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吳六的自哀自歎,和謝敬的順利返航。
相比於謝敬,有一隊人馬先行回到了濠鏡上。
深秋的濠鏡,早上已是起了一重濃霧。
有人抵達了濠鏡的碼頭,早有守候在此的海員接過他們帶來的貨物,有人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
這船隊為首的是一個穿了一件黑紗的婦人,她身段婀娜,身上有一種上位者的貴氣與雍容,只不過,不知道為何,她有幾分愁眉不展。
大部分人都對這位少東家眼前的紅人畢恭畢敬,那人也頗為禮貌地回了禮,陪在她身邊的是一位少年,此時正不卑不亢地跟從在她的身邊,為她引路。
濠鏡這一月之內,同樣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肉眼可見,已是有不少房子拔地而起,一些街道的原形也可以看出一二。
那少年說道:“翁小姐,你且這邊走。”
“少東家這個月可還好?”翁小姐從一旁的侍從手中接過了一方木匣,一邊淡淡地說道。
“少東家每日起早貪黑,精力有幾分不濟,不過聽聞翁小姐回到濠鏡,便即刻醒了,此時已是吩咐我們翁小姐一上島便護送至會客堂之中,莫有絲毫怠慢。”
翁小姐點了點頭,遠遠地隔著霧氣,她似乎看到了一個少年正立在牆頭,她會心一笑,像是個嬌羞的少女一旁,衝著那處牆頭,大力地揮舞了兩下手掌。
那人影卻是倏忽之間,不見了蹤影。
身邊的少年笑了起來。
“那不是畢方師兄嗎?”
“是小鳥兒,怎麽還躲著不見人了?”翁小姐嘟囔了兩句,倒是沒有多說什麽,她和畢方認識自濠鏡,也是認識於危難之間,兩人關系沒有那般簡單,但也說不上有多複雜,她見得他不想要相聞也是無可奈何。
“島上如今有什麽變故嗎?”翁小姐百無聊賴地問道。
那少年笑著說道:“這些都是島上的機密,我們做手下的自然是不知道了,有什麽事兒,你且去問少東家便是。”
說著少年已是停下了腳步,兩人已是到了一處地界,正有一群護衛來回走動,站在門口的乃是一個高大的金發女郎,她生得豔麗無邊,論起身形實在叫人望而卻步。
反倒是翁小姐與她相熟,她招呼了一二,已是笑著說:“維娜。”
“翁小姐你來啦,少東家等你好久了,請進。”她眉開眼笑地說道。
翁小姐早已揭開門簾,見得的是一個穿著絲綢長衫的少年人坐在一張長凳上,正托著腮,仿佛想著什麽。
像是被他驚動,他抬起頭看了翁小姐一眼,隨手指了指放在一旁的客座而後淡淡地說道:“來了?隨意坐,別講究。”
“是。”
“這個月奔波勞作,倒是辛苦你了,在福建與江浙一帶的事兒做的可還好?”陳閑笑著問道。
翁小姐躬躬身,低聲說道:“幸不辱命,雖有阻力,但尚算成行。”
陳閑點了點頭,而後說道:“你前幾日送來的信箋,我已是看過了,你說的事情,我都已了然,不過,你的身份確實也過於特殊,以女子之身要周旋於眾多老狐狸之間,也是難為你了。”
陳閑說的乃是實話,翁小姐的信箋之中語焉不詳之處,他之前稍稍想了想,便是了然。
此次翁小姐的北上之行,絕對說不上一番風順,甚至說得上命途多舛。
大部分的時候,她面對的都是男人,數之不盡的男人,以及市儈而奸詐的男人。
可以說,這個時代女商人本就鳳毛麟角,往往有也不過是一些大人物的代言人,畢竟這個時代拋頭露面的女性非常之少,
地位也不算高。地位的不對等,讓女性在這樣的社會之中極為吃虧。
翁小姐常年與佛郎機人做買賣,也正是因為這點。
佛郎機人可不管你是男是女,只要有奶便是娘。
而大明的商人顯然並非如此。
翁小姐送的名刺都石沉大海,最早定下的計劃裡的每個人都不願意接待這個女人。
當時一切都仿佛陷入了僵局。
“少東家,現在已是與往日不同,福建與江浙的種子已經埋下,由不得不讓這些本地的商賈,遍地尋我,現在主動權可是握在我等手中。”翁小姐笑著說道。
陳閑卻搖了搖頭,他把筆擱在了筆架上,而後背著手走到了會客堂之中,他說道:“在他們的地盤上,我們永遠說不上主動,一切都不過是假象。 ”
翁小姐沉默不語,顯然對陳閑這個說法不甚認同。
陳閑也知道翁小姐會如此表態,他也不氣惱,只是淡淡地說道:“在大明做生意,不比與佛郎機人,佛郎機人看重的是‘利’,他們將大批的貨物帶回國內,轉手賣給國內的上流階級,便可以通過財富的積累,獲得社會地位,獲得爵位,
而後成為一個大家族,由王室庇護,每個人都對商人很尊重,對海盜也抱持足夠的好感,因為他們的國本便是如此。但大明不同。”
翁小姐頭一回聽說關於佛郎機人的說法,也頭一回聽聞有這樣的社會結構,不由得驚訝地眨了眨眼睛。
“大明本質上仍舊是以小農經濟維穩的龐大農業帝國,對於他們而言,根深蒂固的乃是官本位的邏輯,甚至對於一些讀書人而言,
君王恐怕都沒有重要,這些年來,以死相諫的文臣不計其數,他們無論如何都將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相對的將是帝王的不堪。在這個官權一手遮天,甚至連皇權的鋒芒都被遮蓋的天下,商人這種待宰的肥羊,如何能夠在其中站穩腳跟?你有無想過?”
翁小姐陷入了沉思。
“在這大明若是想要成為富甲天下之輩,與官員搞好關系,便是永遠都不可能邁過去的坎,橫豎都要面對。
你以為,如今我們已經站穩了腳跟,擁有了主動,卻殊不知,在後等待的乃是一隻龐然巨獸,只要他張張嘴,我們做的一切努力都會頃刻間,灰飛煙滅,被吃乾抹淨,你覺得,我們真的還是主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