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北平的燕王府內張燈結彩,燕王朱棣大設家宴,準備與他的家人,以及共舉大事的股肱之臣共度良宵。
尚未天黑,藍楓和朱清筱便被請至了燕王府,與他們同行的還有張輔。
及至門口,一位古銅色肌膚的青年漢子笑著迎了出來,用渾厚雄壯的嗓音說道:“快跟我來,就等你們開席了。”但見此人中等身材,說不上高也談不上矮,身材比例勻稱,完美到沒有一絲瑕疵。他頭大如鬥,一雙豹眼炯炯有神,頜下短髯為他平添一股狂野不羈的味道。特別他有一種既懶散又灑脫的有些矛盾的氣質,讓人覺得他既可以為了某事奮不顧身赴湯蹈火,也可能對另一件事不聞不問漠不關心。
“勞二殿下親自出迎,張輔惶恐之至。”見張輔謙卑地躬身行禮,藍楓知道眼前此君便是以勇武著稱的燕王次子朱高煦,忙也向他行禮問安。
朱高煦轉向小木車上的朱清筱問道:“妹子的腿感覺怎麽樣了?”
朱清筱無奈地搖搖頭道:“能動了,但還不能下地行走。”
“不要著急,會好起來的。”朱高煦溫柔地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我已問過郎中,只要再靜養兩三個月,當可完全恢復過來。”
四人一路寒暄著走進花廳,遠遠便看到燕王朱棣端坐主席,左邊是王后徐妙雲,右邊則是他新納的王妃張雨婷。二女與朱棣同坐一席,均是披珠戴翠的盛裝打扮。
眾人先向朱棣行禮,朱清筱堅持要從車上下來,被朱棣一道柔和的掌風止住。張雨婷是張輔的胞姐,故張輔和朱棣行過君臣之禮後,又向張雨婷行家禮。
張雨婷微笑地和張輔話了兩句家常,一對美目落在他身邊的朱清筱身上:“不愧是天子血脈的金枝玉葉,小郡主讓人一看便心生歡喜。”
朱棣左邊的左側首席坐著個衣著華貴細皮嫩肉的小胖子,一個妙目生輝的美麗少女與他同席。少女用春蔥般的玉手剝開一個橘子,一點點送進小胖子的口中。小胖子呵呵一笑,吃下橘子後把少女指尖上的汁液也吸吮乾淨,正是燕王世子朱高熾以及世子妃張秀華。
見過禮後,朱高熾憨笑著道:“我這腿也是老毛病了,不方便起身,還請張將軍和藍二公子不要見怪。”
這時朱高煦走到屬於他的右側首席前坐下,喟歎著道:“大哥有如此溫柔的夫人在懷,小弟著實心中羨慕。”
王后徐妙雲瞪他一眼道:“早便說過要給你說門親事,是你自己不肯,如今卻又怨得誰來?”
張秀華也嬌笑著道:“以我們二殿下的品貌武功,若真有心娶親,誰家女兒不願乖乖上門呢?”
朱高熾低聲責道:“少說兩句,這哪有你說話的份?”
不想這話卻被朱棣聽到,他大手一揮道:“熾兒此言差矣,今天是家宴,大家有什麽話盡可以暢所欲言,不必有任何顧忌。”
朱高熾旁的左側次席是道衍大師,對面朱高煦旁的右側次席則是冷晗,與二人致意過後,張輔徑自走到道衍旁的左側末席就坐。藍楓身為客人,理應和朱清筱坐到冷晗身邊的右側末席,他走到席前看了張輔一眼,對朱清筱道:“我這人食量大,你跟我同席恐怕要餓肚子了。”
朱清筱大嗔道:“藍楓哥你這說的什麽話?當我是飯桶嗎?”
