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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第36章 本錢
  唐奕在議事廳上來回踱步,顯得甚是焦急。唐柳臉上敷著藥布,仍不停嘀咕咒罵著唐絕豔,此時余毒未消,含糊不清沒人聽得懂。倒是唐少卯顯得氣定神閑,要了茶水跟一盤金錢桔。唐奕見他清閑,認不住問道:“往常你不是最有辦法?想到怎麽應付二丫頭了?”

  “沒。”唐少卯說著,像是渾不在意,舉起茶杯輕輕品了一口,又放下,過了會才道:“等七叔他們回來再說。”

  唐少卯是兵堂的堂主,名義上掌管了唐門的兵權,實則卻是文職。唐門的家族習性是九大家之最,兵堂隻負責唐門轄下的兵務與人事,實際的兵權遠不如掌事的一句話。冷面夫人於兵權掌控更是穩固,重要人物均親自考核任命,唐少卯雖有發言權,多半只是名目上走個過場罷了。

  雖然兵堂無實際兵權,但仍掌管唐門上下所有兵務,唐門有多少子弟,分布所在,裝備配給,領頭者性格能耐,唐少卯自是了如指掌。他年輕時風流英俊,才思敏捷,據說養了頗多情婦。他向來以辦事幹練、足智多謀自矜,是唐門的智囊之一,祭祖大典遭擒一事實是他生平的奇恥大辱。

  唐奕見他沒有想法,又問:“你覺得老夫人這一摔……傷勢……怎樣?”

  唐少卯道:“瞎猜不如去摸門道,你怎麽不去老夫人房裡問安?”

  唐奕怒道:“你這不是說廢話!我們不剛被八衛給趕出來了?剩下七叔跟錦陽堂哥在等消息。”

  唐少卯道:“既然知道了,等消息吧。”

  過了會,唐孤鐵著一張臉,與唐錦陽一同走入。唐奕忙上前問道:“七叔、堂哥,怎樣了?”

  唐錦陽怒道:“大夫進去了就沒再出來,那八衛死守著門口,連我爹都不給進去。我跟七叔等了大半天,等不到一點消息,要不是看在娘的面子上,早派人把他們給擒下了!”

  他說著,走到議事廳的主位上坐下,儼然一副掌事的模樣,唐少卯輕輕咳了幾聲,唐錦陽不解問道:“少卯怎麽了?喉嚨不舒服?”

  唐少卯道:“是啊,最近嗓子有些啞,吃點桔子養喉嚨。”

  唐錦陽道:“少卯兄可得保重,以後唐門需要仰仗你的地方多著呢。”

  眾人見他點不透,目光都看向唐孤,唐孤看似並不介意,坐了首席。唐錦陽道:“娘受了傷,現在不知道狀況,唐門上下一堆事情要辦,那是百廢待舉,大家暫時,嗯……”他想了想,問道,“兵堂有什麽事嗎?”

  唐少卯道:“也沒什麽大事。所有公文都放在太夫人書房,代掌門有空去批示就是。”

  唐錦陽又問道:“那刑堂……有事嗎?”

  唐奕道:“一切照著規矩,最近的大事也就段家寨那件事,都正法了。”

  唐錦陽道:“嗯,很好,沒事了。那工堂……”

  唐柳道:“咩事咩事,都咩事。”他口齒仍是不便,講話有些大舌,實不願多丟這臉。唐錦陽又要問帳房,沒看到唐飛,問:“飛堂哥怎麽沒在這?”

  眾人面面相覷,唐孤冷冷道:“這當口又不是議事,當然沒人通知唐飛,你犯什麽胡塗。”

  唐錦陽一愣,道:“可……唉……唐門這麽多事,我剛接任代掌,當然得了解了解。柳堂哥,派個人通知飛堂哥過來議事。”

  唐柳最是不想開口,聽他吩咐做事,翻了個白眼,也不理他。唐孤道:“你是打算在他面前把二丫頭的事也給議了?”

  唐錦陽一愣,

道:“這不好,我也不知道飛堂哥站哪邊。瞧他模樣,好似打算兩不相幫似的。”  唐孤道:“難為你看出來了。既然不打算跟他說這件事,你叫他來幹嘛?”

  “我先叫他來問問帳房的事,等要討論二丫頭的事,再叫他回去就是。”

  唐孤怒道:“你不辦事,興許唐門還沒事,你要辦事,沒事也給你辦出事來!得了,講正事!”

