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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第55章 耿耿於懷
  馬車駛入了唐門大院,拜帖遞到府中,迎接諸葛然的是名美豔不可方物的少女。

  諸葛然挑挑眉毛。

  “小妹唐絕豔,唐門兵堂堂主。”那女子道,“恭迎副掌。”

  “兵堂堂主?”前往崆峒時,諸葛然就聽說唐門出了事,唐少卯謀害冷面夫人,已經處刑。可他沒想到,接任兵堂的會是這樣一名千嬌百媚的的少女。而且這身打扮……嗯,也不是什麽壞事。

  唐絕豔……諸葛然想起這名字了,是唐錦陽的小閨女。上回見著她時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當時就覺得這娃兒漂亮,沒想到已經長成這麽……大了。諸葛然心想:“沙絲麗、沈未辰都算是罕見的美人,但論撩起男人的欲望,沙絲麗比之猶有不如,沈未辰更是差之遠矣。”要說差別在哪?沈未辰是大家閨秀氣質,不好褻瀆,沙絲麗還未脫稚氣,也少了些高冷。唐絕豔讓人覺得難以上手,越是難上手的女人越能激發男人的欲望。

  本來,看到唐絕豔這樣的美人,普通人就很難移開視線,諸葛然更是那種死盯不放的人。

  然而他很難不注意站在唐絕豔身邊的另一人。

  那人年約四十,身長七尺,體格魁偉,甚是彪悍,一顆頭比別人短些,卻又比別人大些,長了張比齊子概更整齊的四方臉。若在平時,即便是沈玉傾這樣器宇軒昂的貴公子對諸葛然而言也不過是昂貴的裝飾品,他見多識廣,就不覺得有價值,畢竟虛有其表的人多了去。妙就妙在這人一字眉,留著兩撇小須,一般人說國字臉大概只是形容臉形方正,可他呢,眉須唇搭上鼻梁與寬人中,活脫脫就是個完整的“國”字。當然,左唇上邊那一小顆黑痣絕對是畫龍點睛的一筆。

  也只有這樣特殊的一張臉才能讓諸葛然把目光稍移到他身上,也虧著這張形貌特異的臉,讓諸葛然認出了這個人。

  “豪兄,許久不見。”諸葛然輕輕舉起拐杖,就當是行了禮。唐豪抱了個拳,也就當作回禮。

  這是唐孤的三子唐豪,據說得了唐孤的真傳,諸葛然跟他碰過幾次面,是唐門二代中少有的人才,跟他爹一樣沉默寡言,能用拳頭說話絕不用嘴。

  雖然是個人才,諸葛然的目光也隻停在他身上片刻,時不時又飄向了唐絕豔胸口,

  這樣盯著姑娘是極為失禮的舉動,何況唐絕豔的身份又不比一般人,然而諸葛然不在乎,唐絕豔也不介意。“副掌,這邊請。”唐絕豔比了個手勢。諸葛然與唐絕豔並肩走著,唐豪差著兩步,跟在兩人身後。

  衛堂堂主的身份可不比兵堂低下,顯而易見的,唐絕豔還有另一層身份。起碼以前諸葛然跟唐錦陽見面時,唐豪不但不會走在身後,有時還走在唐錦陽身前。不過那時他自己跟那笨蛋一樣,都只是掌門的兒子,父親死後大哥上位,他才當了副掌,身份上就有了微妙的差別。唐豪肯退這兩步,是對他身份的禮遇,也好。

  諸葛然一邊走,一邊不時斜眼喵著唐絕豔的乳側,胸脯隨著敞開的衣襟不住晃動,若隱若現。他忍不住側著頭,目光幾乎是直視了。

  冷面夫人命長,這真該說是唐門之幸嗎?她若早死十年,又該是誰當唐門掌事?或許是唐少卯?這樣一想,唐少卯的叛變也不足為怪。

  喔,差一點就看見了。諸葛然皺起眉頭。可惜了。

  “等會要左轉,副掌門走路小心了。”唐絕豔提醒道。

  “我知道,來過很多次了。”諸葛然微笑道,

“我這人有個好處,走過一次的路不會迷路。”  他話說完,才剛過轉角,諸葛然忽地眼前一黑,不自覺“哎!”了一聲,不知撞上什麽不軟不硬的東西,直跌了兩步才穩住身子。他定睛一看,只見唐錦陽捂著肚子哀道:“哎,是誰……”

  唐錦陽話說到一半就見著了諸葛然,忙道:“是諸葛副掌!”

  原來是這傻瓜,唐錦陽。這家夥繼承了父母所有的缺點。他兩個弟弟,一個早夭,另一個就像父親一樣胸無大志……喔,不,只有笨蛋才會認為唐絕是個胸無大志的孬種。唐錦陽這才是孬種,他爹唐絕絕對不是。唐絕是否有其他優點,諸葛然不清楚,但肯放下身段、自知知人這兩項優點唐絕肯定是有的。

  只見唐錦陽不停抱怨女兒怠慢客人,唐絕豔只是咯咯嬌笑,顯然不把父親的吩咐當一回事。

  “諸葛兄,家母已經備好宴席,等著你大駕光臨,這邊請。”唐錦陽示意,竟是要接手招待諸葛然。

  “不了,我喜歡侄女,讓侄女帶路就好。”諸葛然道,“宴席過後,有空再找錦陽兄聚聚。”

  唐錦陽笑道:“那當然,咱們也好多年沒見了是吧?還記得以前年輕,那時你還沒當上副掌,跟令兄常往唐門地界跑。我常跟女兒講,諸葛副掌可喜歡我們四川風情,摸得熟透了。”

  我來唐門可不是為了見你,諸葛然心想,嘴上道:“四川風土好,出的人物多。”道,“別耽擱了,走吧。”

  見冷面夫人就是件難差事,這路上總得找些犒賞自己的事。

  大院中曲徑通幽,三人一路前行。“這唐門大院可真夠深,委屈了我這雙腳。”諸葛然找了個由頭,問,“老夫人可安好?”