朱棣本也想為朱清筱說兩句公道話,卻忽然被身邊的張雨婷掐了一下,見她黛眉一挑露出曖昧的神色,
登時會意過來,哈哈一笑道:“文弼啊,本王記得你以前總說食欲不振,二十多歲身子還這麽瘦弱,就讓小郡主與你同席如何?”他一邊說還一邊朝張輔猛打眼色。 張輔面現喜色,忙謝恩道:“張輔榮幸之至。”
主人既然發話,朱清筱自也無從反對。她幽怨地看了藍楓一眼,搖動小木車來到張輔身邊。張輔殷勤地扶著她下了車,讓她坐在自己身邊的軟墊上。
見眾人都已落座,朱棣拍了三下掌,一連串婢女立時流水般地為眾人奉上美酒佳肴。
朱棣首先舉杯道:“今天是八月十五,就在兩天前,耿炳文率三十萬大軍抵達真定,並分兵於河間、鄚州、雄縣,彼此互成犄角之勢。”
大戰一觸即發,朱棣卻似毫不在意地大擺家宴,且用如此雲淡風輕的語氣講述軍情,一股由內而發的強大自信立時感染了席間眾人。
道衍向朱棣的主席遙一拱手,道:“建文出兵如此倉促,可見他削藩之志毫無轉圜的余地。殿下機敏善斷,在奪取北平府後又連下通州、薊州、遵化、密雲、居庸關、懷來、永平、松亭、宣府等地,將北平周圍的戰略要地全部掃清。耿炳文兵力雖是我軍數倍,但在我們的地盤上,還輪不到他撒野。”
朱棣接過張雨婷細心為他切開的一塊羊肉,塞進嘴裡大嚼了幾下道:“多虧三軍將士用命,還有藍二公子當初堪比隆中對的一番宏論。來,藍二公子,這烤羊腿味道相當不錯,別光想著天時地利了,多吃些,那邊有醬。”
見藍楓拿了筷子卻遲遲不肯下箸,朱棣一拍腦袋笑道:“差點忘了,都說藍二公子生性風流,最懂品花惜花,如今缺了美人相伴,怎能吃得盡興?”說著他又拍了拍手,朝藍楓狡黠地一笑道:“為了讓藍二公子滿意,本王特意從京城請來一位美女助興,有她席間作陪,藍二公子想必可以胃口大開了。”
眾人皆是哄笑,藍楓不知朱棣葫蘆裡賣的什麽藥,剛想婉言謝絕,話還沒出口,就聽身後一個嬌滴滴的少女說道:“小女楚星雨,叩見大王。”
只見屏風後閃出一位二八妙齡的清純少女,秀發如雲,長裙曳地,面如嬌花,目似朗星,身姿楚楚仿佛弱不禁風,美目盼兮卻又落落大方。她盈盈走到花廳正中,緩緩屈膝向朱棣下拜,神色中既飽含尊敬又不乏些許嬌羞。
藍楓幾乎看得呆了,脫口道:“這真是名列傾城榜上的楚星雨楚小姐?”
楚星雨轉頭看向藍楓,嫣然一笑,卻沒有立刻答他。她起身轉了個角度,又向王后徐妙雲盈盈拜倒道:“小女叩見王后。”行禮過後她再起身,然後又向張雨婷問安。她待把王妃、世子、世子妃、朱高煦包括朱清筱等人一一拜過,這才蓮步輕移走至藍楓的席前,再次屈膝跪倒,柔聲道:“星雨見過藍二公子。”
藍楓怔怔看著她這重複了不知多少次的一起一跪,但覺她每一次的儀態都是那麽曼妙,每一次的身姿都是那麽動人,忍不住道:“楚小姐每次見人,都要這樣依次跪一遍下來嗎?”
楚星雨沒想到藍楓會問她這個問題,見他沒讓自己起來,便依舊跪在藍楓席前,笑吟吟地答道:“小女子初進神女樓時什麽都不懂,花姐也什麽都不教,隻讓小女子反覆練一個動作,那就是跪。她說做我們這一行的女孩子,最重要就是學會跪的姿勢。當時小女子光這一跪就練了個把月,直練到腿都腫了花姐才滿意,讓小女子開始學習坐立臥行等其他儀態。”
徐妙雲感歎道:“真是我見猶憐啊。”
楚星雨目光大膽地凝視著藍楓,巧笑倩兮地道:“藍二公子看夠了嗎?”
藍楓見她笑得雖甜,話中卻隱含嗔怨,恍如夢中驚醒,忙起身攙扶道:“小姐請起。”
“多謝藍二公子。”她盈盈起身,又轉向朱棣道,“小女為大王獻舞一曲,以助大王雅興如何?”
