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軍部出來，蔣雲鼎立即回到補充團駐地，一來到團部指揮室，他就摘下帽子往桌上一扔，罵道:“他奶奶的，就不讓人喘口氣。”

　　“團座，又為什麽事發火啊?”

　　這個聲音那麽熟悉，蔣雲鼎向說話人看過去，竟然是副官程志傑。他一頭悶在桌上看著文件，蔣雲鼎竟然沒有注意，還以為是參謀梁成先回來了，“是你……哈哈，你他奶奶的怎麽舍得回來。”

　　程志傑笑了笑，走過去遞上一根煙，說道:“一言難盡啊。”

　　蔣雲鼎知道那句話包含了太多生與死的故事，拿出火柴點著了兩根煙，說道:“你回來的有點遲啦，發生了什麽?”

　　程志傑吐掉嘴裡的煙絲，說道:“我本想組織防線阻擊鬼子的騎兵，沒想到卻被他們迂回抄了後路，為了防止被後來的鬼子包圍，我就帶部隊向北邊的運河方向轉移。”

　　“唉！”他重重歎口氣，像老了十歲，回憶著往事，說道:“沒想到撞到鬼子窩裡去了，我們被鬼子包圍了。”他面露苦色，一口接一口的抽著煙，眼神凝重，夾著煙的手指微微顫抖而僵硬，煙頭的火光不停的閃爍，戰鬥的場景似乎就發生在他的臉上。

　　“部隊打光了，兄弟們全死了。”他自嘲笑了笑，坦白道:“我脫掉自己的軍裝，裝作平民到處躲避鬼子，呵。”他一聲苦笑。

　　蔣雲鼎又給他一根煙，他抽了幾口煙後才說道:“鬼子走後，我隻身去了曹家村，看到你留下的標記，就日夜趕路，希望能盡快與你會合。”

　　他將一支煙一直吸到半截，說道:“一路上看到家家戶戶房子都空著，百姓都跟著軍隊跑光啦，田裡除了泥巴什麽也沒有，找不到吃的，餓的沒辦法就到湖邊去舀點水喝，呵呵，哪知道一蹲下就起不來了，在湖邊睡了一夜，要不是第二天清早一個老漢發現了我，我恐怕就死在那裡咯。”

　　“他救了你?”蔣雲鼎問道。

　　程志傑將一口煙噴了出來，搖了搖手，說道:“也可以這樣說，但本來他以為我是個死人，所以拿走了我身上的東西，還想剝我的衣服，卻這樣把我弄醒了，清醒後我瞪著他，他就把手槍和其他東西都還了給我，朝我卑躬屈膝，用可憐的老嗓子跟我說對不起，求我不要殺他，呵呵。”他回想當時不禁搖頭，說道:“我看著他，不知道是該謝他還是該殺他，唉！”

　　蔣雲鼎問道:“你殺了他?”

　　“沒有。”程志傑搖頭表示，“我拿槍指著他，叫他給我弄點吃的，他就脫掉衣服和褲子，一個猛子扎到池塘裡摸了半天，捉了一條不大不小的黑魚，架在火堆上烤熟了送給我吃，我填飽了肚子，因此活了下來。”

　　蔣雲鼎見程志傑臉上的笑容，知道那是一種無奈的苦笑，好像在說“沒想到卻是這樣活了下來。”只聽他接著說道:“當我離開的時候，回頭看見他嚼著我丟掉的魚骨頭，怪可憐的，也不容易，我過意不去，真想給他一些錢，可我身上除了手槍和衣服以外什麽也沒有，我就告訴他，有困難就到南京來找我。”

　　“那個老頭叫什麽名字?”蔣雲鼎隨口問道。

　　“他沒名字，他說他叫老泥鰍。”

　　“老泥鰍?呵呵，估計在水裡很滑溜。”

　　程志傑點點頭，說道:“他是個可憐人，自小無父無母，又沒有妻子兒女，就一個人靠捕魚為生。”

　　蔣雲鼎哦了聲，拉來一條板凳，在桌子旁邊坐下了，說道:“回來就好，

不要想太多，現在是正需要你的時候。”說罷拍拍板凳，示意他也坐下說。　　程志傑坐下來，籲了口氣，說道:“對了，你又為什麽事發火。”

　　“我剛從軍部會議回來，情報顯示日軍正在開往南京的路上，大概還有一個月時間就能打到南京，我們呢，將參加保衛南京的戰爭，但眼下還要自己解決兵員不足的問題。”

　　程志傑並不意外日軍會進攻南京，問道:“編入南京衛戍部隊的除了我們74軍還有哪些部隊?”