  唐錦陽被他罵了一頓,不敢作聲,隻好道:“是!是!先說二丫頭的事……”

  唐孤揮手道:“慢!談二丫頭之前,我還有事要問。”說著,環顧周圍眾人。他目光如電,甚是凌厲,眾人被他目光一掃,都覺心中一顫。他年紀雖老,威儀不減,雖隻管著衛軍,不掌政務,換作前朝年代也不過就是個羽林衛的缺,然而唐門自下而上,除了冷面夫人,最怕的便是這位衛軍統領。

  眾人被他一瞪,都不敢說話,等了半晌,唐孤仍未開口。唐錦陽素來跟唐柳交好,給了他幾個眼神,唐柳嘴角抽搐了幾下,使個暗肘推了推唐奕,唐奕只是假裝不知,一時大堂上鴉雀無聲。

  直等到眾人心焦了,唐孤才伸出一根指頭:“我就問一件事。”說到這,他又停頓了一下,見沒人想要說話,這才接著道:“是誰對太夫人下的毒?”

  他這話一出,眾人又面面相覷,唐錦陽道:“這……肯定不是我,我向來孝順……”

  “那是誰!”唐孤大喝一聲,道,“你們老實說出來,這話不傳出門外,我還能從輕發落。你們要隱瞞,等我查出了,一家老小都難保!”

  眾人不敢作聲,過了會,唐錦陽這才道:“柳……柳堂哥。”

  唐柳看了他一眼,似是詢問,唐錦陽這才說:“你就認了吧。”

  唐柳大急,也顧不得嘴巴含糊,忙道:“不似我,不似我,你別信口雌黃冤枉我!”

  唐錦陽道:“你是管工坊的,五裡霧中都歸你看,長命香又是你經手,你也不喜歡二丫頭,不是你是誰?”

  唐柳道:“你怎不說奕哥,二阿頭當堂頂撞他!這幾年的大事都給二阿頭辦了,他風頭被搶,特別恨!”

  唐奕罵道:“你把嘴裡的屌吐出來再說話!滿口都是尿騷味,胡言亂語!二丫頭氣焰囂張,誰不是被她壓著?她進你工坊要拿什麽藥就拿什麽藥,你不也管不住?”

  唐孤又看向唐少卯,唐少卯猶豫了半晌,這才道:“七叔……我們原以為是你乾的。”

  唐孤怒道:“放屁!”

  唐少卯道:“莫說我們沒這膽子,這事前誰知道老夫人要宣布繼承人?這幾年大夥都只是揣測,哪料得到會有這一手。老夫人年事雖高,可身體向來健朗,這事來得突然,除了七叔你,沒人有這本事。”

  唐孤道:“看來是沒人承認了?”他環顧四周,見眾人都不說話,唐孤又道,“也罷,看這事怎麽了結。你們保佑嫂子身體康健,若有個三長兩短,二丫頭就上位了,我倒是想瞧瞧她怎麽收拾你們!”

  唐錦陽道:“她又不姓唐,怎能讓她上位?趕她走就是!”

  唐奕道:“怎麽趕?拿掃帚攆她出門?”

  唐錦陽啞口無言,隻得道:“想辦法。她不過就是刑堂的副堂主,二十歲的小姑娘,還怕鬥她不過?少卯,你向來足智多謀,想個辦法吧。”

  “我倒覺得你們大驚小怪。”唐少卯淡淡道,“若說誰毒害了老夫人這件事,那還得詳細追查,要說對付二丫頭,那倒不用掛心。衛、工、兵、刑、帳,五堂沒一個人幫她,就算是飛堂兄,也不過就是兩不相幫,她拿什麽跟我們鬥?峨眉不過就是唐門底下一個大派,摁死了,也不過出個聲,向金慈師太道個歉。嚴非錫的四兒子連華山的大事都管不了,管得著唐門的事?青城那個,我瞧著是個正人君子,二丫頭勾引男人那套在他身上不頂用,估計也不會幫。”

  唐柳道:“老夫人醒來,她上位,老夫人有個三長兩短,還是她上位,你什麽也別做,就等她來收拾你。”

  唐少卯道:“也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她威脅不了我們,我們可以慢慢收拾她,從長計議。”

  唐錦陽道:“怎麽慢?說不定娘她明天就沒事了。”

  “如果只是輕傷,大夫早就出來了,起碼也傳兩句話安定人心。我猜……”唐少卯道,“老夫人傷得不輕,恐怕暫時還是昏迷,三五天醒不來。”

  唐錦陽驚叫道:“三五天?這麽快?”