“甚好,甚好。”朱棣連聲叫好,喚來樂師奏樂。楚星雨在席間翩然一舞,時而旋轉嬌軀如鮮花盛放,時而展臂俏立如嫩柳迎風,時疾時緩,時顰時笑,仿佛嬉戲雲間的仙子,又似玩鬧水邊的孩童,引得眾人無不陶醉其中。
舞畢,楚星雨悠然再行一禮,朱棣打出手勢,示意她坐到藍楓身邊。
楚星雨香汗淋漓地在身邊坐下,藍楓隻覺呼吸加速口舌發乾。楚星雨見狀嬌笑道:“藍二公子是不是太熱了,喝點水吧。”她邊說邊探出纖手,為他倒了半杯酸梅汁,雙手捧到他面前道:“藍二公子請用。”
藍楓伸手去接那杯子,卻不小心碰到楚星雨溫熱的手指,觸電般抖了一下,把酸梅汁灑了出來。
楚星雨不無幽怨地看了藍楓一眼,掏出繡帕默默擦拭。
藍楓臊得面紅過耳,隻覺整個花廳的人都在看他的笑話,正窘得無地自容,忽然一個家仆走進花廳稟道:“報告殿下,外面有人求見。”
“哦?”朱棣顯然也沒想到何人會在此時造訪,問道:“何人求見?”
家仆道:“是個很漂亮的女人,我……我不敢多看……”他說到這裡也低下了頭,“她自稱是叫白什麽……哦……白雪音……”
“什麽?白姐姐竟然到北平來啦?”朱清筱雀躍地道,“她一個人來的嗎?”
家仆道:“是只有她一個。”
朱棣大手一揮道:“快請!”
白雪音素衣白裙走進花廳,面上雖有幾分疲憊,卻依然難掩清麗的姿容。
朱高煦掩飾不住激動地道:“久仰天蓮宗的白女俠天生麗質俠骨仁心,今日得見芳容,當浮一大白。”他說著雙手舉起酒樽,一飲而盡。
白雪音卻看也沒看朱高煦,先掃了眼和楚星雨同席而坐正面露尷尬的藍楓,然後走到朱清筱身邊關切地問道:“你的腿怎麽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這點小傷不算什麽。”朱清筱“豪氣”上湧,滿不在乎地道,“是不是藍橋哥擔心我,所以讓白姐姐看我來了?白姐姐可回去告訴他,叫他不必擔心,我現在可好了。”
藍楓哂道:“怎麽現在又變成‘這點小傷’了?當初是誰在床上疼得嗷嗷直叫來著?”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朱清筱狠狠白了藍楓一眼,大嗔道,“楚姐姐,快弄點吃的塞住這人的嘴巴,真是太討厭了。”
“遵命。”楚星雨含笑夾起一根雞腿,遞到藍楓面前。
朱高煦討了個沒趣仍不死心,忽然轉向徐妙雲道:“我之前不是一直拒絕母后給我說媒嗎?現在我改變主意了。”他說這句話時雖面向著徐妙雲,眼睛卻仍盯著白雪音。
徐妙雲為母心慈,豈能不知兒子的心意?她輕咳了一聲,招呼白雪音道:“白女俠到我身邊來坐如何?一路奔波,肯定餓了吧?”
白雪音不好太違拗主人家的意願,點了點頭坐到徐妙雲身邊。
徐妙雲對白雪音亦是越看越愛,親自為她盛了碗湯,柔聲道:“先喝點湯,養胃的。”
白雪音一路從廬州趕到北平,沿途都是乾糧充饑,當下也不客氣,雙手捧起湯碗便喝,毫不似大家閨秀那般扭捏之態。
朱棣哈哈笑道:“都說傾城榜有十大美女,沒想到現在十中有三,都在我的燕王府裡。”
張輔寵溺地看了眼身邊對自己心不在焉的朱清筱,拱手道:“這說明殿下洪福齊天,盡收天下人心。”
朱清筱微一皺眉,嫌張輔這句話太過諂媚,卻聽朱棣接著又對徐妙雲道:“若是哪日你能勸你三妹到北平來玩玩,就更好了。”
徐妙雲含笑打趣他道:“怎麽?殿下對妙錦也有心思?”
