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正當中,少林寺四院前的馳道上聚集起了僧眾,人群中,空開了一個三十丈方圓的空地,周圍拉起了繩索。正對著大雄寶殿的方向,擱著兩張長桌、四張椅子,自中算起,左首第一人是普賢院覺空首座,第二人是正業堂覺見住持,右首則是文殊院覺雲首座,正見堂覺明住持。
場中站著一名僧人,身高體闊,精壯結實,那是文殊院的堂僧了剛。一名俗家弟子走到場中,先依次對著四位尊長躬身行禮,又轉身對僧人抱拳道:“弟子汪洋生試藝,請師兄賜招。”說罷雙手虛握成拳,好似手中握了個鵝卵石般——這是少林握石拳的架勢。低喝一聲,遞拳出招。
握石拳是少林寺較為精深的拳法,握拳若握石,鍛煉手指第二關節處作為擊打之用。關節是人體最硬的地方,握拳若握石,讓拳力更能集於關節處,使傷害逾倍。然拳頭虛握,指掌間便有空隙,若擊中敵人時手指內潰,力量反會卸去。握石拳於指力上要求甚高,若練得精深,以此為基礎可練下堂武學的金剛指,往後精進,便能學得上堂武學中的龍爪手。
汪洋生今年二十四歲,這是他第五次參加試藝。他修習握石拳已經七年,一拳揮出,兩寸厚的檜木便如摧枯拉朽一般壞去。他快拳連環,將握石拳依序打將下來,架勢分明,真不知下了多少苦功夫。
了剛見招拆招,甚是穩健。堪堪拆到第三十二招,了剛賣個破綻,汪洋生覷得奇準,一記右拳正中了剛胸口。突聞唉呦一聲,卻是汪洋生抱著右手退了開來。
覺雲搖搖頭,道:“可惜,差了一點。明年再來,當能過關。”
汪洋生垂頭喪氣,先對了剛抱拳行禮道:“多謝師兄指教。”又對四位尊長行禮,退回人群中。他退下時用左手護著右手,顯然剛剛一拳不僅沒能擊傷了剛,反倒折傷了右手。
他雖惋惜,卻不難過。他習武十七年,明年二十五歲應能通過試藝,這在少林中並不算老。其實以汪洋生的實力,若投在其他門派,早幾年前便可領到俠名狀。但眾所周知,崆峒、少林兩派對俠名狀的考察甚是嚴格,少林弟子一旦通過試藝,就代表具備一定的實力。少林派發的俠名狀,找起保鏢護院的工作,價碼就比其他門派高上一大截。俠名狀只能領一次,領到了便終身為該派弟子,不得轉投他派,因此,汪東洋寧願多練幾年武,也不願轉投其他門派領俠名狀。
少林的試藝比武並不定期展開,若有弟子想試藝,領俠名狀,便向文殊院登記,弟子一多,文殊院挑選寺內較為空閑的日子,舉辦試藝。一般說來,資質平庸點的弟子,多數在二十五歲領到俠名狀;資質好些的,會在二十二通過試藝;若如呂長風這類資質佳的,又認真的,多能在二十歲左右過了這道坎。至於能在十八歲左右通過試藝的,那算天資絕頂,是罕見的人才了。
試藝通常由文殊、普賢兩院各派一位住持主持。這是由於普賢院掌管戒律,堂僧需擒抓罪人逃犯,是以遇到資質佳、武藝好的弟子,往往會優先撿了去。而文殊院本掌管經書武學,自然由它主持,也便於指點弟子武功。
但今日的試藝卻多讓兩位首座入席,那自然是參與試藝者當中,有值得矚目的人物。
“弟子明不詳,請師叔賜招。”
“咦?”圍觀的僧眾不少人都發出訝異的呼聲。這名俊美少年臉上稚氣未脫,看模樣大約只有十五六歲年紀,竟也要來試藝?有些聽說過明不詳的,
知道是覺見覺明兩位住持看重的新進,也深以為奇。 覺空看著明不詳,問道:“明不詳,你今年多大年紀?”