  “副掌這次來唐門是為關心太婆身體?”唐絕豔咯咯笑道,“挺有心的。”

  上回點蒼派來的使者都被冷面夫人用養傷的理由給回絕了,諸葛然先前往崆峒,跟朱指瑕見過面,回程時才拜訪唐門。

  “上回派來的使者沒見著老夫人,說是剛受傷,身體不適,不見外客。”諸葛然道,“我等老夫人休養,等了快半年才來拜訪。”

  “這樣太婆就不好裝病了。”唐絕豔咯咯笑道,“副掌也真有耐性呢。不過太婆年紀大,老人家傷筋動骨,難免療養得久些,就算這回見不著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不過幸好,太婆好些了,能見副掌。”

  唐絕豔的意思無非是暗示諸葛然,冷面夫人可以一直躲下去,諸葛然也奈何不了她。可既然冷面夫人願意見他,那就表示有空間可以談。

  這姑娘會是唐門的下一任掌事。諸葛然心想,她話裡藏話,說得體面又不失身份,更不怕把話挑明了說。

  “你爹生下你這閨女,不容易。”諸葛然道,“那得多大造化。”

  三人走至宴客廳,唐絕豔推開屋門,微笑道:“還請副掌在裡頭稍待,小妹告退了。”

  “別急著走,我還想多跟你聊聊。”諸葛然道,“有你在,唐門的風景都好了。”

  “外頭的風景好,裡頭風景可不怎樣。”唐絕豔道,“副掌還是一個人進去吧。”

  諸葛然走進大廳,只見八仙桌旁,地板上方方正正蓋著四塊麻布,看那形狀,竟似是四具屍體。招待客人的地方竟放著四具屍體,而且如此明目張膽?諸葛然甚覺好奇,走上前去翻開一塊麻布,底下果然是屍體無誤。

  這個死人年約五十,下顎蓄胡,右腰肝髒處被戳了個口子,致命傷卻是被割斷的喉嚨。

  他翻開第二具屍體,是名三十歲左右的壯年男子,右腰肝髒處與左邊心臟處兩個傷口,心臟處的傷口明顯要大些。第三具屍體則傷在右腰、左肺。第四具屍體是名年輕女子,只有右腰處有傷口。

  諸葛然心中明白,蓋上麻布,過了會,冷面夫人便領著八衛同來。諸葛然站起身,雙手拄著拐杖,彎腰行禮。

  “副掌不用客套。”冷面夫人道,“老身受不起大禮。”

  “我也很少對人彎腰。”諸葛然道,“這天下能讓我行禮的,掐著指頭也算不到五個。覺空首座是因為他的權勢,齊二爺是因為身份,只有老夫人,是基於我對您的尊敬。”

  雙方敘了座次,冷面夫人微微頷首,看向角落處,問:“那四具屍體,副掌見過了?”

  諸葛然點點頭:“看過。”

  “副掌有看出什麽來?”

  “看不出來。”諸葛然道,“我功夫不好。”

  他自然是看出來了,不過現在裝傻並不是件壞事。

  “若副掌看不出來,那老身就解釋一下。那四具屍體都有一個共通處。”

  “身上有傷口嗎?”諸葛然道,“多數的死屍身上多多少少都帶點傷。”

  “這四具屍體是在夔洲發現的。肝髒上一劍,另有一個較大的傷口。”冷面夫人問,“斬龍劍方敬酒,副掌聽說過嗎?”

  “聽過,華山的頂尖高手,老嚴的大將。”諸葛然問,“怎地?”

  方敬酒是華山大將,善使雙劍,左長右短,輕巧靈活,快捷無倫。他與人動手,往往先以短劍刺入敵手肝髒,再用長劍給予致命殺招。此刻諸葛然並非不懂,只是裝胡塗。

  “也不怎地。”冷面夫人道,“嚴非錫死了個兒子,卻要找唐門晦氣,派了不少人馬,化整為零,繞道青城,再到邊界滋事。這些人各個身手不凡,殺傷民眾,劫掠財物,當地的門派要追捕,反被他們滅了,死了幾十個,傷了上百個,居民大老遠來唐門求救。副掌這次來,是打算給個交代嗎?”

  “就算是方敬酒乾的,那也是華山的事,我就一個外人,頂多……”諸葛然說到這,故意停頓了會,才接著道,“幫唐門跟華山排解排解。”

  “點蒼管教華山就像主子管教狗一樣。狗咬人,主人就該喝叱,有排解的嗎?”

  “老嚴畢竟死了個兒子。”諸葛然道,“我就去勸兩句,也不是這麽容易就能放下。”

  “既然勸不動,哪來的排解?”冷面夫人道,“就不知副掌有什麽說詞?”

  “東四西五,點蒼、華山、唐門都是西邊的門派,應當連成一氣,別讓和尚道士尼姑看笑話了。”諸葛然道,“我想老嚴應該懂,大局為重。”

  “唐門跟青城倒是挺團結的,再過幾個月,我孫女就要嫁去青城。你這話該當對華山說。”

  “沈庸辭跟誰都好,八面玲瓏得緊。他要是能幫唐門守緊門戶,方敬酒這樣的大人物能這麽輕易過了青城入到唐門?”諸葛然轉動手中拐杖,聳聳肩道,“青城的祖訓是什麽?中道。這兩字狗屁,說穿了就是啥都不管,誰都不幫,興許還帶著些看熱鬧的態勢呢。”

  他又嘻嘻笑道:“點蒼就不同了,金石之交。”

  雲南礦產豐富,富產美玉與各類金屬,諸葛然借著這說法強調兩派之間盟約可以堅不可破。

  “你不就指望老身支持你哥當盟主?”冷面夫人道,“如果唐門跟華山開戰,點蒼站哪邊?幫著狗咬人?”

