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平號客輪已經拉響了兩次汽笛，低沉洪亮的聲音如同巨獸在呼號，像離別前在久居的地方告別，宣示新的目的地。然則這麽晴朗乾冷的天氣，讓人遠遠的就能看到它的身影。

　　它將在第三次汽笛響起時起航。

　　碼頭聚集了無數的人，都要趕上最後一班船離開南京，逃離戰爭。

　　現在可沒有憲兵幫忙，老李也只能望洋興歎，走一步算一步。

　　美晴還是有些胸悶頭痛，並帶著一陣陣的惡心，在這種紛亂的環境裡感覺腦袋格外沉重。這是個老毛病了，自從流產以後每當著涼時就會發病。

　　她一隻手托著腦袋一側，時而抓撓，時而歎氣，看起來憔悴又痛苦，讓坐在身旁的曉紅十分心痛，不時的關心。媽，你好點了嗎?媽，你頭還痛嗎?媽，你累不累?……。雖然她知道曉紅是好心，可她倒是希望女兒能安靜下來，好讓自己靜靜的忍受克服這個病痛。

　　“到了嗎?”雖然美晴想盡力大聲說話，可聽起來還是很憔悴。

　　“快到了，就在前面。”曉紅看著煙囪冒出的濃煙說道，“你現在好點了嗎?”

　　美晴皺著眉，從口袋裡拿出船票交給曉紅，說道:“等下你來檢票，檢票的人問你要再給，別給人騙了。”說完喘著悶氣。

　　“嗯，”曉紅收起船票乖乖的回答。

　　這時突然圍過來四五個人，說道:“太太，小姐，救救我吧，給點錢吧。”

　　只是一群乞丐，美晴籲了口氣，頭卻痛得更厲害，禁不住煩，提起氣力說道:“沒有錢，都走吧。”

　　她偏過頭，閉上眼睛不想再搭理。

　　乞丐們不僅沒走，卻招惹來更多的乞丐，甚至還有四五歲的小孩，追逐著車子紛紛往裡面伸著髒手要錢。

　　美晴不得不睜開眼睛，卻愣住了。有幾個乞丐一身髒兮兮，渾身破爛，甚至連身體都有些殘缺。有一頭癩痢的，頭皮斑斑駁駁，有嘴唇爛掉的，發黑的牙齒裸露在外，還有手上長了炭疽的，裡面化著濃水。他們看起來像從墳墓裡爬出來的一般，不僅可憐，還很可怕。

　　曉紅是盡力往後面躲，嚇得驚叫連連，拽著美晴的胳膊尋找庇護。

　　這時車子停了，只見老李舉著馬鞭衝向乞丐。

　　幾個鞭子下來，乞丐們全跑了。

　　美晴向外看去，只見一個四五歲大的小乞丐捂著耳朵躲在路邊掉眼淚，哭得讓人傷心。她舍不得，心裡酸得很，說道:“行了，老李！”說罷瞪了一眼，說道:“走吧。”

　　“您不知道，太太。”老李邊走過來邊說，來到車前氣哼哼的道:“這些臭要飯的都是欺軟怕硬的東西，看到好說話好欺負的就纏著不放，您客氣不得。”

　　“那也不能對小孩出手這麽重。”

　　老李皺眉咧著嘴，像遇到很難的事情，說道:“我記得了。”接著搖了搖頭，拿起車把往碼頭的方向拉去。他搖著鈴鐺，不斷的招呼讓路，速度慢的像蝸牛在爬行。

　　為了防止混亂，民平號輪船在江心下了船錨，用三艘小船往來於輪船和碼頭之間載送客人登船。從煙囪冒出的滾滾黑煙如在頭頂漂浮的雲朵，被風壓下來後，四散飄飛。

　　美晴用手掩住鼻子咳嗽起來，看著攢動的人頭，說道:“這艘船能裝下這麽多人嗎?”

　　老李回頭說道:“額定的人數大概五六百人，現在只有這一艘船，擠一擠應該能裝下一兩千人。”

　　“這樣不怕翻船嗎?”

　　“這是鐵船，

自重大，可不容易翻，就怕吃水太深撞到江底的石頭。”老李嚴肅的說道。水上最忌諱亂說話，而且，女人坐船本來就不吉利，他回頭說道:“這艘船名字很好，會一路順風到達漢口的，您放心好了。”　　嗚——嗚——，

　　輪船拉響了第三次汽笛，這是開船的信號，碼頭上等待登船的人群頓時焦亂起來。

　　“船要開走了！”曉紅說道。

　　美晴忍著頭痛，“應該不能，還有這麽多人，怎麽能扔下呢。”

　　似乎在響應美晴的話，船長在船樓頂用擴音喇叭喊道:“輪船延遲兩小時起航，改為下午兩點半出發，大家不要慌亂！再說一遍，輪船延遲兩小時起航，改為下午兩點半出發，不要慌亂！”等待的人群發出陣陣歡呼。

　　“這樣就好了。”美晴說道，她和曉紅下了車改為步行，結果卻發現不見了行李箱。她呆若木雞一般站在車旁，因為行李箱裡裝的不僅僅是衣服，還有金銀首飾和銀行存折，這下弄丟了可真的沒處尋找了，倘若到了漢口，沒有錢就沒有辦法生活，還不如在南京待著。