明不詳道:“到八月便滿十六。”
群眾裡又傳來訝異的聲音,當中還帶著些不以為然的笑聲。
這笑聲自是有理,自昆侖共議後這八十幾年來,少林寺中通過試藝的,最年輕也是十七歲,之前覺如甚是看重了淨,也不過巴望著他能在十九歲前通過試藝,給自己長臉。誰知了淨貪懶,怕取了俠名狀要入堂乾活,死拖活賴,裝病詐傷,直到覺如允諾幫他找個閑差,這才肯在二十四歲前參加試藝。
了剛道:“你雖年幼,我也不會徇情,需得小心保護自己。”
明不詳道:“弟子明白。”
說完也不作任何架勢,徑自走到了剛面前,伸指戳向了剛。了剛見他這一指來勢甚慢,料他要變招,並不閃避,忽地明不詳手臂一伸,戳中了剛胸口膻中穴,了剛臉色刹時慘白,退開幾步,不停咳了起來。
明不詳這才行禮道:“師叔承讓。”
這一舉動,連與明不詳相熟的覺見覺明也大感訝異,不由得讚了一聲:“好!”
周圍忽然噓聲四起,有人低聲道:“這算什麽?有這樣放水的嗎?”
原來那了剛外號“鐵塊”,一身鐵布衫練得精深。須知試藝時拳腳無眼,難免錯手,試藝僧人需有防護,了剛這身功夫最是恰當,連那汪洋生練了七年的握石拳也把自己的指骨打傷,這明不詳這樣輕輕一指就把他推倒,誰也不信。那了剛是文殊院的正僧,有些知道覺見偏愛明不詳的僧眾,隻認為是覺見或覺明授意了剛放水。
唯有武功較高的僧人方看出明不詳這一指的巧妙。他初時走勢甚慢,到得了剛胸口三尺附近,卻猶如風馳電閃一般。了剛一來料他要變招,二來想不到他這一指竟變得如此之快,膻中穴是氣門,氣門被破,一身鐵布衫也無用,明不詳此時已然贏了。
這看似平凡無奇的一指,先是抓準了剛觀望心態,由緩至急,快逾閃電,指力強橫,一指便破氣門,實是武學上的極大展現。威力雖然不大,已窺得武學要義之精妙。
覺見聽聞有人不服,心想:“就你們也想看出這一指的奧妙?差得遠了。”他也懶得理會,望向覺雲。覺雲也被明不詳這一指驚呆了,過了會才說道:“明不詳通過試藝,領俠名狀。”
明不詳行禮道:“多謝首座。”
他這話一出口,底下僧眾各自交頭接耳,只是不服。
覺空忽道:“且慢。”
他向有威儀,一開口,場中立刻安靜下來。
覺見望向覺空,問道:“首座有什麽看法?”
覺空先是看著明不詳,問道:“你叫明不詳?”
明不詳抱拳恭敬行禮:“是。”
覺空點點頭道:“本座聽說過,果然很好。”
熟知覺空的人都知道,從他口中說出這一句“很好”,已是極大的讚譽。本以為他只是想誇獎明不詳幾句,豈知他又說道:“眾人看不出你這一指的巧妙,你若這樣領了俠名狀,只怕弟子不服。”
覺見問道:“首座還想怎麽考校弟子?”
覺空道:“了剛已經受傷,不能再戰,換了其他相同修為的弟子,只怕也無法讓眾人看出你能耐。不如就這樣……”覺空說著,伸出了三根手指。
覺見皺起眉頭,道:“要他接首座三招?這也太為難人了。”
覺空道:“陪本座練個三十招如何?”
他話說完,現場眾人都是大驚,只是懾於覺空威嚴,不敢出聲,但都心想:“要在覺空首座手下過三十招,便是一流的武林高手也難辦到,這覺空首座莫不是存心給覺見住持難堪,壞了他的安排?”