  “老夫人也知道點蒼跟華山交好,是人,難免就會護短。老夫人說老嚴是狗,也許說得對。”諸葛然微笑道,“但人若不幫著狗,狗也不會幫著人咬人。”

  冷面夫人冷冷道:“你早把話揭破不就得了。”說著從懷中取出幾個信封。那是九大家公文往來時唐門所用的信封,封口尚未烙上金漆,也未書送往何處。

  諸葛然抽出信紙,不由得一驚。

  是仇名狀。唐門對方敬酒等數名華山門人發出的仇名狀!

  方敬酒在唐門殺人,是奉了嚴非錫的命令,若是調解得宜,頂多是賠償,或者交出幾名凶手了事。退一百步說,華山硬要包庇方敬酒,他頂多終身不入唐門地界。可一旦發了仇名狀,那是仇殺三代的事。仇名狀越界殺人不涉罪行,以後唐門中人可以大喇喇殺入華山找方敬酒報仇,方敬酒自然也能入唐門隨意殺人。

  更甚的說,若把仇名狀的“株連”算進去,報仇時若遇阻擋,可視為同夥,一並殺之。兩大門派株連之廣,除非嚴非錫乖乖交出方敬酒,否則真與宣戰無異。

  方敬酒是嚴非錫的大將,他不可能答應交出。這幾封信還未寄出,冷面夫人是警告自己,唐門既不讓步,也不打算用戰爭的方式結束這場糾紛。現而今仇名狀上寫的還只是方敬酒的名字,如果下一個名字寫的是嚴非錫……

  仇名狀若雙方不調解,可是仇殺三代,這可比一場大戰更加難以收拾。

  “我以為冷面夫人是最願意打破規矩的人。”諸葛然將信封放回桌上,推到冷面夫人面前,“青城那小子說了什麽,讓老夫人這麽死心塌地?李玄燹又是給了什麽好處,讓那小子肯替他奔波這遭?”

  “只怕李掌門到最近才知道有這孩子替他奔波。”冷面夫人道,“沈庸辭這兒子跟他爹不同,他的中道可不是虛頭巴腦的胡塗帳。”

  “這年頭,不是蠢豬生了虎,就是鳳凰生了雞。”諸葛然搖搖頭。眼下用華山要挾唐門的做法已是不成。這冷面夫人要是幾個月前死在奪權裡頭,自己這回倒是輕松了。

  “我想這仇名狀且不急著發,一切等盟主調停再說。”

  也罷,冷面夫人剛烈冷酷,天下皆知,自己本也是存著萬一的心態來試試這回。眼下暫時別把事情鬧大。這事就是扎在心口上的一根刺,雖然不深,以後若遇到時機插進去,不死也要剝層皮。總之這根刺要拔要插都不是現在該做的決定,只是看來這一票是到不了手了。

  那,是該告辭了,諸葛然想著要走,卻未起身。

  冷面夫人或許不能威脅,但若說她真被沈玉傾感動,堅決支持衡山,那還不如相信豬會爬樹。她以一個外來女子的身份改寫了唐門傳位的制度,這樣的人會支持沈玉傾的中道?

  這個老太婆肯定在謀劃著什麽……諸葛然心想。

  ※

  “怎麽不招降,先審後殺?”齊子概問。眼前這人尖臉闊耳,眉毛稀淡,身材矮小,是當初帶隊滅了饒刀山寨的統領。他叫趙心志,崆峒本家的嫡傳弟子,齊子概師伯的徒孫。

  “稟三爺,他們抵抗。我們隻帶兩百人,招降困難,活捉更難,不打一個措手不及,怕弟兄們多死傷。”趙心志苦著一張臉。本來一場大功勞,如今落得被審問的下場,他似乎覺得自己甚是委屈。

  “老弱婦孺也殺?”齊子概用力一拍扶手,啪的一聲巨響,如雷貫耳,在議堂不停回蕩,唬得趙心志臉色一變。

  “他們堵住了出口,讓人跑了。”趙心志無奈道,“追上去,還是跑了些,要不追,跑掉的更多。這些馬匪……為禍鄉裡啊……”

  “趙兄弟沒做錯。”朱指瑕道。他坐在次席,與齊子概中間恰好空出一個座位,那是掌門,人稱“齊二爺”,齊子慷的位置。

  只聽朱指瑕道:“三爺沒說過招安的事。再說,饒刀山寨屠了戚風村,死有余辜。”

  “戚風村不是饒刀山寨滅的,是夜榜。”齊子概道。

  “夜榜?”朱指瑕疑惑,“要請夜榜殺一個人得花多少銀兩?要他們滅一個村,又得花多少銀兩?有這等深仇大恨,也得有這身家。三爺,你說笑吧?”

  “是夜榜自個說出來,他們也沒理由去頂戚風村這口鍋。”

  朱指瑕沉吟半晌,道:“即便三爺說的是真的,趙兄弟也不知道。只能說,天意如此,也算是他們打家劫舍的報應。”

  “隻搶糧油,不傷性命,這要真是報應,華山每天不打百八十道雷?連劈帶誤殺,每天都得死幾十口姓嚴的。”

  “這話倒像是諸葛副掌的口氣。”朱指瑕道,“不管怎麽說,趙兄弟沒犯錯。你若罰他,以後鐵劍銀衛見著馬賊,是剿還是不剿?”

