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行還要進行很久，但曉紅必須提前離開遊行隊。

　　她和汪琳與梁雲兒告別時，已經想到這可能是最後一次見面，三人互換了紀念物，希望將來重逢時還記得今日的告別

　　曉紅送給汪琳一條圍巾，送給梁雲兒一個胸口的別針;梁雲兒送給曉紅一個針線包，送給汪琳一個髮夾;汪琳將自己的發箍送給了曉紅，將自己寫的一個英語小冊子給了梁雲兒，上面還夾著一支鋼筆，她取了下來，因為這是她哥哥生前送給她的升學禮物，她實在舍不得。

　　曉紅戴上汪琳的發箍一路走回家，在離家不遠的街角撞見了老李。

　　“太太一直在等你。”老李說道。

　　“我媽怎麽說的?她罵我了嗎?”

　　老李不禁好笑，說道:“再過一個半鍾頭就開船了，太太很著急。”

　　“她著急可以先走嘛，反正爸爸留在南京，我可以陪他一起打鬼子。”

　　老李想不懂這閨女怎麽想的，也許是念過書的緣故，難怪街上都是學生在遊行，舉著旗子喊著唱著，像唱戲一樣，看著著實熱鬧。

　　“小姑娘家可不要說打仗，你是讀書的，打仗的都是我這樣的大老粗，有勁，吃過苦不怕累不怕髒，受了傷流著血也沒事。”

　　“我也不怕。”曉紅說道。

　　“那你怕什麽?”

　　曉紅想了想，一笑，說道:“我什麽也不怕。”

　　曉紅來到家門口時正好撞見生悶氣的母親，她眼珠一轉，上前挽住母親的胳膊俏皮的說道:“媽，你想我啦。”

　　有老李在場，美晴不好罵她，說道:“你還知道回來，快去收拾自己的東西，撿要緊的。”

　　“哦，”曉紅答應一聲，回頭朝老李眨了眨眼，便轉身向房間走去，忽然聽母親問道:“誒，你頭上的發箍哪來的，土裡土氣的。”

　　“哦，這是同學送給我的，做紀念品。”曉紅摸著發箍，擔心母親會讓她扔掉這個東西，卻聽母親說道:“既然是紀念品就好好收起來，不要戴在頭上，弄壞了別人不高興。”

　　“嗯！”曉紅鄭重的回答便的走向房間。

　　她從書桌的抽屜裡拿出一個冠生園奶糖鐵盒，鐵盒表面有精美的烤漆貼花，看起來真個如同瓷器一般，相當精美。她打開蓋子，裡面幾件陳年的東西都靜靜的待著。一顆玻璃彈珠子，裡面有柳葉一樣的花紋，是很小的時候一個胖胖的男孩贏了彈珠遊戲送給她的，男孩的名字她不記得了，隻想起來別人都管他叫小胖猴。她嘻嘻笑了笑，又拿起一個紙折的青蛙，一時不記得怎麽得來的，便放了回去，又從口袋裡拿出梁雲兒給的針線包。她仔細端詳，淺黃色針線包的邊緣用紅毛線鑲邊，上面還繡著一個雲字。

　　“可愛的丫頭，一輩子都忘不了你。”曉紅輕輕說道，便將它放進鐵盒。她將發箍摘下來卻犯難了，鐵盒根本裝不下，想來想去，最終還是把發箍戴在了頭上。她合上鐵盒，將其放進藤箱，又取了幾件衣襪放進箱子裡，便合上箱子來到門口。

　　看見老李正將一個皮箱捆在黃包車的貨架上，向正在鎖門的母親問道:“爸爸會來送我們嗎?”

　　“爸爸以後會來找我們。”母親回答道。

　　“爸爸會找到我們嗎?”

　　“好了，太太，可以出發了。”老李說道。

　　美晴微微歎口氣，沒有回答曉紅，隻輕輕推著她後背，說道:“上車吧。”

　　有老李騎著馬在前面開路，

一路上徐海龍就不用搖鈴鐺吆喝路人讓路了，可是遇到遊行隊伍時就不得不停下。曉紅的視線不斷的在遊行隊伍中尋找，希望能看到汪琳和梁雲兒，過了一會才發現，這並不是她的那一個遊行隊伍，便放棄了尋找。不過，以旁觀者的身份觀看遊行又是另一種感覺，好像是傻傻的勇敢。　　她不禁會心的笑了。

　　“啊，對了。”她突然想到，江麗也搭乘民平號客輪，而且還有她的家人同行，不知道在船上會不會碰見她，碰見她該怎麽辦呢?跟她打招呼?要是她問起我爸爸沒來，我該怎麽回答呢?她一定會撥弄她漂亮的頭髮，跟我說她是坐汽車來的，從家門口一直開到這裡，以此來顯得她多麽的優越，真見鬼，可不能讓她看見我。

　　老李正等得焦急，說道:“現在的學生膽子真大，想什麽就說就做，一點都不怕。”

　　美晴笑道:“要不怎麽說自古英雄出少年呢。”