他們此時多數相信,明不詳那一指是覺見或覺明授意放水,這兩人均是正僧,覺空看不下去,所以出面製止。
覺見也皺起眉頭,冷笑道:“要不是貧僧與首座相識二十年,知道首座不開玩笑,換了旁人聽到這句話,只怕還以為這弟子與首座有什麽宿世大仇呢。”
覺空道:“本座要傷他,也用不到三十招。”他站起身來,高大的身影把他的威嚴襯得更加懾人。他接著問明不詳:“你可願試?”
明不詳拱手行禮:“弟子接不了首座三十招。”
覺空道:“放心,我不會傷你。”
覺見淡淡道:“你已通過試藝,不用勉強。”
明不詳想了想,道:“弟子冒昧,請首座賜招。”
覺見見明不詳竟然答應,本想阻止,轉念又想:“以覺空身份,若真在眾人面前傷了一個十六歲弟子,那可就大失身份了。”於是對著明不詳囑咐道:“你小心。”
覺空繞過桌子,站到明不詳面前。他身材高大挺拔,比明不詳足足高了一顆頭,兩人一對照,更有以大欺小之感。
覺空道:“你進招吧。”
明不詳左掌抵右手,快逾閃電地打向覺空胸口,看似請招,卻夾攻勢。覺空伸臂格檔,用的是最粗淺的羅漢拳。明不詳不等招式轉老,回身彎腰,掃向覺空下盤,是一招常見的秋風掃落葉。覺空剛避開這腳,羅漢拳當中一招“懶伸腰”已擊向覺空胸口,隨即明不詳又使伏虎拳的“虎翻騰”。
明不詳接著連使七八招,全是下堂武學中的基礎武學。
然而這接連幾招的粗淺功夫,才真讓在場眾人大吃一驚,佩服不已。
原來明不詳所使雖是基礎武學,但前後招毫不相關,卻又絲絲入扣。須知一套武學,招式之間往往緊密相連,方能自成系統,克敵致勝。這就叫套路。套路之所以存在,是冀以後招周護前招之破綻,或接續前招之攻勢。如汪洋生剛才所使的握石拳,便是一套三十四招的拳法,招式間相輔相成。一套武學練到精深,自然能臨機應變,交替使用,但大抵而言,套路是經過許多先人研究、洗煉打磨而成,自是同套武學的招式最能互補。
然而明不詳將許多下堂武學串連在一起,竟是不見窒礙,渾然天成。
隻一轉眼,明不詳攻出十七招,前後用了六種武學,看起來便像是一套新功夫。到了此時,眾人都已經看得出來,覺空並未認真與明不詳較量。他隻守不攻,用的也全是羅漢拳,無論明不詳變了哪種花樣出來,覺空都隻以羅漢拳阻擋。然而雖只是羅漢拳,明不詳卻也攻不進覺空身邊,反在閃躲格擋中顯得狼狽不堪。
這樣看起來,反倒是覺空以自己多年積累的深厚功底,嘲笑明不詳的年幼無力。
明不詳卻也不甘示弱,各式變化紛現,兩人交戰漸酣,一招快過一招,看得一旁觀戰的弟子們目不暇給。
到得第三十招時,明不詳一招夜叉探海,並起食中兩指,戳向覺空胸口膻中穴。覺空也伸出兩根手指,恰恰夾住了明不詳手指。
至此,圍觀僧人紛紛大聲喝采。這一場交鋒,明不詳攻了三十招,用了十一種入門武學。他不僅精通且博學,加之能融會貫通,隨機應變,通過試藝,再無疑慮。
連方才試藝敗下陣來的汪洋生也不禁感歎,這世上真有如此天才,果然是人比人,氣死人。
覺空放開明不詳的手指,淡淡道:“可惜了,你若學過拈花指,這一招就能以無形指力傷我。”
明不詳臉上表情甚是懊惱,道:“那是上堂武學,弟子要學,還得很久呢。”
“以你資質,也用不了多久。”覺空道:“你經歷文殊院、普賢院,要不要往觀音院歷練歷練。”
