被土匪扔進江中。

　　老李看著那群土匪離去時勝利的背影，咬破了嘴唇，卻已經哭不出來了。他紅了眼睛，唯一的想法就是殺人，要殺光這群人，可是他卻癱在船板上沒了力氣。

　　外面突然傳來槍聲，劈裡啪啦的響，土匪亂成了一鍋粥，他只是六神無主的看著船板上的血跡。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被兩個士兵扶著稀裡糊塗的上了岸，坐在岸邊，看著滔滔江水，這才哭的死去活來，有生以來唯一的一次嚎啕痛哭。

　　到了軍營以後，一個長官跟他問話，他一五一十的回答，最後凶狠的指著那群被綁住的土匪。那個長官就很乾脆的給了他一把大刀，讓他自己去報仇。

　　“噗”，鮮血從一個土匪的脖子上溢了出來。

　　這個場景他在心裡不知構想了多少次，可親自揮刀那一刻，提著刀的兩支胳膊卻突然在發抖，刀口斜著砍進了土匪的脖子，只是削破了一層皮，像砍在棉花上。

　　那個土匪呵呵兩聲竟然罵了起來:“龜兒子，老子撒個尿都能把你衝了，你舍不得你老子啊，龜兒子是怕你媽守寡啊。”罵完暢快的大笑。

　　老李憤恨的再次揮刀，刀口深深的沒進土匪的脖子，可依然沒將那個腦袋砍下來。他一氣之下拔出大刀，舉全身之力將大刀高舉過頭，斯叫一聲向下一揮，只聽“啪”的一聲脆響，土匪的腦袋落地一刹那，一道鮮血從腔子裡飆了出來，濺到四步之外。

　　看見土匪的腦袋在地上滾動，鮮血滲進肮髒的地上，他痛快極了，向腥臭的血沫裡吐口口水，又接連的劈了兩個土匪。他見刀口竟然有些卷曲，便扔了刀，無力的走向那個長官，跪在他面前，堅持要參軍殺匪。

　　這個長官就是蔣雲鼎，補充第一旅三團二營營長。李樹桐當上了一名士兵。

　　“噗”，老李的心裡再次響起這個聲音，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用手指按著頸椎。原來砍頭要這麽大的力氣，但掌握了技巧，卻又這麽的容易。“噗，噗。”這個聲音不斷的回響，好似有無數的人頭落地。

　　他深深的呼吸，緊緊攥著拳頭，想起了另一次砍頭。1934年冬季，俞濟時帶領第七師、第四十九師、補充第一旅和浙江保安第二縱隊共十一個團圍剿，終於在譚家橋一帶殲滅了的第七團，俘獲了200多人。

　　不管是還是盜匪或是搶匪，反正都帶著個匪字，老李統統將其歸於匪一類，他是深惡痛絕的。這一次他又提起大刀砍了下去，四個人頭乾脆的落地，落在冰凍的地面，咚咚的響，熱血很快化成了冰血。

　　“咚咚咚”，房門突然被敲響，老李渾身一顫，倒吸一口冷氣。

　　“老李，老李，你沒事吧。”是太太的聲音。

　　“哦，”老李回過神來，說道:“沒事，只是做了個夢。”他看向窗外，天已經蒙蒙的亮了，他決定起床。“你先去休息吧，太太。”外面似乎遲疑了一下，便聽見腳步聲漸行漸遠。

　　他拿起軍裝，在一邊胸袋裡掏了掏，是兩張被汗水浸得發皺的飯票，除此之外別無他物。他急忙向另一個口袋掏去，拿出兩張五十元鈔票，這才穩下心神。這是團長給他的，用來購買兩張去漢口的船票。

　　從來沒有在身上放過這麽多鈔票的他有點激動又有點擔心，記得這一百元還是團長向那個王參謀借來的。一百元應該可以買兩百張去漢口的船票，他弄不明白團長為什麽給這麽多，“也許多來的錢是給太太和小姐路上用的吧。”他是這樣想的。

　　他走出客房後聽到廚房有動靜，料想是太太在廚房做飯，便走到廚房門口，說道:“太太早。”

　　“你現在就去嗎?”美晴問道。

　　“誒，”老李點點頭，說道:“時間也不早了，我出去了。”

　　“好的，路上小心點。”美晴說道。

　　老李便出了大門，騎上馬來到中山北路一直往西，直奔向挹江門。

　　挹江城門口兩邊用石灰漿刷上了“精誠抗戰，還我河山;不分老幼，抗戰到底”的大字標語，門外一公裡處就是下關港口。

　　城門雖然大開，老李卻無法出城，因為城門口被逃離南京的車隊長龍給堵住了，他不得不下馬步行。他知道這些人基本上都有錢有勢。王參謀叮囑過他，南京相當於過去的京城，少不了達官貴人，告誡他:見面要帶三分笑，求人辦事手不空。