  唐孤冷冷道:“你巴不得你娘別醒了是嗎?”

  唐錦陽慌道:“不是這意思,是……唉,就是……三五天能收拾二丫頭嗎?”

  唐柳道:“老夫人跌的這一交不輕,就算醒了,一時也不能管事,關照不到二丫頭。只是難免夜長夢多。”

  唐少卯道:“我倒是有個快捷法子。”

  唐錦陽忙問道:“什麽法子?”

  唐少卯道:“那名青城來的大夫。”他想了想,才接著道,“只要他咬定是受了二丫頭的主使對老夫人下毒,全部的事都結了。我們再給二丫頭一條路走,嫁去青城,或者受審,二丫頭再倔也沒得選,即便老夫人想翻案,也讓她翻不了。”

  唐錦陽喜道:“好法子!”

  唐孤想了想,道:“唐奕,刑堂歸你管,你處置。”

  唐奕忙點頭稱是,唐孤這才道:“我去見二哥,看他什麽打算。”

  唐錦陽與這七叔一相處就不自在,忙起身相送。唐孤離去後,唐錦陽道:“沒事了,大夥回去辦公,該怎樣就怎樣,得齊心為唐門辦事,曉得嗎?”

  唐少卯道:“還沒完,有些事剛才七叔在,不方便說,現在說出來大家討論討論。”

  唐錦陽瞪眼道:“還有什麽事?”

  唐少卯道:“老夫人如果安好,那是最好,可老夫人如果有個萬一……”

  唐錦陽罵道:“你咒我娘幹嘛?”

  唐少卯道:“誰敢咒老夫人,我是實話實說。如果老夫人真有萬一,二丫頭就要上,你們說,到那時,七叔是反還是幫著二丫頭?”

  唐錦陽道:“這不廢話?七叔他……他……”他想了想,竟是沒有把握。唐孤性格剛烈,反對唐絕豔繼位,可也是最忠於唐絕夫妻,若木已成舟,是否會為大局著想反倒支持唐絕豔,誰也說不準,畢竟當年冷面夫人繼位,唐孤的擁戴功不可沒。

  唐柳聽出弦外之音,說道:“少卯你想說什麽?直說吧。”

  唐少卯道:“我是擔心二丫頭趁亂行刺老夫人。她狠毒狡猾,不可不防,得加派點人手保護。”

  冷面夫人身邊有八衛保護,想要行刺談何容易?至於保護的人手,整個唐門多少衛兵?只要呼喊一聲刺客,馬上便有人來,除非唐孤要反,否則加派人手純粹多此一舉。反過來說,若唐孤要反,加派什麽人手都是多余。

  倒是唐絕身邊,保護的人就沒這麽多了。

  唐奕道:“這事我曉得了。府內的衛軍是七叔管的,我同他商量商量。”

  唐少卯道:“我也去活動活動,探些口風。”他摸著下巴,道,“二丫頭想聯外製內,可沒那麽容易得逞。”

  眾人各自起身離去,唐柳拉了拉唐奕的袖子,唐奕知道他有話說,先跟唐少卯同行,等唐少卯回到兵堂,又繞去工坊找唐柳,果然見唐柳正在等他。

  “你方便講話?”他比了比嘴巴,“別把馮京說成馬涼,現時隨便點亂子都會出大事。”

  唐柳道:“好多了,沒事。”休息了這一會,他總算恢復,又問道,“你覺得老夫人是誰害的?”

  唐奕道:“我要知道,當場就把他拆穿了。總之不是錦陽堂兄,老夫人放個屁都能把他嚇個半死,他沒那個膽。”

  唐柳道:“你不覺得老夫人倒下後,少卯話就多了?之前他雖也反對二丫頭,可沒出過什麽主意,這當口反倒積極起來了。”

  唐奕訝異道:“你是懷疑他?”