　　蔣雲鼎說道:“差不多都是中央軍最精銳的部隊。”他掰著手指說道:“王敬久第七十一軍、孫元良第七十二軍，宋希濂第七十八軍，葉肇第六十六軍，還有教導總隊。”他抓著拳頭說道:“和我們一樣都在上海打過鬼子回來的，部隊都損失過半。”他吸口煙，接著道:“另外還有鄧龍光第八十三軍，徐源泉第二軍，哦，還有憲兵，司令是蕭山令將軍，加起來一共十六個師。”

　　程志傑點點頭，說道:“說是十六個師，帳面上看有一二十萬人，我估計連十萬人都沒有。”

　　“只是嚇嚇鬼子，其實連十萬人也沒有，在淞滬填進去那麽多人，現在還有哪支部隊是全建制的，都他奶奶的傷亡過半，連個補充整訓都沒有，他奶奶的。”

　　“可是教導總隊還是留下來了，那真是太好了，估計有幾萬人吧。”

　　“嗯。”蔣雲鼎搖搖頭，說道:“也只有一二萬人，我聽說他們原本要撤到湖南去接受補充整訓，不知道什麽原因又留下了，這點我就想不通了，難道中央真的決定在南京和鬼子乾到底?”

　　“可能的。”程志傑沉吟道，“畢竟這裡是首都，怎麽說也不能放著鬼子進城。”他用手摳著下巴，皺著眉，安靜了一會，他突然說道:“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有可能在南京城內和鬼子打巷戰，跟他們搞個玉石俱焚。”

　　這話讓蔣雲鼎覺得渾身冷颼颼的，“巷戰?”他心裡念著這兩個字，感覺像看到地獄一樣恐怖，急忙又拿出一根煙夾在嘴上，拿出火柴還未點著，就拿下香煙說道:“不會，真的那樣就不會只有這點部隊，至少要二十萬以上，並且要事先把居民疏散出去。”他看向程志傑，呵呵笑道:“看來我們只是打打過場，然後就撤出去。”

　　程志傑用手撐著下巴默不作聲，然後說道:“不會這麽簡單。”接著他突然問道:“兵源的問題自己解決?來得及嗎?”

　　蔣雲鼎抬手向門口一揮手丟掉煙頭，說道:“教那些笨蛋開槍都需要半個月的功夫，這還是在槍支充足的情況下，更不要說拚刺刀和戰防的訓練，打起仗來，那些家夥別傻愣著當敵人的靶子就謝天謝地啦。”

　　“補充團現在有多少人?”程志傑問道。

　　“除去重傷病員不算，能戰鬥的還有832人，三營的損失最嚴重，現在只剩下一個連的兵力，三營長找我要補充兵員和物資，不然他就自己降職當連長。”

　　“這麽嚴重！”程志傑也不禁擔憂，接著笑道:“三營長那個臭脾氣，這回就讓他自己去征兵好了，多少都算他的。”

　　蔣雲鼎呵呵而笑，說道:“他那個模樣急起來都能把人嚇跑了，叫他打仗帶兵行，叫他去征兵?”他搖了搖頭，說道:“下午我還要起草一個征兵小組的名單，要把名單交給師部，核準存檔後再交給軍部，由軍部統籌分配各團征兵地點。”

　　程志傑說道:“這個事就交給我吧。”

　　蔣雲鼎嗯了聲，說道:“對了，明天一早還要把部隊集合起來接受衛戍司令檢閱。”

　　“司令長官是誰?”

　　“唐生智！”蔣雲鼎幾乎是氣哼哼的說出這個名字，說完還不忘一句口頭禪收尾。

　　“唐生智?怎麽會是他！”程志傑有些意外，說道:“我是說，論出身本不應該是他，他可不是從我們中央軍出來的人，對我們來說，他就是個外人，就算他是司令，他也調動不了部隊，這樣還怎麽指揮作戰。”

　　“誰知道軍委會搞什麽鬼。”蔣雲鼎的不滿溢於言表，“你想罵就罵吧，這裡除了我沒人聽見。”

　　“罵人就是過過嘴癮，能罵死人的話，就不需要打仗了。”程志傑又想了想，說道:“無論如何，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們啊，還是小心點比較好。”