　　可是現在他實在笑不出來，“真該昨天晚上出城，鬼知道有這麽多人撤離。”他心裡嘀咕，便輕輕拍了拍左胸口袋，錢還在那裡呢。

　　城門口有一個班的憲兵正在逐個盤查進出人員，檢查證件和隨車行李，比往日仔細得多，自然也要耗費更多的時間，不過有一點卻比往常好，就是不接受賄賂，然而不免讓一些人煩惱，尤其像今天這種時候，正要趕時間卻偏偏嚴查了起來。

　　老李的一身戎裝在這群平民中很是鮮明，有些汙漬和破損的軍裝加上左胸口的勳章，就知道是參加過抗日戰爭的軍人，早就招惹了不少目光。

　　“這八成是給某位軍官買船票去的，我早就說過，南京是保不住的，要趁早轉移，看，被我說中了吧，光是路費就花了許多冤枉錢。”一個大學生模樣的青年翹著嘴，時不時看向老李，對他父親這樣說道。他的父親聽了一直噘著嘴，看來他們父子之間早就爭論過這個事情。

　　“嘿，我早就知道了，我女婿早在一個月之前就跟我說過，要把工廠向西邊轉移。”一個四十多歲的老板說完，得意的笑了笑，似乎很得意自己知道這個內幕消息。

　　“西邊?哪裡?”青年問道。

　　“嗨！”那個老板歎了一聲，“西邊還能在哪裡，武漢吶！”

　　“不不不，聽我說，我把公司轉移到香港去了，那裡是英國人的地方，日本人可不敢在那裡撒野，所以很安全。”一位身著米色西裝很有紳士風度的男子聲音很好聽。

　　“哦?”那個老板很感興趣，說道:“我倒是想過，只是一來工廠搬遷不便，我走水路直達漢口方便許多，也省了很多費用，二來我對洋鬼子不放心，把工廠搬去香港以後會不會被英國人扣押?”

　　紳士男子說道:“這倒不會，只要是合法入境就沒有問題。”說罷遞給那老板一張名片，說道:“我是金盛律師事務所的鄭律師，以後有任何法律上的問題歡迎來谘詢。”

　　老李無心聽他們說話，他現在急的恨不得能找個縫鑽出去，他舔了舔嘴唇，終於發現一條很窄的過道，似乎可以容得下一匹馬的寬度，便牽著馬走了過去。

　　“嘿嘿嘿，我說你。”老李見那位紳士的男子對自己吼道:“車子是剛洗的，車漆會被擦壞的。”

　　老李牽強的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卻仍舊牽馬走進過道，馬兒緊張的連連低鳴，不停的抬頭扯著馬韁，似乎想要掙脫出去。他可管不了這些了，緊緊抓著馬韁，心裡隻記著一件事，得快些到達下關才行。然而當馬肚子經過車窗時，聽到從車裡傳來一陣女人的尖叫聲，老李一驚，回頭看了看，也沒什麽事，便繼續拉著馬往裡走。

　　紳士男子厲聲罵道:“該死的，給我站住，你到底在幹什麽！”

　　周圍突然靜了下來，四周的眼睛齊刷刷的看向老李，他一時間手足無措，慌忙應答:“我我…這……”他一攤手，說道:“唉！你看，什麽事也沒有嘛。 ”

　　紳士男子檢查了一番，車漆被馬鐙刮壞了一大塊，喝道:“趕快把這匹該死的馬拉走！臭丘八！”說完他用手掌在面前扇了扇，轉臉間忽然察覺到周圍的眼光，有憤怒的，有嚴肅的，有蔑笑的，有哂笑的，也有冷眼旁觀的……，各種眼光打在他的身上，像有各種鏡子映出他的各種模樣，他心裡一顫，便立即轉口說道:“要不是看在你是抗戰將士，我一定上法院告你，要你賠償我的損失，算了，算了。”說罷拍了拍老李的肩背，笑道:“同志，你要出去辦事吧，先跟大家說一聲嘛，哈哈。”然後對周圍的人說道:“我們都是講理的人，大家讓一條路出來，好讓這位抗日的同志先出城，去辦事，軍人優先嘛。”說罷一陣賠笑。

　　過道變寬了，老李連連道謝，拉著馬準備出城，這時卻聽那位學生青年說道:“你去了下關也沒用，太遲了，船票早賣光了，還是回去跟你的長官報告去吧。”

　　老李不管他說什麽，只是笑臉相迎，牽馬出了城。

　　遠處的長江又寬又闊，江面閃耀著銀色的粼光，在陸地上畫成一個不規則的天塹，就橫在藍天之下，將整個大地一分為二。他眯著眼睛，遠遠的看見一艘大型輪船在起重機的吊臂下正在進行裝貨作業，兩個高聳的煙囪像兩根手指，似乎在向他招手，做出勝利的歡迎。

　　“民平號，嗯，就是那艘船了！”

　　他籲了口氣，突然腦中一閃，急忙查看裝著那一百塊的口袋，兩張鈔票還在，他又大大的籲了口氣，辨認路徑後，便騎上馬向售票處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