  唐柳道:“你沒聽他最後那段話,明面上的意思是要我們保護老夫人,另層意思是說如果老夫人死了,二伯還活著,二丫頭就上位了。這不是唆使咱們,要阻止二丫頭上位,就得要……”他頓了一下,道,“我也不跟你遮遮掩掩,他的意思就是二伯不能活,要你跟七叔商量,把人手都調去保護老夫人,那保護二伯的人就少了。”

  唐奕搖手道:“你別跟我說這話,我去找七叔商量保護老夫人的事,七叔自有定奪,衛軍輪不著我來作主。我還得找那大夫晦氣,先走一步。”

  唐奕轉身要走,唐柳又喊道:“要是二丫頭被拔了,那你說誰會上位?你嗎?”

  唐奕回過身,正色道:“誰上都行,只要姓唐的我都服,就算是錦陽堂兄我都服。唐門百年的基業,不缺有本事的掌事,也沒缺過亂七八糟的掌事,可唐門還是唐門,沒少了一塊也沒多了一塊。”

  “這不是奕哥的真心話。”唐奕走後,唐柳心想,“走了二丫頭,老夫人不會把位置傳給錦陽哥,七叔已經老了,只能再找繼承人。總之,有了空子,奕哥就有機會。”

  至於自己,若是放棄,就不用蹚這渾水了。唐門,給女人管得夠久了。

  ※

  唐奕沒去見唐孤,先去了大牢。朱門殤坐在地上,見了他,神色從容,打了招呼道:“要放我出去了嗎?”

  唐奕讓人拉了椅子坐下,笑問道:“你怎麽覺得我會放你出去?”

  “我在青城就是這樣,住幾天就有人放我出去了。唐門總該比青城講理些,查無實據,就可以放我出去了。”

  唐奕道:“放你出去也簡單,你從實招來,二丫頭怎麽讓你下毒,謀害老夫人的?”

  “放你娘的屁!”朱門殤罵道,“就說了跟我沒關系,別往我這裡塞罪名!”

  唐奕使個眼色,四名壯漢抬了一個木造的籠子進來,約摸一人高,裡頭墊著幾塊磚頭。朱門殤臉色一變,說道:“你想幹嘛?”

  唐奕道:“怕你不懂,這叫立枷,又稱站籠,一般人站上一天就得死。”

  朱門殤道:“我可是青城的客卿,沈公子是我好友!他是未來的青城掌門,你不怕壞了青城跟唐門的關系?”

  唐奕道:“唐門也不怕跟誰交惡。你乖乖說,省掉受罪。”

  朱門殤道:“說屁!沒的事,我能說什麽?”

  唐奕道:“隨便你怎麽說,只要說二丫頭是怎麽勾引你,騙你幫她下毒,說得圓融就行。”

  朱門殤已知對方鐵了心要栽贓,正想著如何拖延,唐奕有心要他吃些苦頭,揮了手,兩名侍衛上前架住了朱門殤,把他押上站籠,又將他腳下磚頭抽去。朱門殤勉強僅以前腳掌觸地,脖子懸於半空,幾欲窒息,仍忍不住破口大罵。

  唐奕道:“省點口舌,留點力氣,你還有得熬。”他話剛說完,一名侍衛快步走來,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唐奕大聲道:“你回告沈公子,朱門殤是嫌犯,再來問一百遍我也不會讓他見人,更不用想救他!”唐奕掌管刑堂,深知用刑三味,話一說完便起身離去。

  眼下朱門殤受的苦還不夠,且不忙著逼供。

  ※

  嚴青峰望著坐在妝台前的唐絕豔。她正在梳頭,那黑得發亮的烏絲襯著白得膩人的粉頸,誘惑十足,讓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他是華山掌門的四子,論身份也是尊貴的,但在掌門位置的競逐上他落後三位哥哥太遠,繼續呆在華山,不是留在門派裡就是領個閑差當富貴少爺,所以他決心出來闖闖,沒想到最後竟然在唐門落腳。

  他想要這個女人,沒有一個男人不想要這個女人。妲己、褒姒,那些書上記載的足以傾國傾城的美人就該長這個樣子,沒有一分瑕疵,肌膚上連一塊斑都見不著。他為這個女人癡狂,願意用客卿的身份當一個護衛,只等著這個女人垂青。

  有這種想法的男人多了去,只要她開一聲口,他相信會有成百上千的男人為她死,但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當她的客卿護衛。除了自己,還有另一個礙眼的人,來得比他早兩年,但他連客卿都算不上,只是個標準的護衛罷了。