　　更著急的是老李，他徒勞的在車子周圍尋找，然後拿著綁行李的繩子，說道:“繩子我綁得結實，不會松掉的，應該是轟炸的時候掉的。”然後愧疚的說道:“要不我回去找一找，說不定能找回來。”

　　看著即將起航的輪船，美晴搖了搖頭，說道:“算了，找回來也晚了。”她不想老李太過自責，說道:“你也不要擔心，漢口那邊還有一個遠親，是我外婆的本家，我外婆走了以後，兩家人雖然有幾年沒有再來往，但好在我舅公還在世，他老人家認得我，會收留我和曉紅的。”

　　“舅公是個子高高的，長著大胡子的那個嗎?”曉紅問道。

　　“是的，你小時候舅公抱過你，你還抓了他一把胡子，他心疼的不得了。”美晴摟著曉紅，說道:“他是我舅公，你得叫他曾舅公。”她心裡也很擔憂，雖說兩家人是親戚，可畢竟血緣關系太遠，且寄人籬下的日子即使過得再好也過不長，夫妻之間生活長了還要吵架，何況他人。她只希望戰爭盡快的結束，這樣就能回到浙江老家去，這種搬來搬去的日子她是一天都不想過了。

　　由於逃難的人太多，直到下午兩點美晴和曉紅才來到檢票口。

　　“對不起，小姐，您的票是假的。”檢票員將兩張船票遞還給曉紅。

　　“可是…這…”美晴還要說明。

　　檢票員卻將兩人推到一邊，說道:“下一個。”

　　“這怎麽會是假的呢?”她拿著船票看著老李，問道:“老李?”

　　老李回答不了，旁邊一個人說道:“那個賣票的是騙人的，賣了票就跑了，有一人家是賣了女兒才換來幾張票，發現是假票，女孩她媽媽就跳江了，害死了人呢。”

　　美晴腦袋轟的一下，整個人頓時癱了下去。

　　“媽！”曉紅扶著母親驚叫，可是母親依然毫無反應，任憑身體被重量沉墜。

　　“媽！你醒醒！”她舉著淚眼四望，泣不成聲，哭道:“媽！你不要這樣，你看看我，你醒醒！”

　　老李蹲在旁邊束手無策。

　　這時天空又響起了防空警報。

　　“你醒醒！……”曉紅不停的喊著，回應她的是片片的爆炸聲和飛機轟鳴聲。所有人都在躲避轟炸，沒有人關心和幫忙，哪怕只是看一眼。

　　老李現在是想死的心都有了，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向團長交代，現在能做的就是盡力護著二人不被踩踏。他伏在二人身上，用自己的身軀為二人抵擋傷害。他知道，即使這樣做，如果就在旁邊掉落一顆炸彈，還是誰也活不了，但至少可以為她們保留一個全屍。

　　天空上，由蘇聯援助中國的二十來架伊十六戰鬥機正在與日本九六式艦載戰鬥機較量。他們打的很勇猛，在日本轟炸機編隊間隙裡四處穿插，在雲層裡上躥下翻，看上去有點像遊牧戰術，一旦抓住機會，他們甚至會毫不猶豫的使用撞擊戰術。空戰僅二十來分鍾，十一名蘇聯飛行員和四名日軍飛行員所駕駛的飛機先後被擊落， 呼嘯著栽向地面。這些飛行員和他們所駕駛的飛機一起，永遠的同眠於這塊大陸。

　　空戰正激烈的時候，一架九六式艦載戰鬥機伴飛一架九二式艦載轟炸機脫離轟炸編隊，來到輪船上空盤旋，然後列成梯次攻擊隊形向下俯衝，輪番向輪船投彈。第一枚炸彈落在碼頭上，將碼頭炸了一個大窟窿，引起滾滾濃煙，第二枚落進江裡，砸起了巨大的水浪。民平號輪船不等三艘小船上的乘客就緊急啟動，拉起鐵錨，在轟炸中漸漸駛離港口。兩架戰機緊隨其後，繞著輪船飛了半圈，拉升後再次組成編隊從輪船側面展開俯衝攻擊，這次改用了機炮掃射。

　　“噠噠噠噠噠……”三串由子彈打在江面形成的水花穿船而過，在輪船上打出一片血霧。有五六個人為了躲避轟炸機跳了船，落在寒冷的江水裡撲打求救，片刻功夫就被渦流卷到船底，在螺旋槳的作用下，變成血水和碎肉浮出水面。

　　曉紅抬起頭，看著迎著太陽駛離的民平號輪船，那從煙囪冒出的濃煙拖出一個長長的軌跡，被風吹的左搖右擺，似乎在向她揮手告別。她搖了搖昏迷不醒的母親，眼淚默默的淌了出來。“李叔，怎麽辦?”

　　日軍的轟炸機正在返航，逐漸遠離南京，但轟炸造成的硝煙還在廢墟裡飛蕩。離老李最近的彈坑有八十來米，就在碼頭上，現在裡面已經滲滿了渾濁的江水。

　　“要是鬼子的炸彈投得更偏一點，我們就沒了命。”他拉起曉紅說道。

　　他找來徐海龍的黃包車，將美晴和曉紅都扶進車裡，拉起車子，向回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