這時白雪音喝完了湯,剛一放下湯碗就見朱高煦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她正想避開對方的目光,朱高煦已厚著臉皮道:“敢問白女俠可已有了意中人?”
白雪音稍稍遲疑了片刻,搖頭道:“未曾。”
“那你看我怎麽樣?”朱高煦乾笑著道,“若是白女俠尚未在北平城尋到宿處,住到我府裡如何……嘿,我是說……住到我心裡。”
花廳內頓時靜至針落可聞。
白雪音沒想到朱高煦竟如此坦誠直接,讓她連裝傻充愣的可能都沒有。她本能地想要拒絕,卻又不知在這種場合下該如何說,一時僵在那裡。
冷晗輕咳一聲,打破這尷尬的沉默。他轉頭對朱高煦道:“煦兒,你怎可如此唐突?你看都嚇壞人家白女俠了。你好歹也是天子血脈皇室宗親,就算真對人家姑娘有意,也應先稟明皇上,再明媒行聘,像這樣隨口一句話就想讓人家住到你府上,成何體統?”冷晗雖無爵位,但在北平一直是教導朱高煦習武的師父,故能以長輩的姿態直言他的不是。
朱高煦冷汗涔涔地道:“煦兒知錯了。”他轉向白雪音再一拱手,起身深揖到地道:“在下言辭粗魯,有冒犯之處,還請白女俠見諒。”
白雪音忙也站起身,回禮道:“公子不必如此,小女子擾了諸位雅興,這就告辭了。”說罷她和藍楓朱清筱分別再對視一眼,道一聲“保重”,徑自離開。
朱棣目送白雪音的背影去遠,慨然歎息一聲,對朱高煦道:“你這小子,頗有幾分為父年輕時的樣子。”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徐妙雲面上微微泛紅地嗔道:“若殿下指的是對姑娘家死纏爛打耍流氓的樣子,還是莫要讓煦兒學了。”
眾人哄堂大笑。
朱高煦見朱高熾也笑得肥肉直顫,氣結道:“你們懷裡都有美人抱著,自然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飽漢不知餓漢饑。”
於是眾人再度大笑。
宴罷,楚星雨告辭離開,藍楓雖然有些不舍,卻也長舒了一口氣。
朱棣揮手示意婢仆退下,對藍楓道:“這位楚小姐來自京城最大的風月場神女樓,藍二公子若真對她有意,逢場作戲可以,卻切莫動了真感情。”
藍楓聽出朱棣話裡有話,一個激靈道:“殿下的意思是……”
朱棣冷哼了一聲道:“楚星雨是神女樓花大家外最亮的牌子,一向賣藝不賣身,一般人想見她一面都得排上一個多月。你說這樣一位大紅人,怎麽就應了本王的邀,不遠千裡跑來北平呢?”
藍楓陡然一震,自責道:“是我色迷心竅,疏漏了這一點。”
“本王要的就是你色迷心竅,如此我們這場家宴才能通過那位楚小姐傳到敵軍耳中啊。”朱棣哈哈大笑,忽然一拍席案,大喝道:“張玉朱能何在?”
“末將在!”伴隨這一聲喊,大將張玉和朱能盔明甲亮地出現在花廳門外。
朱棣長身而起,眼中射出攝人的威芒:“張玉,本王命你領三萬人馬,今夜子時出發,趁中秋夜敵軍不備偷襲雄縣。朱能,你率兩萬人埋伏在雄縣外的路邊,待鄚州援兵趕到,便以伏擊克之,隨後你二人合兵一處,趁機進攻鄚州。”
“末將遵命!”張玉朱能二將高聲領命,轉身去了。
是夜,燕軍趁中秋夜南軍飲酒作樂之機,突破雄縣鄚州,盡克南軍的先頭部隊。朱棣繼而又於滹沱河北岸與耿炳文展開決戰,大敗南軍的主力部隊。耿炳文大敗後人馬不足十萬,逃回真定城,燕軍靖難首戰告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