  他看向身旁的孟渡江。峨眉不過是唐門轄下的一個門派而已,他也不過是個弟子,與自己世子的身份相比,雲泥之別。但他還是厭惡他,非常之厭惡。唐絕豔的身邊不該有任何男人,有他就夠了,當然,他相信孟渡江也是這樣想的。

  或許那也是因為他知道,只有唐絕豔想挑的男人,沒有男人可以挑唐絕豔。而對唐絕豔而言,容貌、身份、武功、聰明、財富,這些都不是她的標準。她的標準只有喜愛,而沒人了解她的喜愛。

  他連那個有著粗眉毛的朱大夫也跟著厭惡起來。他不能預測哪種男人會讓她動心,所以他厭惡任何一個能被允許接近她的男人,這種不安全感,讓他更對唐絕豔癡迷。男人,就是越掌握不到越想要的人,他相信孟渡江也是這樣想的。

  “出去吧,我要換衣服。”唐絕豔說得很簡單,命令他,就像是命令下人一樣。她對誰都是這樣。在華山的那段日子,只有他呼喝下人的份,除了父親,誰敢這樣對他說話?

  他還是退了出去,跟那個他厭惡的男人一起退了出去,同時帶上了門。

  唐絕豔沒有把門掩實上閂,就在房裡換了衣服。或許從門縫裡頭能看見乍露的春光,但他沒有回頭去看,那個討厭的人自然也不敢。就是這樣,她總是挑戰你不敢做的底線,你可以用各種手段想要她,但你最後總是要不到她,除非她願意。

  “進來吧。”她喊道。

  嚴青峰與孟渡江進到房裡。唐絕豔換下了那身莊重的素服,回到她原本的打扮。她今天穿的是一件金邊褸空開胸衫,配一條寶藍薄紗披肩,跟一件開到腰際的叉裙,即便是青樓女子,也沒人敢穿得如她這般妖豔。

  “姑娘沒見著太夫人嗎?”孟渡江問。

  該死,這個問題應該是由自己先問的。嚴青蜂看了孟渡江一眼,對方的眼神一樣充滿敵視。

  “進去的大夫沒再出來,太婆傷得不輕。”

  “那朱門殤,不能留。”嚴青峰已經弄不清自己是出於嫉妒還是真心獻策,但這話總是對的,“他熬不過刑,會把你招出來,只要招了,就算事後翻供也無用。”他淡淡說道,“殺了他。”

  ※

  “朱大夫非救不可。”沈未辰自責道,“是我貪玩,不該跟他瞎起哄,偷五裡霧中。”

  自回到房中,沈未辰便不住道歉懊悔。沈玉傾皺起眉頭,他不是個愛追究責任的人,此時責怪小妹也無用。其實朱門殤若真想索藥,開個口,以他青城少主的面子,一兩顆五裡霧中不是問題,甚至更多都行。然而他也知道朱門殤的性格,討不如偷,一來是不想求人,二來純粹是貪玩。他行為失當,惹的這麻煩卻著實不小,沈玉傾道:“現在罵你又有何用,怎麽救朱大夫才是正事。”

  “正事應該是聯姻的事。”小八道,“我們可不是來闖禍的。”

  沈未辰道:“你是說朱大夫不用救了?”

  “朱大夫肯定要救,小八的意思是說,那不是咱們此行的正事,不可莽撞衝動。”謝孤白道,“得謀定而後動。”

  沈玉傾道:“我向唐奕說了幾次,還找了唐孤,他們不讓我見朱大夫,這事可棘手著。”

  沈未辰又懊惱道:“怪我不但沒攔著他,還跟著玩上了。”

  小八道:“我倒覺得,小姐這次是救了朱大夫。”

  沈未辰道:“你這安慰不著邊際,怎麽還是我救了他?”

  小八道:“朱大夫是有毛病的人,這性格改不了,即便你當下攔他,他也總能再惹出事來。若不是你讓他多偷一顆五裡霧中,今日只怕更加分辯不清。沈姑娘是幫了他。”

  沈未辰苦笑道:“承您開解,謝啦。”她心想小八為安慰她,竟想出這歪理來,她仍覺自責,但對這番心意也是理解。

  沈玉傾問道:“謝先生可有妙策解救朱大夫?”

