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補充了一批新兵，程志傑看了下名冊，才二百二十六人，隻相當於一個加強連的兵力，這和損失比起來真是九牛一毛，而且還不帶槍支彈藥。他敲了敲名冊，對蔣雲鼎說道:“才這麽點人，怎麽分，還不如乾脆組成一個加強連。”

　　蔣雲鼎抽著香煙，說道:“純一色的新兵有個鬼的戰鬥力，你忙碌忙碌，把這些人分下去。”

　　程志傑很難辦，要將新兵分配給九個連，平均每個連只能分到25個人，但是每個連陣亡的士兵數量又不一樣，分少了又要嚷嚷的叫。

　　這不，當他帶著一群新兵來到三營，三營營長張楚凡就跟他嚷了起來，一句話，嫌少了。

　　這個有著凶神惡煞般臉面的關西大漢，在淞滬會戰中被炮彈破片削破右邊小腿肚，現在還得架著一根拐子走路，而副營長已經陣亡，連屍首都不知在哪。他足足高出程志傑一個頭，而且嗓門還大，什麽話都嚷嚷的說。程志傑感覺自己的腦袋都快炸了，恨不得暴打這個老黑一頓，好讓他趕緊閉嘴。

　　為了盡快結束這段痛苦的行程，他步子邁得很大，使得跟在後面的黑臉營長得不停的揮舞拐杖。令程志傑氣憤的是，他不僅跟上了，而且毫無疲累之態。

　　三營三連營地建立在一個小樹林中間，空地上用了些樹枝偽裝。營地裡僅有的一個兵舍是用樹樁和蘆葦臨時搭建的稻草棚子，屋頂也用了些樹枝偽裝。棚子裡面一共就三十來張由稻草鋪就的鋪位，每個鋪位周圍用一圈磚頭隔開，床頭擺放折疊整齊的一床棉被，這就算是一張床了。從兵營到床鋪的一切，都是就地取材，除了那床棉被。唯一的不足就是地面太冰冷，一旦入夜就會寒氣襲人，所以士兵就在兵營的中間挖了一個一米長方的火坑以驅走寒氣，上面用三根手腕粗的槐樹枝做了個燒煮架，而火坑裡面已經累積了厚厚的碳灰。

　　張楚凡拿著統計表又在他耳後嚷道:“你看，三連剩下的人就這麽多，連長排長班長都死光了，我不當連長誰當連長！”

　　程志傑向外望了望，好在附近沒人，士兵都在外面太陽底下擲骰子玩耍，這會子沒人願意待在這個陰暗濕冷的兵營裡面。

　　“副團長！”

　　又來了，程志傑隻好扭頭看向張楚凡。

　　“整日這樣閑著，我是著急啊。”他激動時瞪著眼睛拍胸脯道:“哪怕是沒拿過槍的，你好歹送過來，我親自訓練成不成?”

　　對這個性子急的老黑，程志傑想罵他又罵不出口，看著外面那些賭博喝彩的士兵，說道:“你說你閑著難受，怎麽不好好訓練那些士兵，準許在軍營賭博?士兵守則寫著這條?”

　　“不讓賭博?”張楚凡瞪大著眼睛，張口就像吃人一般，嚷道:“不賭博還能幹什麽！這些兵剛打仗回來，又不準回家探親，難道在軍營裡悶死?”

　　程志傑也明白，想籠絡部下，光給他們吃飯和兵餉是不夠的，有時候就得讓他們痛快的玩玩。過去流傳的帶兵三大法寶，其中之一就是縱容賭博，其二是嫖妓，第三是搶劫，正所謂兵匪一家正是源於此。為了鼓勵底下的士兵作戰，每打下一個新地盤，軍閥頭領都會允許士兵在這個地盤上瘋狂搶劫三天，其中不乏做些犯法的事情。而士兵搶劫得來的錢又用來吃喝玩樂賭博嫖娼，一旦他們口袋裡沒了錢，自然就想到去敲詐勒索百姓，甚至主動請纓去攻打新地盤。他們攻打別人的地盤，別人又攻打他的地盤，士兵和軍官為了利益，

今天投靠這個軍閥，明天或許就倒戈相向，如此混亂。一些個軍閥因此而得勢，也因此而失勢，但最無辜最受摧殘的卻是平民百姓，所以當時民間流傳“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的話。雖然後來國民政府對這三種惡習嚴令禁止，但只要不過分，各級軍官都會睜隻眼閉隻眼，以至於這三種惡習屢禁不止，禁令不過是形同虛設。　　他搖了搖頭，從張楚凡身邊走過，出了兵舍大門，徑直向那些賭博的士兵走去。那黑臉營長又舞起拐杖亦步亦趨的跟在身後，拐杖柱地時發出煩人而沉悶的“咚咚”聲。

　　“都他娘的起來！集合！”走近那群士兵時營長在程志傑身邊突然大聲喊道，像個霹靂一般，讓程志傑冷不防倒吸一口冷氣，氣得他暗暗咬牙，心想，逮個機會得好好教育教育這個老黑。