  齊子概咬咬牙,最後終於道:“你下去吧。”

  趙心志見這事終於了結,連忙告退。齊子概雖是氣悶,卻也無可奈何。

  ※

  李景風被安排到距離邊關頗遠的土堡。

  每座土堡住著二十四名學徒,都沒有自己的房間,一座大土堡裡就整整齊齊放著二十四張炕跟一張桌子。如果順利通過試藝,當上鐵劍銀衛,可以換到離崆峒城近一點的地方。李景風聽其他學員說,每位鐵劍銀衛都有自己獨立的房間,一座土堡裡隔了十二間房,每間房裡頭就放了一張炕,不過多了面牆壁,就不用把一身行頭全丟在床頭。聽說以前房間裡還配置衣櫃桌子,後來那些老家具漸漸敗壞,也沒補上新的。

  再往上升等,領了職,可以住得更好些,若要住到崆峒城裡頭,享受石堡遮風避雨的溫暖,除非是功夫頂尖的精銳被派在城中駐守,不然就是門派內重要幹部。大多數的鐵劍銀衛幾年也進不了城裡一次,就只是在城外過日子。

  鐵劍銀衛的身份跟俠名狀大大不同,多數俠客領了俠名狀還得自力更生,當上鐵劍銀衛後,崆峒自會依職等發給餉銀糧食。只是若升不上去,這糧餉少得糊口也艱難,有些銀衛不得不在附近商家另謀差事,或者佃地耕種,學些手工藝製作商品。比起一般門派,鐵劍銀衛保留更多前朝的軍隊制度。

  李景風每日日程,早起接受勞務分派,下午則是學藝時間。學藝有兩種方式,一是未拜師的人跟著崆峒派遣的教頭師父學習崆峒門下各派各種武學,若是遇著不喜歡的師父也可申請調換。教頭的考核需參考每年試藝通過的人數而定,因此也不敢怠慢。自家人管這種學徒叫圍場。一般來說,沒有關系門路的弟子多半依循這種學習方式,大概佔了學徒的七、八成左右。

  另一種叫孤門,便是另行認了師父,每日下午自行前往學藝。通常拜師都得給束修,得有些家底才能養得起師父,可若有家底,又何必到土堡受苦?多半是在外面學藝有成,回來考個鐵劍銀衛就好。是以土堡裡頭孤門的學徒拜的師父多半也是資歷較老的鐵劍銀衛,或者是有關系,或者長輩有交情,這才能拜得師父,單獨傳藝。

  無論圍場或孤門,每月逢五數,如初五,初十……必須聚集起來學馬術,直到出師為止。每月逢七數,則需學射箭。這些都是作戰時必備的技能,比起其他們派,崆峒教習更多的是戰場技能。

  而駐守在崆峒城,未因公外出的鐵劍銀衛,日常的功課便是練習各種戰陣教學。

  齊子概曾對李景風說,論武功,鐵劍銀衛所學或許不如少林、武當,甚至未必贏過點蒼、衡山。但若論起團戰,三十名少林弟子絕計是打不贏三十名鐵劍銀衛的,如果騎上馬,差距就更大了些,如果還拿起弓箭,那又差距更大。

  李景風這間土堡只有他一人是孤門,王歌是他名義上的師父,每日中午便載他入城,到了城內交給齊子概指導。這是避免被人另眼看待,齊子概希望他能多與其他學徒相處。李景風想起這半年所遇非富即貴,自己從一個店小二躋身權貴之列,到現在還得學著“體察下情”,也不免苦笑。

  他於身份之別並不介意,本質上他仍是那個店小二的心境。土堡隻供給三餐一宿,且夥食不佳,當年在青城的生活比起現在竟還舒適得多。

  李景風另一個工作是照顧甘鐵池。甘鐵池曾是崆峒名匠,素有妙匠之稱。齊子概派人前往他故鄉,想查一下發生什麽事,鎮上的人都不清楚,只知道他死了徒弟女兒,從此消失。又請了大夫診治,大夫看了半天,束手無策。甘鐵池有癲症,無法在土堡與人同住,隻得獨自關在一間房裡,塞了他嘴,每日李景風前去打掃,順便陪他說話。

  齊子概雖教李景風武功,但十日裡倒有五六日不在,也不知道跑去哪。每次教學,也不管李景風懂了沒,就把一套拳法掌法拆解一遍,要李景風記住,這才開始指點細節。但他武學深厚,所教必是精要,李景風就算隻學個一天,也要練個十天半個月才能稍稍理解,甚或一個月也不見純熟,因此也不算耽擱了修習。

  某日,李景風替甘鐵池打掃便溺,忽地想起朱門殤講過蟲的故事。記得朱門殤說:“治病,得往心裡頭去。”他想,甘鐵池得的是心病,心病得往心裡頭治。可怎麽從心裡頭治?

  李景風回到齊子概房間,一邊練功,一邊苦思。他怕人打擾,又怕引人注意,在城內除了打掃甘鐵池居所外的時間,都是躲在齊子概房裡練功。

  他正想得入神,忽見齊小房從屋裡走出,兩人打了照面。齊小房愣了一下,叫道:“景風哥哥。”李景風笑道:“你肯下床啦?”

  原來齊小房一沾上棉被便深深著迷,除非齊子概叫她出來吃飯學習,整天便隻抱著棉被打滾賴床,不肯起身。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離開房間。

  李景風打了聲招呼,想起齊小房身世,隻覺可憐。又想:薩教那群人不僅蠻橫,更是喪盡天良。不管是拜佛拜菩薩,心念虔誠的哪能乾這種惡行?其實無論哪個宗教都有為非作歹之徒,李景風此念不過先入為主的成見罷了。

  想起薩教,李景風靈機一動,不禁脫口叫道:“有辦法了!”