  謝孤白道:“我得想想。”

  沈玉傾擔憂道:“唐門不比青城,我怕朱大夫受大刑,這次吃的苦頭定然不小,唉……”他歎口氣。自知已將話說得輕了,朱門殤這次入牢,傷筋動骨都算是小事了。只是說得重了,又怕小妹更加自責。

  眾人正籌思間,忽聽到敲門聲響,眾人眼神交換,心想:“難道是唐二小姐?”小八道:“我去開門。”

  只見門外一名黃衫麗人,甚是美豔,卻不是唐絕豔,而是她姐姐唐驚才。沈未辰訝異道:“怎麽是你?”

  唐驚才看了屋內眾人一眼,猶豫道:“你們在討論朱大夫的事嗎?”

  沈玉傾拱手道:“朱大夫惹了麻煩,我該向大小姐致歉。”

  唐驚才又問:“是否方便我說幾句話?”

  沈玉傾道:“請!”

  唐驚才進了房,先對眾人一一打了招呼。她見眾人席地而坐,不分主次,笑道:“沈公子真是個好人。”

  她也不端架子,挪了位置,整了整裙子,就坐在沈未辰旁邊。小八也稍微挪了身子,讓出些空間。

  沈玉傾問道:“大小姐想說些什麽?”

  自入唐門以來,這位大小姐深居簡出,倒像是刻意避開他似的。唐絕豔卷入權力風暴,這姐姐又是如何看待這件事?

  唐驚才眼波流轉,又看了看沈玉傾,道:“我本有些猶豫,見你們這樣不分主仆的坐著,那點疑慮也沒了。沈公子,朱大夫應該不只是你手下客卿,更是朋友知己,你定當想救他。”

  沈玉傾道:“這是當然,大小姐有什麽辦法嗎?”

  唐驚才搖頭道:“刑堂是奕伯父管的,二丫頭是副堂主,她比我使得上力。我來,是有件事拜托你們。”

  沈玉傾疑惑道:“在唐門的地界,沈某還有什麽能幫上大小姐的忙?”

  唐驚才低頭道:“我想請你們幫二丫頭。”

  沈玉傾訝異道:“這是什麽意思?二小姐有什麽需要幫忙?”他這訝異是幾分裝傻幾分當真,唐絕豔的處境他自然明了,可訝異的是,唐絕豔口中似乎對這位大姐頗不以為然,即便在祭祖大典上兩人也是各忙各的,不見交談,唐驚才現在竟然親自出面為妹妹求援?

  唐驚才看著沈玉傾,說道:“沈公子來到唐門有段時間,該聽過些風言風語,祭祖大典上發生的事,難道還看不出端倪?”

  沈玉傾道:“唐門的家務事,聽完也不好往心裡去。在下此行隻為三叔求婚,並無他意。”

  唐驚才愣了一下,說道:“唐門有傳言,說小妹不是親生的,她不姓唐。”

  沈玉傾道:“祭祖大典上確實聽到大少爺提起這事,想來只是謠傳而已。”

  唐驚才搖頭道:“謠傳是沒錯,但空穴來風也有個由頭。二丫頭這幾年很得太婆疼愛,風頭又健,裡外都傳太婆想讓她接班,故意放了這謠言。這謠言不真,只是大夥盼著是真,大夥都盼著的事,就假不了。”

  沈玉傾這才發覺,這大小姐不僅端莊美豔,對人情世故、局勢分剖也是透徹,不由得多了幾分佩服。

  唐驚才歎道:“太公裝傻了半輩子,父親又……難免讓她瞧不起男子。二妹的榜樣便是太婆與娘,娘走得早,少了約束,性格更是偏激,目中無人是她的毛病。可她是真有本事,假若今天她是男子,那些叔伯兄弟誰敢多說閑話?不過就是瞧不起女人。太婆管了他們三十年,二丫頭這麽年輕,往後還得再管他們四五十年,這口氣吞不下,所以拿著外姓說事。”

  沈玉傾聽她言語中對自己妹妹頗多維護,他與沈未辰感情最篤,同為九大家傳人,更知這情誼難得,不由得多生了幾分好感,道:“大小姐對令妹當真關心。”

  小八問道:“大小姐也希望令妹當掌事嗎?”