覺見聽得此言,暗暗冷笑。原來覺空親自試驗明不詳,是存著收歸己用之心。只聽明不詳點頭答道:“弟子願意。”
覺空點點頭,不再說話,徑自回到座位上。
其實覺見這番猜想隻對了一半。了淨的話覺空雖然不信,當中卻有一個疑點。了淨是寺內年輕一派佼佼者,明不詳撞見他行凶,怎能不被其所殺?他見明不詳擊敗了剛的手法,知道此子天賦異稟,確實可以抵擋了淨一陣。
“他若想隱藏自己,就無須用這麽張揚的手法擊敗了剛,方才交接的三十招,也大可用較為平實的方式應戰。”覺空想著,到了最後一招,自己讓他有使出拈花指取勝的機會,高手過招,有時臨場反應更快過腦中所想,方才自己更有意加快了過招。如果明不詳無意間使出拈花指,那了淨所言便為真。
然而如他所料,明不詳並不會拈花指,他所展現出來的功底、招式、臨機應變與天賦,恰恰就是足以抵擋了淨十數招的奇才少年所能展現的極限,除此之外,沒有更多。從他身上,也找不到任何學過上堂武學的痕跡,每一招都是如此乾淨利落的入門武學。
證明了明不詳的無辜後,覺空才開始考慮將他納為己用。然而,這事無須操之過急。
明不詳之後,試藝顯得後繼無力。一些想試藝的弟子在見識過明不詳的能耐後大受打擊,發揮反倒不如往日,平白被多淘汰了幾個。
端午之後,日漸炎熱,人心浮動。
覺見召見了明不詳,問他之後的打算,明不詳說希望能遍歷四院,再入江湖幾年。覺見讚他想法,暗示明不詳勤奮修行,勿受外邪所惑,又送了幾顆素粽,便讓他回去。
此時覺生方丈忽然病倒了。
也許是覺如一案與正俗之爭使得這位七旬高僧心力交瘁,也或許是年事已高,經不得風寒,佛誕過後,覺生便有咳嗽征兆,到過得端午,已是胸悶氣喘,不能自已。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一匹快馬馳入佛都,帶來點蒼派諸葛掌門過世的噩耗。
一般而言,各大小門派的掌門過世,都由觀音院正念堂的住持視交情與門派大小派遣使者表達吊唁之意,但九大家掌門非比尋常,往往都由方丈親往,一來表示尊榮之意,二來,除昆侖共議外,九大家掌門見面的機會不多,借此機會互通信息,三來,也是觀察新任繼承者的人品性格。
覺生方丈本想帶病前往,被眾人勸下。若說覺生以下,便是文殊院首座覺雲,然而覺雲向來埋首精研佛法武學,少與武林接觸往來。再說,觀察繼任者人品性格是精細事,覺雲未必能勝任。
最好的人選自是覺空無疑。武林上人人皆知他是少林實質上的第二把交椅,且這事覺空也不放心交給其他人。
送走使者後,覺空耽擱了幾天才出門。他在等一個人。了平。
了平,河北普安寺住持,俗僧出身,四月時剛滿三十八,有個渾號叫“石頭”。這並非指他頑愚或者脾氣硬,反之,他精明幹練、勤奮努力,是覺空首座的得力助手。“石頭”這個外號,是來自正念堂覺聞住持對他的評價:“了平這個人,就像一顆石頭,雖然看起來樸實無華,但經得起打磨,誰也別想輕易將他敲碎。”
他是覺空在了字輩中細心栽培的人,有耐心,適合處理雜務繁多的工作,這幾年駐守山西,與寺內正俗舊怨無涉,也是覺空推薦他代替調任山西的覺如成為新任正語堂住持的理由。
他收到指令後,連忙將寺內的事務交辦完畢,快馬加鞭從河北趕來,還沒見過方丈,便先趕往普賢院。覺空就是為了等他,這才耽擱了行程。