  第二天,他請齊子概買了許多佛像、觀音像、羅漢像、太上老君像、通天教主像……等各式神像,掛在甘鐵池房間各處。讓三爺替他跑腿,倒不是他托大,實在是除了崆峒提供學徒的三餐一宿外,他早已身無分文了。

  齊子概聽了他計劃,雖覺此法不甚靠譜,然而死馬當活馬醫,不妨一試。

  兩人把各式佛像貼滿整間小屋,連屋頂窗口都貼上太上老君跟如來佛祖。齊小房見他們貼得有趣,也跟著刷漿糊貼佛像,只是弄錯正反面,被齊子概糾正。

  張貼完畢,李景風蹲下身輕聲安慰甘鐵池道:“別怕,這裡有神佛,妖怪都不敢進來。”

  只是李景風雖然軟言安慰,甘鐵池仍是神色驚慌,不停哭喊。齊子概見他慌張,歎道:“看來沒用。”

  李景風道:“也不見得沒用,得慢慢來。”

  此後每日,李景風總會待在甘鐵池房裡一個時辰,不住安慰甘鐵池,隻說房裡有神佛,妖怪不敢靠近,又說些自己小時候聽的降妖伏魔的西遊、封神故事。他故事記不清楚,說得常有錯漏,但總之便是神佛在,妖怪不敢靠近這一套。

  四月過後,端午便近,八大家照例送來一些賀禮,多半是雜糧粽子、油鹽食品,也有少部分銀兩。九大家禮尚往來,崆峒卻是只收不送。一年三節的賀禮,那是慣例,這些禮物又有些是九大家與各地商賈指名給朱指瑕、齊子概的禮物,兩人也是一並捐了出去。

  這日李景風前來練功,見齊子概正把玩著一枚玉扳指,笑道:“小猴兒越來越闊綽呢。”一問之下,才知是諸葛然用個人名義送的禮物。齊子概道:“這禮物是我跟小猴兒的交情,別的禮物我都送入庫房,唯獨這一項留著。”

  李景風心想,三爺與諸葛然果然交情深厚,將他所送的禮物特別珍藏,於是問道:“三爺跟副掌認識多年,應該送了不少禮物,三爺都收藏在哪了?”

  齊子概道:“當了。”

  李景風訝異道:“當了?”

  齊子概道:“不當,我這出門的旅費哪來?雖說我哥當上盟主後,這幾年九大家的禮數厚重了些,總的來說還是剔著牙縫過日子。出門不帶點銀兩,隻報公差,打家劫舍嗎?”

  李景風愕然,心想,這當了跟先入庫再領出到底差別在哪?還真不好厘清。後來想想,許是報帳時不用看人臉色吧。

  “你也有。”

  “我?”李景風訝異。

  “小猴兒也幫你準備了禮物。”齊子概說著,掏出一封紅包遞給李景風。李景風拿在手上,沉甸甸的,約摸二兩重,內心疑惑,打開一看,竟是二兩壓成薄片的銀子,銀面上寫著李景風三字。

  “銀子?”李景風更訝異。

  “二兩銀子,實用。”齊子概笑道。

  “是挺實用。”李景風苦笑。此刻他身無分文,這二兩銀子的零花無疑是一筆巨款。

  齊子概又道:“小房也有。”

  齊小房瞪大了眼睛,似是疑問。只見齊子概從懷中取出一片金鎖,還比李景風的銀子厚實些,上面寫著:“不苦不病,芳齡永繼。”似乎是純金打造,雖遠比不上齊子概的玉扳指貴重,與李景風的二兩銀子相較又是雲泥之別。

  齊小房不知這金鎖價值,放進嘴裡咬了兩口,這才苦著臉道:“不能吃。”

  看到齊子概與李景風哈哈大笑。齊小房渾然不知何故。

  端午過後,也許是神像起了作用,也許是真信了李景風的安慰,甘鐵池情緒漸漸平靜,不再發瘋,也不再吼叫,每日只是靜靜地看著牆上的佛像。

  李景風見他似乎稍有恢復,於是卸下他嘴上木球,甘鐵池仍是怔怔看著牆上的佛像不動。李景風又關注了他一天,確定他不會自殘,這才將木球收起。只是此時的甘鐵池雖不發狂,也不說話,李景風怕刺激他,也絕口不問他的事情,隻用諸葛然給的銀兩買了一串佛珠,教甘鐵池念佛號。

  每日一個時辰,李景風便坐在甘鐵池面前,口頌佛號。他要示范給甘鐵池看,所以特別誠心。他本有耐性,這一坐便是一個時辰,不知為何,他念著念著便覺心神寧定,過去練武時雜念紛飛,逐漸思慮清澄,學武時反有大進展。他不知專注心神重複一個無聊的動作本就是收攏雜念的好方法,隻道是意外收獲。

  六月時,李景風聽說華山似乎暫停了挑釁唐門,說是二爺居中協調的結果。也就這個月某天,甘鐵池忽然學他不停地念誦佛號,李景風大喜過望,另買了一串佛珠給他。李景風誦頌完畢後,甘鐵池兀自不停念誦,李景風也由得他去。

  此後甘鐵池神智漸漸清楚,偶而也能說幾句辭不達意的單語,李景風借了一本《三字經》,一字一句解釋給甘鐵池聽,恰好齊小房也在學習,齊子概索性省事,每日讓齊小房跟著李景風學《三字經》,遇到疑問便發問。《三字經》是基礎,人人都會,李景風解釋甚細,甘鐵池並非失憶,之前李景風說話不是安慰他便是念誦佛號,如今說的話多了起來,聽著聽著腦子似乎也清楚了些。

  眼看七月將至。七夕可不是崆峒過的節日,但中元法會卻是邊關上最重要的節日,蓋因當年紅霞關血戰,屍橫遍野,數十萬英靈長埋此地。套句諸葛然的說法,要是棺材板壓不住,地都能給掀起來。

  也因此,邊關上除了每個月的最後一日是休息日外,唯有除夕到初三,以及七月十三到十六各四天,學員不用服勞役,圍場的弟子不用上課,駐守的銀衛也有輪休,用來采買置辦中元法會所需器物,順便也休養生息。

  “我要去青城,喝喜酒。”齊子概道,“我是不想去,不過……還是得去。”他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又道,“也不知想什麽,挑七月成親。”

  “青城?”李景風喜道,“那幫我捎個信給沈玉傾兄妹。還有朱大夫、謝公子、小八……”

  “哪這麽多人?”齊子概皺起眉頭,“就兩個,沈玉傾兄妹。別的,沒了。”

  “可是這種聚會似乎不是三爺該去的地方才是?”李景風疑惑道,“不是派個使者去就好了?”