  唐驚才微笑道:“有了太婆這個榜樣,又是朝夕相見,你說,哪個唐門姑娘能沒點想望?太婆常對我們說,男人跟女人都一樣。女人能做的事,男人未必能做;男人能做的事,女人能做得更好。尤其是美貌的女人,男人見了心搖神馳,亂了方寸,隨時可以收服。”

  沈未辰道:“這話跟楚夫人說的差不多,隻少了說美貌的後半段。”

  沈玉傾的母親楚夫人最是厭憎輕女重男之風,常說巾幗不讓須眉,只是母親從不自恃美貌,反覺得女人仗恃美貌是種自辱。他又想起段家寨寨主,還有看盡風月的朱門殤,都先後栽在唐二小姐手上,覺得冷面夫人這話甚是有理,比起母親的志高氣大更務實了些,同時也心生警惕,暗道自己可不能輕易被美色所惑。

  唐驚才接著道:“我小時候就跟二妹一樣,想著未來能繼承太婆的衣缽。太婆要女人家美貌,我著心打扮,你們可想見不到,那時我穿衣的風情可不比二妹遜色多少。”她像是想起那段日子,甚覺懷念,不由得微笑起來,又接著道,“二丫頭長得快,十二歲就有了身形,我記得那一日,她借了我的紫紗叉裙,從房裡走到議事廳找太婆,一路上不知看掉了多少侍衛的眼珠子。”

  “那一日起,我就改換服裝,當起良家婦女來了。”她不禁掩嘴笑道,“我終於懂了太公為啥裝了半輩子傻,最好的衣裳,只有最適合的那個人穿起來才好。”

  一般女子見著有人穿衣服比自己好看,多半是嫉妒,唐驚才不僅未如此,反甘心退讓,沈玉傾不禁佩服她大度,又疑問道:“那日祭祖,我瞧你們姐妹甚少交談,還以為你們感情不睦。”

  “二妹的性格,怕誰也不好親近吧。”唐驚才歎了口氣,“她比我聰明,年歲又近,我管不住她,也不知怎麽與她親近,可她終究是我妹妹。”說著又望向沈玉傾道,“我也羨慕你這樣的哥哥。”

  沈玉傾心想:“若是小妹也是二小姐這種性格,我也親近不了。”一面問道:“你要我們怎麽幫二小姐?”

  唐驚才道:“眼下我也無計可施,青城是座山,有依靠總比沒有好。柳叔奕叔他們那邊的消息我會去探聽,若是有動作,就來幫你。還有件事,”她接著道,“別讓二妹走岔了路。”

  沈玉傾道:“我這邊若有消息,也會通知大小姐。”

  唐驚才起身一揖,道:“多謝大家了。”

  眾人連忙起身回禮,等唐驚才去後,沈未辰才道:“想不到唐大小姐這麽疼妹妹。”

  沈玉傾道:“雖說要我們幫二小姐,卻也不知從何幫起。”

  謝孤白道:“我想一個人靜靜,沈公子,沈姑娘,”他拱手道,“我先回房想想,有什麽想法再通知你們。”

  沈玉傾問道:“朱大夫還在險境,不能在這裡商量嗎?”

  謝孤白皺眉道:“眼下急不得,等想著了辦法再商量。小八,走吧。”

  沈玉傾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不禁起了些許疑心。

  ※

  唐飛今年五十二歲,除了唐孤外,唐門主掌要務的幾名大人物中就屬他最年長。他是唐門的旁支遠親,與唐絕一脈同一個玄祖父,祖上沒落過一陣,到了唐絕那代,祖父才靠著經營藥鋪,打通關系,得到賞識,在唐門謀得一席之地。到了他這裡才被延攬入唐門內部,穩穩當當地走了二十幾年,幾年前才當上唐門的帳房。

  今早祭祖大典上發生的事著實令他驚訝不已,先不說老夫人摔倒這事,唐絕豔當面跟唐孤叫板也是怎麽料也料想不到。他回到總務府後趕忙讓下人熬了兩杯壓驚茶,鎮鎮心神。

  相較之下,唐絕豔來找他這件事雖然意外,但今天已經被嚇夠了,什麽意外也不算意外了。

  “二丫頭怎麽有空來我這串門子,缺錢嗎?”唐飛喝著茶,看著坐在對面的這位遠親侄女。真是個美人,自己要是年輕三十歲,肯定會被她迷倒。不過他也知道,唐絕豔來找他肯定是有目的,多半是想拉攏。他已經打定主意,無論唐絕豔說什麽,他就只是虛應故事,兩不相幫。這是他們經商三代的習性,和氣生財,誰也不得罪,是商人的優點,也是毛病。說到底,七叔跟唐奕、唐柳都是叔侄,連唐少卯血緣上也比他親近得多,同一個玄祖父,除了姓唐,跟外人也差不了多少。這場鬥爭跟他沒關系,最好也不要扯上關系。

  “七叔公有些礙事。”唐絕豔道,“我想請伯父幫我除掉他們。”

  唐飛一口壓驚茶從嘴裡噴了出來,忙喊道:“這壓驚茶不頂事!珍珠粉,拿一兩,不,拿整盒來!”

