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楓睜開眼時,夜幕已經降臨。
這是位於京城舊城區內的一幢二層樓,聽在大明開國前就存在,已超過四十年未曾修葺。
被油煙熏黑的房梁,發霉腐朽聊椽卯角料,走起路來咯吱作響的地板,還有伴隨狂風呼嘯的牆縫,無不訴著這座老宅悠久的歷史,以及房中客們艱難的生活。
只有窗紙算是入冬前新換的,在這個二月的夜晚抵禦著窗外的寒風。
窗紙隨著風向的變換時而鼓起時而凹陷,房間內僅有的一盞油燈也跳動得好似隨時可能熄滅,藍楓暗歎一聲,披衣起身。
他與藍橋白雪音一道從河西返回,走水路東下。藍橋和白雪音前往江浦參與營救風夜菱的行動,他則孤身進京,打探二七會的底細。
按照他們的計劃,一旦張仲傑押送風夜菱的隊伍被劫,風夜菱被深入敵後的琅琊鐵騎救走,隱藏在京城內的二七會必然將有所動作,而這也就給藍楓找到他們破綻的機會。
在藍楓的預想中,二七會是一個龐大且嚴密的地下組織。上至京城高官,下至江湖幫會,再加上些地主大戶以及文人墨客,都有可能被這個神秘組織滲透。除了直接參與或策劃行動的劉璟、花語夕和張仲傑,尚未有其他可疑人物進入他們的視野,因此他們對二七會的運作模式,二七會下一步的企圖和陰謀的了解,都不過是冰山一角。
一旦江浦傳來變故,作為二七會在京城核心人物之一的劉璟,必然會有所應對,比如聯絡他在京城的下屬或者同僚,商議對策,並作出下一步的行動。而他藍楓只要在這個時候盯緊劉璟,看他都去過哪些地方,和什麽人見面,就可以順藤摸瓜地找出二七會在京城其他的隱藏勢力,甚或他們策動陰謀的證據。
為掩人耳目,藍楓選擇與劉璟一街之隔的貧民區落腳,棲身在這座老舊破落的樓裡。
樓下傳來搖骰賭錢的喧鬧,聲浪穿過毫不隔音的門縫,鑽進藍楓的耳鄭藍楓唯一蹙眉,握上那鋥亮的圓木把手。這門把手歷經四十多年未曾擦洗,也不知被幾百幾千個人抓過,其木質的紋路早已看不真切,只有一層泛著光的油脂覆蓋表面,還隱隱泛著汗漬混合的酸臭味。
藍楓作為富家生長的孩子,哪受得了這樣的環境?強忍著惡心拉開房門,幾乎是奪路而逃地衝出門外,再用腳尖把門勾上。
這是一條極為狹窄的門廊,左右都堆著破舊的家具,比如劣質的雜貨架,斷了軸的紡車,破了口的大陶器,還有缺了腿的桌椅板凳。它們大多蒙著厚厚的一層灰,藍楓若是不想沾到,就不得不側著身心翼翼地通過,否則僅是腳步落得稍微重一點,都會使老舊的地板發生變形和震顫,從而使堆在雜貨架頂上的半張破風箏抖落灰塵。
門廊的盡頭就是通往一層的樓梯,正對樓梯口的還有另一扇房門。作為樓二層的另一間房,也是藍楓的隔壁,藍楓從沒見有人出入過這個房間。每次他待在自己房裡,也聽不出隔壁有任何人活動的聲音。
這間房大概被商老漢用來堆放雜物了,畢竟他們家有這麽這麽多的破爛——藍楓如是推斷。
商老漢是這幢樓的房東,五十歲出頭,禿頂,是老城區地地道道的地頭蛇。
比起舊城區內其他為生計奔波勞碌的人,商老漢過得還算滋潤。他沒什麽野心,就靠租房掙些錢,白出去走街串巷,曬曬太陽,晚上再打兩壺酒喝,喝醉就睡,睡醒了再出去溜。
若是手頭有點閑錢,他也會在自家樓下的堂屋開場賭局,拉上附近同樣想尋刺激的人玩上兩手。他家還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叫五,今年十四歲,女兒六,才剛十一歲。每到這個時候,他都會讓兩個女兒在旁侍候,五負責給客人端茶倒水,六則站在門口,看有沒有輸了錢想賴帳,準備偷溜出門的。
藍楓下樓的時候,恰逢六用嘹亮的嗓音喊道:“劉叔叔,您這是要去哪啊?”
六的個子不高,生得又黑又瘦,卻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和兩條又黑又粗的辮子。她穿著姐姐穿不下的大碼衣衫,又因門口風大而將自己使勁裹緊,樣子很是古怪。
姓劉的是個落拓書生,被六叫住後一臉慚色,抖了抖已輸得精光的錢袋道:“都輸光了,明日再來。”罷他再不看眾人一眼,抱著腦袋逃命似的跑了。
“他欠了多少帳?”商老漢問站在一旁的大女兒五。
“不多,四文錢。”五站得很是端正,手裡托著個大茶盤道,“要不要讓六喊他回來?”
五正是長身子的年紀, 但商老漢似乎並沒有給她添置新衣的打算。她的手腕和腳踝從袖口和褲腿下露出老長一截,在燈光下白得刺眼,也讓人看著別扭。
商老漢一擺手道:“算了,滾他娘的蛋吧。”比起兩個女兒,他自己穿得倒還算厚實,一身青布棉袍,因為長期不洗,油汙積攢多了,顯得油光水滑,如同緞子一般。
他見藍楓下來,眯起眼睛笑道:“傅公子,您出門啊?要不要也來玩兩手?”
為方便起見,藍楓給自己起了個假名字,叫傅雅,取“附庸風雅”之意,此時見商老漢和自己打招呼,便也打個哈哈笑道:“出去轉轉。”
他此話一出,商老漢,包括樓下堆在賭桌旁的其他幾位中年漢子,都露出一種男人特有的曖昧笑容。
商老漢放下手裡的骰盅,悠然捋著山羊胡道:“咱這邊的行情不比秦淮河,晚上又黑,公子出門可要看清楚了再……”他到這裡忽然頓住,和他的賭友們相視一笑,一副看熱鬧的樣子。
藍楓知道他們是誤會自己孤身一人旅途寂寞,想在晚上出門“尋歡作樂”,也不辯解,淡淡一笑道:“東家,我可短你房錢?”
商老漢一怔道:“好的每日七十文,傅公子未曾短過。”
藍楓嘿嘿一笑,壓低了聲音道:“既然未短房錢,東家又何必揭弟的短?”
眾人立時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