　　“你就是顧慮太多！”蔣雲鼎用手指敲著桌子，“你說，弄一個雜牌軍出來的人做衛戍司令是什麽意思，還是一個逃跑將軍，這不是把我們當炮灰嗎！一旦事情不對頭他拍拍屁股就走，會管我們死活！”

　　“你太容易激動，我們頭上不是還有旅長師長嗎，再往上還有軍長，你也少發火，這種話傳到別人耳裡……”程志傑看著他，說道:“影響不好。”

　　蔣雲鼎丟下一句“去他媽的。”說完又燒起一根煙，起身走到自己的辦公桌，抄起一遝統計報表，在手裡翻了翻:官兵傷亡統計表、物資損失統計報表、作戰報告、物品申請報告……，現在看到這些就覺得頭痛。他將這些表單收整齊後又拿出作戰報告仔細核對起來，他要在報告裡加上程志傑的戰鬥經過，然而，看著空白的紙業心裡卻突然想起了蝶舞。

　　“蝶舞?她真的是會計?”蔣雲鼎心裡自問，走過大江南北，還沒見過哪個年輕貌美的女子穿著男人的衣服，妓女更不會這樣穿，倒是有點像保鏢，因為穿著男式服裝顯得幹練一些，更利於行走江湖。蝶舞的容貌和身材在他腦中翻滾，突然，只聽程志傑說道:“團座，關於我的戰鬥經過，我已經寫好了，你看一看。”便看到一份戰鬥報告遞到面前。

　　“哦，”他拿起報告，蝶舞的樣子從他腦海裡消失，眼前的文字則顯現出一場血與火的交鋒。

　　 11月24日下午三四點鍾，當我帶二營二連轉移至運河附近時突然遭遇運河北岸日軍炮擊和機槍掃射，當即死傷二三十人，又有日軍兩個步兵小隊欲渡河朝我進攻。見無法撤退，我即命令二營二連官兵沿河岸散開就地構築防線，阻擊日軍過河。經過短暫交火，斃敵數十人，打退日軍進攻，我方亦陣亡八人，受傷者包扎後則繼續堅持戰鬥。

　　日軍正面渡河受阻，又有兩隊步兵從我防線左右兩側南渡大河成功，攻我兩翼，使我三面受敵。我即指揮一排防禦左側之敵，二排防禦右側之敵。

　　戰鬥中我重機槍陣地被日軍發現，遭其步兵炮炮擊，正副機槍手均在炮擊中犧牲。連長蕭國光遂與戰士一起轉移重機槍，不料敵炮彈落進機槍陣地爆炸，蕭連長面部被炸開，血灑陣地當場陣亡， 另外三名戰士也同時犧牲，重機槍亦被炸壞。經過兩小時的戰鬥，敵我均有數十人傷亡。然渡河日軍愈眾並對我形成包圍之勢，我不得不縮小防禦圈作最後的抵抗，全連剩余官兵均抱決死之志，用屍體壘成簡易防禦工事抵擋日軍進攻。日軍遂以擲彈筒朝我工事投擲榴彈，使我死傷甚多。副連長及一排長也已陣亡，全連只剩六十余人，且大半帶傷，但仍堅持至傍晚六點鍾。此時日軍翻譯喊話勸我軍投降，我沒有回復，和軍官商議後決定入夜後突圍。”

　　蔣雲鼎吸了口煙，不料煙頭燒到手指，他扔掉煙頭，接著看下去。

　　二排排長鄭有湖和十七名傷員因行動不便，主動要求堅守防線，為我和其余兄弟突圍作火力掩護。但在我們實施突圍計劃之前，包圍我們的日軍先發起總攻，擲彈筒射出的榴彈朝我防線傾瀉而下，極力猛攻，意圖在天黑前結束戰鬥。

　　殘陽似血，硝煙遮日。我陣地內血肉橫飛，屍橫壘壘，遍地通紅，血漿和泥漿和在一起，以至於分不清肉塊和土塊。然自我而下所有官兵都死戰到底全無懼意，用同志的屍體蓋在身上阻擋炮彈，繼續戰鬥。僅三十分鍾，全連只剩余傷殘二十余人矣，戰鬥激烈如此。此時天已大黑，我正要組織突圍，突然被炮彈彈起的一塊土塊砸在頭上，昏迷過去，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中午，身上被四五個兄弟的屍體蓋住，每個屍體上都有至少兩三個刺刀孔。二連官兵一直戰鬥到最後，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只有我一個人苟活下來。仰望蒼天，心中慚愧萬分！悲痛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