　　“都他娘的站好了！”營長又厲聲喊道。

　　程志傑點點頭，這個營長雖然外表粗蠻，打仗也喜歡意氣用事，但帶兵確實有一套，那些士兵對他都很服氣，僅在五秒內就按照命令列成了三排。可是這些士兵看上去根本不像士兵，他們須發糟亂，衣衫不整，甚至有點破爛和發霉，沾染血汙的棉花從衣服的破洞裡冒出來，像花直接從泥土裡長出來一樣，渾身髒臭，不倫不類，簡直像土匪和叫花子在表演。“怎麽不給士兵換上新棉襖?”程志傑問道。

　　“衣服不夠！我一共領到兩百七十件棉襖，先發給了一連，二連發一半就沒了，三連一件沒有，現在還差兩百多件。”

　　程志傑咬著下唇檢閱這群士兵，他們像懵懂的孩子一般站在自己跟前。這裡年紀最小的大約只有十七歲，最年長的莫過三十，但他們的眼神都差不多，是一種呆滯的忠誠，裡面飽含了戰火的洗禮，和對死亡的麻木。這就是和講究榮譽和守則的新兵最大的不同，程志傑相信，假如現在用機槍指著他們，他們也不會吭一聲，更不會逃跑。但是，他們懂得躲避敵人的槍炮，懂得戰鬥，知道在戰爭中生存的規則。

　　“想家嗎?”他大聲問道。

　　沒人做聲，陽光斜灑在他們身上，在地上映出一道道沉默的影子，和那些由石頭雕出的石像的影子別無二致。石像尚有名稱，供人瞻仰，而眼前這些人叫什麽，或者有沒有名字，沒人會花心思去觀察和記憶，他們的存在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做一個戰鬥機器，最後做一個無名的英雄。

　　“長官問話，要回答！”營長大聲喝道。

　　程志傑不禁又轉頭看了他一眼，而後聽到士兵們異口同聲的大喊:“想家！”

　　出乎意料，他們並不是石頭。他打量著眼前這些看似毫無表達的面孔，說道:“對，說實話，我也想家。”

　　還是沒人說話。

　　程志傑看著眼前靜靜矗立的老兵，說道:“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還有我的孩子，我想他們，念著他們，不知道他們過得怎麽樣，安不安好。”

　　他審視著這群士兵，說道:“我原來打算是回家看一看的，但是想了想，還是不回去了。為什麽?因為鬼子已經打進來了，鬼子的飛機到處扔炸彈，家人能過得好嗎?睡覺都睡不安穩啊。我在想，要想家人過得好，我們當兵的就要先把鬼子打出去，要是我們逃了一命，家人就要遭殃啊，你們說是不是。”

　　“長官！”營長喊道，“我們都是從死人堆裡走出來的，我們不怕死。”他面向這群士兵，說道:“你們誰怕死?”

　　“不怕死！”士兵們一同說道。

　　程志傑走到一個士兵跟前，他大約十七八歲，約一米六五的身高，棕黃的皮膚削瘦的臉龐，上唇和下巴已經長出稀黃的胡須，頭髮留了有將近兩寸長，卻糟糕的蒼亂，但鼻梁和眼神卻如鋼鐵打造的一般冷峻。“結婚了嗎?”

　　“報告長官，沒有。”士兵回答。

　　“你不怕死了家裡無後嗎?”

　　“不怕，我家有兩個男孩，我是老大，我死了還有我弟。”

　　程志傑點點頭，走過這群士兵，對營長說道:“你的情況團長和我都了解，這次新兵是少了點，但是沒辦法，只有這點人，我們也正在籌劃征兵的事情，計劃是每個營自己去征兵。”他看到營長皺著眉頭張著嘴又準備嚷嚷了，接著說道:“但是呢，你這邊人手太少，你又有傷，所以，我要回去報告師部，也許會派個參謀過來做副營長， 你要有準備。”

　　“準備什麽?”營長眨巴著眼睛，不明所以的問道。

　　程志傑朝他瞪了一眼，氣道:“對人要客氣！別他媽的欺生，說話的時候嗓門小一點，聽到了沒有?”

　　“哦，不會的。”大塊頭營長憨聲憨氣的說，“他來了，我歡迎他，他缺什麽盡管說，我都給他安置好。”

　　程志傑發現自己被這個黑大個氣的說了髒話，而且還想再罵他一頓，他咬了咬牙，忍住衝動，說道:“記住了，要是他有什麽抱怨讓我聽到了，你就要給我交差。”他真是氣壞了，憋了那麽久，所有的話指向張楚凡劈頭蓋臉而出，厲聲道:“整個團數你的營損失最大，三個連只剩下一個連的兵，軍官差不多死光了，你是怎麽指揮的，你還有臉回來，往後還這樣蠻乾，你就做你的大頭兵去，連長也別想混！”

　　受到長官如此嚴重的訓斥，這個黑大個臉色變得像碳一般黑，一個字也冒不出來，手上的拐子崴了崴差點氣倒了。程志傑走到他左邊，幾乎是對著他的耳朵說道:“別再跟團長和我吵著要兵了，我們手裡沒兵，這次補充的新兵，你要盡可能的訓練好了，不然，到時候我不找你，團長也要找你。”

　　“哦，我知道。”黑大個像憋了氣的球，低聲下氣的說道:“可是，槍和子彈不夠。”

　　“該給你的不會少你的。”程志傑瞪著眼嚷嚷的說道:“先訓練，等上級發了裝備我再給你，滿意啦?”看著黑大個一臉服氣的樣子，心想，和什麽人打交道就得說什麽話，這個黑子就是欠罵，他奶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