  過了會,下人送上一盒珍珠粉,唐飛也顧不上失禮,一口倒進嘴裡,咕嚕嚕地就著壓驚茶喝了下去。

  “二丫頭,你是嫌飛伯父今天嚇得不夠,還來開這玩笑?”唐飛道。

  唐絕豔道:“我可不是開玩笑,七叔公他們咄咄逼人,我總不能坐以待斃。”

  唐飛道:“你回去,我就當你沒來過。去,去!”他揮著手,示意唐絕豔離開。唐絕豔卻不肯走,道:“飛伯父,你已經幫了我,若是讓他們得逞,你帳房的位置肯定坐不穩,難道要讓幾位堂哥回去管那幾間藥鋪?”

  唐飛道:“胡說,我幾時幫了你了!”

  唐絕豔道:“今早的祭祖,你說人人有嫌疑,那不是幫我?”

  “放屁!”唐飛道,“你們用昆侖共議壓七叔,當時我若不作聲,他們必然來問我主意。我能說什麽,支持你還是支持七叔?我說人人都有嫌疑,就是大夥都別想。讓你爹上去,等老夫人醒來,自然就有了主意。”

  “那是你的想法。他們本佔著優勢,你一開口,就成了平局。你當時若幫著他們,五個領頭的異口同聲,搬出昆侖共議也壓不住。”唐絕豔道,“他們認定你是幫我的,你不幫也是幫,還不如幫我。”

  唐飛吃了一驚。唐絕豔說得在理,今早的兩不相幫在唐奕這些人眼中只怕還是偏袒,就算七叔他們贏了,自己也撈不著好處,只怕還得被清算。他開始後悔早上不該開口,卻也明白這場鬥爭中,早上那種情況,要真等到唐孤等人來問意見,那真是被迫站邊了。可這局勢,押二丫頭那是穩輸不贏的。

  他歎了口氣道:“你自個都說了,五個領頭的,四個在他們那邊,衛軍、兵堂、工堂、刑堂全在那,剩下我一個不濟事的帳房,能幹什麽事?真要站邊,我怎不站那邊去?二丫頭, 飛伯父說句實話,沒老夫人撐腰,你鬥不過他們,也沒本錢跟他們鬥。”

  “我正在找本錢。”唐絕豔淡淡道,“伯父就是我的本錢。”

  “我為什麽要幫你?”唐飛問。這是一場沒勝算的賭局。

  “伯父也說了,五個領頭的異口同聲,還不把我拔了?可怎麽沒人來找你商量,勸你站邊?”唐絕豔淡淡道,“因為那裡人夠多了。”

  是的,那裡的人夠多了,單是一個唐孤就撐了唐門的半邊天,何況還有其他人。就算加入那邊,也沒有任何甜頭。

  “再有一個原因。”唐絕豔道,“伯父跟我一樣,在他們眼中,都是‘外人’。”

  唐飛心底仿佛被重重捶了一下。

  是的,外人。因為是外人,所以他們串連一氣時,沒有人來找他商量,自己在五堂之外被孤立出來。二丫頭的流言傳出來時,只有他們的籌謀劃策,從無人問過自己的意見。

  這似遠親、近外人的身份,他早就習慣,比起唐錦陽、唐孤、唐奕,甚至唐少卯,自己都太遠了,遠到沒被他們當成自己人。當然,也是因為自己站在最無足輕重的帳房位置上的關系吧。

  他輕撫下巴。做生意的習性是和氣生財,也講究以小博大,一本萬利,但這一注有勝算嗎?

  “你想怎麽乾?”唐飛問,“要本錢不能空口白話,得靠本事。這可是我全副身家。”

  “帳房的錢多,錢多就能辦事。伯父家三代經商,江湖上也有些門路。”唐絕豔道,“夜榜,伯父聽說過吧。”

  唐飛的臉色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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