  “事情可多著。”齊子概想了想,又道,“難得出一趟甘肅,順便幫自己找點麻煩。要是往常,這一去大概就兩個月,可現在要顧著小房……”

  自回到崆峒以來,都是齊子概照顧齊小房日常起居,一點一點教她認識器具、用品,又教她洗衣、掃地,做些簡單工作。他知自己性格粗枝大葉,就怕把這白紙似的女娃兒養壞了。更是加倍小心。一旦小房學會什麽,懂些什麽,必摸頭表示嘉許讚賞。若是做錯了也不打罵。耐心叫她重來。這趟要出遠門,怕她一時失去依靠,甚是不放心。

  “總之,中元節前後回來。這段時間,你就幫顧著小房。中元節若要看熱鬧,也帶上她走走。”他想了想,又道,“你懂節製,好好練功就不用囑咐了。”

  李景風忽問道:“三爺,這趟回來,能教我劍法嗎?”

  “劍法?”齊子概疑惑道,“馬上用劍不易,要學兵器,多的是好用的。認真說,劍真不是好兵器,刀都比它靠譜。”

  這番話李景風也曾聽饒刀把子說起,可自個跟沈未辰要了初衷,總不好一丁點劍法都不會。“也不用多精深的,粗淺的也行。”李景風道,“我也就指望學點皮毛,別連一招半式都不會。”

  齊子概也不問他理由,隻回了一句:“行”。

  齊子概離開後,李景風照常下午練功,陪著甘鐵池說話。平時齊子概常公辦離開,多半一兩天便回,齊小房也就乖乖等著,可這一次齊子概一去近月,初時還不如何,兩三天后齊小房見齊子概還沒回來,似乎有些焦躁。平日李景風練功,齊小房都躲在房間裡,免得打擾,到得第五天時,齊小房探出頭問:“義父回來了嗎?”

  “還沒。”李景風回答。

  又過了約摸一個時辰,齊小房又探出頭問:“義父回來了嗎?”

  又過了兩天,齊小房變本加厲,不到半個時辰便探出頭問:“義父回來了嗎?”

  李景風被她問得煩,又見她天真,隻得道:“你別問了。三爺要去很久,今天明天后天都不會回來。”

  又過了兩天,李景風見齊小房餐盤上竟然有東西沒吃完,吃了一驚。這小姑娘雖然身形細小,可絕不放過任何一點能吃的東西。到了房門口,見她蜷曲在被窩裡不肯出來,李景風知道她擔心齊子概,於是問:“不開心嗎?”

  他聽到淡淡的啜泣聲,齊小房道:“義父不會回來了。以前在山上,也有很多人沒回來。”

  李景風忙道:“三爺交代過,別提山上的事。”

  齊子房只是蜷曲在棉被中,不再說話。李景風隻得道:“你看月亮,等月亮圓了,三爺就會回來。”

  齊小房撲地跳起身來,跑到窗邊。此時是白天,齊小房左看右看找不著月亮,著急問:“月亮跑哪去了?”

  李景風忙道:“晚點就能看見了。”

  齊小房就守在窗邊盯著天空看,過往她在山上百無聊賴時也是這樣望著天空,也不覺得無聊。等李景風練完功,天色昏暗,齊小房見著月亮,頓足大哭:“還要好久好久!”說完撲上床,裹著棉被不住翻滾,顯然甚不耐煩。

  李景風哭笑不得,收拾了東西便回房去。

  此後幾天,齊小房每日醒來,一整天便是看著天空,等著月亮變圓,隻除了跟著李景風去陪甘鐵池說話。她雖不開心,齊子概的吩咐卻是半分也沒有落下。

  李景風見她每日這樣發呆,反倒過意不去,隻得擱下練功,陪她閑聊。

  甘鐵池的狀況倒是恢復了不少,不只不吵不鬧,也漸漸能說話應答,只是對於過去的事情始終說不明白,李景風也不逼他,任由他去。某日,李景風講完《三字經》,正要離開時,甘鐵池忽地迸出一句:“謝……謝……”

  聲音雖然斷斷續續,李景風卻是聽得無誤,忙轉過身問道:“老爺子,你可好了嗎?”連齊小房也被這氣氛感染,露出近日少見的笑容。

  甘鐵池仍是賣力地說出“謝……謝……”隨即兩眼一暗,又陷入迷茫之中。

  李景風知道這段日子的努力終歸見效,不由得欣喜起來。

  七月十三那天,李景風想起齊子概的囑咐,要帶齊小房去逛市集。齊小房見月亮越來越圓,心情也漸好。王歌正要值班,於是將馬借給兩人出城。

  齊小房初來不久時,齊子概擔心她不懂事,露了形跡或當眾出醜,一直將她留在房裡,直到後來才帶她去過一次市集。可那次出門怎能與中元市集將比?這三天是邊關最熱鬧的時節,周圍燈火輝煌,攤販林立,茶香、肉香、酒香,氣味交雜,鑼鼓喧天,吆喝聲此起彼落。在邊關,會武的比不會武的還多,賣把式膏藥的招攬不了生意,取而代之的是各式玩具裝飾反倒比平常市集齊全些。

  齊小房首先便是吃,李景風這才想起齊子概沒留銀兩給他,隻得把那摳著省著,兩個月花不到一錢的二兩銀子揣在懷裡。齊小房見著烤肉串子要吃,買!見著風車玩具喜歡,買!見著撥浪鼓有趣,買!聞到了茶香想喝,買!