　　老李和徐海龍都呵呵而笑，突然空中傳來防空警報聲。老李說了聲“不好”，急忙下馬。他想將黃包車拉到附近的屋子裡躲避，可四周的人擋住了去路。

　　學生們似乎不怕這個轟炸，反而更大聲的唱歌，歌聲蓋住了警報聲。隻片刻功夫，東邊就傳來一串串激天的爆炸聲，一叢叢激烈的火焰從建築群中升騰而起，像炸開了堤壩，無數的人像突發大水一般從爆炸的方向湧了過來。

　　這是地毯式轟炸。

　　由五十多架轟炸機組成的機群很快就壓到眾人上空，遮蔽了陽光，形成一個巨大的陰影罩向大地。遊行隊伍形成的人牆立刻成為轟炸目標，四五顆炸彈呼嘯著從天而降，落在大路兩側，將房屋炸得粉碎，滾起的濃煙和塵土淹沒了整個街區。

　　爆炸過後有一個短暫的安靜，像冬季天亮前的清晨，尋常聽不到的細小聲音都能穿過濃霧到達人們的耳朵裡。

　　老李爬了起來，揉著嗡嗡作響的耳朵，只見一張張傳單像雪花般飄落下來，落地的聲音像無數的蝗蟲在啃食禾葉。

　　“救命…媽！”

　　一個微弱的聲音響起，熟悉的聲音。

　　老李害怕的轉過身，他從地上發現流淌著的鮮血，染紅了傳單，還冒著熱氣。

　　順著血流看過去，看到倒在地上縮成一團的徐海龍，他的頸動脈處有一個破爛的傷口，血還在滋滋的往外飆。而黃包車橫翻在他身旁，將兩個人壓在了車下。

　　“啊！……”老李渾身戰栗。

　　“嗚嗚嗚……媽……”聲音再從車下響起。

　　老李抬起車子挪到一邊，扶起二人，發現太太只是昏迷過去，沒有明顯的外傷，倒是曉紅，她的半邊臉都是鮮血，傷的很重。

　　“李叔……”曉紅哽咽著叫著老李。

　　老李讓小紅躺在自己懷裡，小心翼翼的擦拭她頭上的血跡。鮮血卻不斷從傷口流出來，滴落在他的身上。這麽小的人可有多少血！老李的心在滴血。他摘下曉紅頭上的發箍仔細檢查傷口，在她的臉頰和耳朵上各發現幾道又深又寬的口子，便撕開衣袖裹在曉紅頭上。

　　“媽……”

　　曉紅叫不醒母親，害怕的問道:“我媽怎麽了?”

　　“好閨女，太太好好的，你放心。”老李輕輕的安慰，“別怕，都有我。”

　　他將二人抱到車子上，向人打聽最近的醫院，有人告訴他是海軍醫院，在下關碼頭以北一裡的地方。

　　他的馬早在轟炸時就被驚跑了，顧不得尋找，便拉起車子直奔挹江門。

　　轟炸過後，數不清的難民要逃離南京，將城門口堵得水泄不通，場面十分混亂。雖然有警察和憲兵在維持秩序，可根本管不住這麽多的人，還是發生了許多踩踏事故。老李來到城門口時一時出不去，便找到憲兵隊長，給他看了自己的軍人證件，又說明了美晴和小紅的情況，請他給予幫助。

　　憲兵隊長敬他上過前線打過鬼子，且車上的人也是抗日將士的家屬，便爽利的答應了，又叫了兩個憲兵給老李開路。就是這樣，老李也用了十幾分鍾才出了城門。

　　去碼頭的路也遭到了轟炸，一路顛簸不平，卻把美晴搖醒了， 她在傷心曉紅臉上的傷口，這麽大的口子一定會留下疤痕，這對任何女孩來說都是最大的痛苦，也會成為母親的痛苦。

　　老李又問了路，拉著車子從中山路轉到永寧街，再穿過龍江橋往北走便到了海軍醫院。

　　然而眼前卻是一片廢墟，顯然是被轟炸的，他不明白日軍為什麽連醫院都要轟炸。

　　他四處張望，希望能找到人幫忙。

　　一個在廢墟裡尋找醫療器械和藥品的護士看到了老李，便走了過來。

　　她叫唐娜，是海軍醫院的護士長。粗略的檢查了美晴的傷勢後，沒有發現明顯的外傷，告訴美晴需要醫生的進一步檢查，暫時不可勞累需要修養。

　　唐娜檢查曉紅的傷口後說道:“還好沒有發燒，手不要碰傷口，防止感染發炎，不然會留下很深的疤痕，可就不漂亮了。”

　　“嗯。”曉紅乖乖的點頭。

　　“你要到臨時診所清洗傷口再包扎起來。”唐娜指個方向對老李說道:“臨時診所在海軍醫院的南邊，為了避免再遭到轟炸，所以把臨時診所放在隱蔽的地方，你們要找人問路。”

　　“民房和醫院都要轟炸，平白炸死許多無辜的人，連小孩都不放過！”老李恨恨的說道，“我們就是拚了命也要報這個仇！”

　　“上次轟炸有五名醫生受了傷，其中一個搶救無效死了。”她心有余悸的顫栗，看著成為一片廢墟的醫院大樓，說道:“在這個下面還埋著兩名醫生，還有一些護士和病人，至今沒有找到屍體，只找到一些斷手斷腳，搜救的人說他們是被炸彈炸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