  這番折騰下來,總算見她笑逐顏開,隻苦了李景風,左手撥浪鼓,右手持風車,背上掛著風箏,腰裡懸著木偶,懷裡藏著鐵連環,還有布偶、陀螺、竹蜻蜓、各式剪紙……全身上下掛著玩具跟在後頭。齊小房兀自蹦蹦跳跳,見著了酒肆,對李景風道:“我想喝酒!”

  李景風不知她喝過酒,不禁有些猶豫,道:“這個不行。”

  齊小房納悶問:“為什麽不行?”

  李景風道:“喝酒不好。”

  齊小房道:“可義父給我喝過呢,喝下去頭暈暈的,可舒服了。”

  李景風心想:“這還真是三爺會乾的事。”隻得道,“喝一點,一杯,不能多。”

  齊小房連忙點頭。

  李景風點了兩杯酒,與齊小房一人一杯。齊小房舉起杯子要與李景風碰杯,李景風苦笑,心想:“三爺連這都教她了。”

  兩人一飲而盡,李景風倒還好,齊小房暈陶陶的,只是不住傻笑。過了好一會,李景風問道:“好些了沒?”

  齊小房兩眼迷茫,只是點點頭。李景風示意要走,她起身便走,李景風正要追上,齊小房已與一人撞個滿懷。只聽那人怒罵道:“操!喝醉了就趴好,胡闖亂走啊!”

  齊小房最怕喝叱,身子一縮,險些跌倒。李景風忙將齊小房拉起,不住道歉道:“對不住,我妹喝醉了。”

  那人身披銀色披肩,那是鐵劍銀衛的標記,背後還跟著五六個人,一身酒味,顯然已喝了不少。他見著撞著自己的竟是一名美貌少女,不由得兩眼發直,看李景風扶著齊小房要走,搶上攔住,喝道:“賠禮就好了嗎?起碼也得陪個罪吧!”

  李景風皺眉道:“不是謝過罪了?”

  那人道:“是她撞我,又不是你撞我,誰要你賠罪了!”又對齊小房道,“陪我們弟兄一人喝一杯就放你走,好不?”

  李景風慍道:“這不是調戲婦女嗎?這可是崆峒城!”他聞到那人身上酒臭,又道,“喝酒鬧事,得受罰的!”

  那人哈哈笑道:“中元節,崆峒街上要是一天沒打個二三十起架,哪算得上熱鬧?”

  他這話倒沒說錯,鐵劍銀衛管束甚嚴,一年也只有這幾天休息,是以眾人都放縱起來,嫖妓宿娼,喝酒鬧事,只要別出大紕漏,多半睜一眼閉一眼。至於打架鬥毆,更是尋常可見。

  李景風不想理他,拉著齊小房便走,又一鐵衛攔上,怒道:“誰讓你走了!就喝一杯酒,這麽不給爺們面子?”

  他音量極大,又作勢起拳。這一拳本是恐嚇,並未真的要打,齊小房卻驚呼一聲,縮在李景風懷裡。她在山上實被打怕了,不敢頂撞,也不敢拒絕人,隻得喊道:“喝,沙絲麗喝酒!沙……”她這話隻說了一半,便被李景風捂上嘴巴。李景風低聲喝道:“小房不喝酒!”

  齊小房這才稍稍回過神來,微微點頭。那群人本就微醺,沙絲麗這名字古怪,又聽李景風稱呼這姑娘小房,一時沒聯想到是人名。

  又一人道:“你妹子都說要陪我們喝酒了,還不跟上來?”

  李景風怒道:“不喝!”說罷挽著齊小房便走。當中一人不忿,一拳打向李景風面門,齊小房驚叫一聲,李景風將她推開,側身避開這拳。

  那人怒道:“小子還會武功?”說罷一腳踢來。

  李景風什麽本事不行,閃躲的本事可是一流,又得齊子概指點,當日夜榜的殺手尚且傷不了他,何況一名尋常的鐵劍銀衛?只見他左閃右避,上竄下跳,忽前忽後,那銀衛連打了十幾拳,全都落空,於是喊道:“幫忙啊!操!”

  後面一人向李景風打來,李景風後腦無眼,聽著風聲時已來不及,腦門挨了一拳,熱辣辣的甚是疼痛。又一人飛腳踢來,這下李景風可覷得奇準,側身避開。他想起諸葛人跟他說過,不反擊哪能贏,於是一腳踢出。那人原本酒醉,李景風這一腳踢在他膝彎,他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這場架一打起來,旁邊立時圍上一群人。中元節打架是常態,圍觀人數雖多,並無一人勸阻。

  余下五人更怒,一起擁上。李景風想起齊子概所教的拆招法門,肘、臂、掌、指不住格檔招架,兼之他閃避功夫實在極好,以一敵五竟還能苦苦支撐,圍觀者無不嘖嘖稱奇。直至摔倒那人也加入戰局,李景風以一以六,實在遮攔閃躲不住,隻得向當中一人臉上揮拳。啪的一聲,這拳雖打中對手,李景風自己也避不開拳頭,胸口吃了一拳。他跟著齊子概學武以來,從未真正測試自身能耐,於是一咬牙,把齊子概教他的一套潛龍拳、星羅掌、開山腿用來應敵。

  只聽到啪啪啪幾聲響,哪幾人分別中招,可對方中多少招,李景風也吃了多少拳,不僅沒佔著便宜,反倒被打得眼冒金星,暈頭轉向,鼻血直流。

  一人喊道:“好王八,看你龜殼多硬!”說著撲倒李景風。這一被壓製,李景風可就全無辦法,還未掙脫起身,其余眾人便一擁而上,將他按倒在地抱以老拳。李景風只能護住頭臉,卻也掙脫不得。

  齊小房見李景風被打得淒慘,忙喊道:“別打景風哥哥!我爹是齊子概!”

  眾人一愣,回過頭來望向齊小房,李景風連忙掙脫起身。

  他們都聽說三爺領養了一名姑娘,可不確定是否便是眼前這人。一人逼向齊小房,喝問道:“你是三爺的女兒,那你娘是誰?”

  齊小房甚是害怕,隻得喊道:“我娘是諸葛然!”

  眾人聽了這話,哈哈大笑。李景風也不知此刻是該哭該笑,顧不得身上傷勢,拉著齊小房要走。那群人仍不肯放過,攔住道:“你不陪我們喝酒,我們就不放你們走。”

  李景風此時已站穩身子,怒道:“你要有種,一對一!別拉人!”

  他自忖一對一,即便贏不了,憑著自己閃躲功夫,對方肯定也傷他不著。可那群無賴也非笨蛋,知道李景風閃避功夫簡直詭異,自不肯允諾,道:“她冒充三爺的女兒,我要抓她去城裡治罪!”

  “別去了,她真是三爺的女兒。”一個輕柔的聲音說道。眾人轉過頭去,就看到一張俊秀蒼白的臉龐,以及一個單薄的身影。

  “朱……朱爺!”這群人見是朱指瑕,忙彎腰行禮。李景風也跟著行禮。齊小房見他們行禮,這才也行禮,輕輕叫了聲:“朱爺。”

  “要真抓到城裡去,就是你們被治罪了。”

  為首那人訥訥道:“朱爺……這姑娘……真……真是……”

  朱指瑕點點頭:“這姑娘是三爺的女兒,這少俠……還是三爺親授的功夫。要不,怎麽一個學徒就能打你們六個?”

  那人連忙轉頭行禮道:“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兄弟、小姐,對不住!”

  “喝酒打架,別過份就好。糾纏太久,容易鬧出事。”朱指瑕轉頭問李景風,“景風兄弟,怎麽處置?”

  李景風搖搖頭,道:“誤會而已,沒事。”

  朱指瑕又看向齊小房,齊小房手足無措,只是搖頭不開口。

  “走吧,沒事了。今晚少喝點。”

  “是……是!……謝謝小姐,謝謝兄弟!抱歉,抱歉!”那群人聽朱指瑕不追究,爭前恐後逃去。

  “沒事吧?”朱指瑕替李景風拍去衣服上的灰塵。李景風受寵若驚,忙退了開來,道:“朱爺,我自己來就好。”他身上灰塵髒汙還是小事,只可惜買來的玩具多被打壞了。

  朱指瑕點點頭,道:“我送你們回去。”

  回程路上,齊小房余懼未退,縮在了李景風懷裡,李景風拍拍她肩膀安慰她。朱指瑕問道:“景風兄弟,你跟小房感情挺好的?”

  李景風道:“她便像是我妹妹般。”

  朱指瑕點點頭,又問:“你被困時,隻消說出自己是三爺的朋友,或者小房是三爺的女兒,這群人便不敢皂囉,何苦白挨這許多打?”

  李景風搖頭道:“我不想靠著三爺的名頭。再說,這大街上人這麽多,他們真敢打死我?”

  朱指瑕道:“年輕人有這骨氣,挺不錯的。”

  李景風笑道:“朱爺也才大我幾歲,怎說得老氣橫秋似的。”

  朱指瑕哈哈大笑,道:“我隻比三爺小些,比你大了十幾歲有吧。”

  李景風甚是訝異,他見朱指瑕不過二十出頭模樣,怎料到已近四十。

  “三爺會教,你這閃躲功夫不簡單,就是出手還有些毛躁。不過一對一,尋常鐵劍銀衛不是你對手。”

  李景風沒想自己竟得到如此高的評價,喜道:“真的嗎?”

  朱指瑕點點頭,道:“是。”

  三人回到崆峒城,朱指瑕先下馬。李景風全身疼痛,唉了幾聲,好不容易才翻身下馬,正要去接齊小房下馬,朱指瑕遞出手,齊小房見他雙手打開,便搭著他肩頭彎下腰去,讓朱指瑕將自己抱下馬來。

  李景風道:“多謝朱爺今日替我兄妹解圍。 ”

  朱指瑕微微一笑,徑自離去。

  李景風送齊小房回房,卻見齊子概的房間亮著燈,齊小房不疑有他,剛開門便見著齊子概正坐在桌前,大叫一聲“義父!”撲上前去摟住齊子概,“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齊子概摸著她頭髮笑道:“乖女兒,想義父啦?”

  齊小房只是不住哭,緊緊摟著齊子概不放。

  ※

  崆峒盂蘭法會之盛大實在開了李景風的眼界。長達幾裡的法場,誦經聲傳數裡,據說連少林寺都派來了正見堂的覺字輩高僧帶頭誦經助念。

  李景風帶了一些肉串薄餅給甘鐵池。即便在城中的房間,街道上的誦經聲依然清晰可聞。

  李景風歎口氣道:“這樣的誦經法會,老前輩,即便你女兒徒弟都不在了,也能早日超脫,你不用替他們擔心。”說著,將手上的肉串薄餅遞給甘鐵池。

  甘鐵池聽著屋外的誦經聲,又看著眼前的佛像,怔怔不作聲,過了好一會,又將目光看向李景風,眼眶含淚,顫著聲問道:“小兄弟……你……你叫……什麽名字?”

  他雖咬字不清,但李景風跟他相處日久,早已習慣他口音,見他主動問起名字,大喜過望,問道:“你好了?你好了?”

  甘鐵池流下淚來,不住啜泣。

  李景風不顧他身上異味,攬住他肩膀安慰,問道:“老前輩,你……是誰害你變成這樣的?”

  甘鐵池哭道:“是我……是我自己……”

  說完,又嚎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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