“你曾在正語堂當過堂僧,熟悉堂內事務。”覺空道:“我前往點蒼,快則兩個月,慢則三個月。今時不同往日,你輩份低,做事需謹慎,別惹麻煩,若有困難,找你覺寂師叔幫忙。”
覺空話不多,等了三天,就隻為交代這幾句話。了平自然明白這殷殷囑咐背後的意思,連忙道:“弟子明白。”
覺空點點頭,帶領十數名弟子出發前往點蒼。
拜會完覺空後,了平前往大雄寶殿拜見覺生方丈。此時覺生臉色已極為不好,語氣雖然不到虛弱的程度,但也遠不如以往中氣充沛。覺生坐在蒲團上,先是對了平嘉勉幾句,隨即說道:“寺內規定,四院八堂住持以上由方丈親授易經筋。今日起,你每日早課後過來,我傳你心法口訣,你可熟記修習。但勿忘修行,須知武功是末,佛法是本,學習武功,是為護法降魔……”他說到這,想起了平是俗僧出身,只怕未必認同他這番說法,於是轉口道:“總之,堂務繁重,任重道遠,小心、小心。”
他說完兩句小心,忍不住咳了幾聲。了平忙道:“方丈保重。”
覺生又道:“最近寺內不平靜,正俗對立的事情你也清楚。覺如是正僧,你是俗僧,你代替他位置,必有正僧不服,你要有些耐心。”
了平道:“弟子知道。”
離了大雄寶殿,了平心想,十幾年前離開少林前往河北時,方丈還是精神矍鑠的模樣,今日卻已是垂垂老矣,不免感歎時光荏苒。
拜會完覺空、方丈,接著便是自己的頂頭上司覺觀。
一想到覺觀,了平心中便抽了一下。眾所周知,覺觀對俗僧偏見甚深。俗僧易名之舉,便是由覺觀與覺如兩人倡議,而覺觀這人更是反俗僧一派中最激進的領導。俗僧們給覺觀一個外號叫“窩裡刀”。諷刺他專扎自家人。這一去,只怕會有刁難。
了平打起精神,進了觀音院,經過正語堂時,恰巧見到一名俊秀少年正從居士房裡走出。便打了招呼問道:“請問覺觀首座在嗎?”
那少年問道:“請問師兄哪位?”
了平道:“貧僧法號了平。”
那少年忙行禮道:“弟子明不詳,參見住持。”
了平問道:“你是哪位師父的弟子?”
明不詳道:“家師了心。”
了心失蹤引起軒然大波,了平自然聽說過,不由得訝異問道:“了心?他不是正業堂的監僧嗎?那你怎麽會在這?”
明不詳道:“弟子現為正語堂的入堂居士。”
了平更是訝異,問道:“你多大年紀?”
明不詳道:“今年八月滿十六。”
了平嘖嘖稱奇,又問道:“你當了多久的入堂居士?乾些什麽事?”
明不詳道:“我在正見堂當了五個月入堂居士,三天前才轉來正語堂公辦,負責計算盤查寺內油料供給。”
了平見他也是新來的,不由得起了親近之心,又問道:“你現在又要去哪?”
明不詳道:“我住正業堂,正要回去。”
了平微笑道:“你住正業堂,在正見堂當了入堂居士,現在又來正語堂辦公,這經歷之豐富,實屬難得,可得用心學習。”
他拍了拍明不詳肩膀,問道:“覺觀首座在嗎?”
明不詳道:“首座還在辦公,需要弟子帶路嗎?”
了平揮了揮手:“不用了,我認得路。”便往觀音院大殿走去。
了平到了大殿拜謁覺觀,出乎意料的,覺觀並未刁難,反倒是客客氣氣地從房裡拿出厚厚一疊公文,說道:“覺如赴任早,這些都是他留下的交接事項。這幾日你勤勞點,先看過一遍,若有疑問,問我便是。”
了平忙應承下來,接過公文,覺觀笑著嘉勉幾句,便送他回去。
了平心想,看來覺觀並不如想象中險惡,“窩裡刀”這句話,說得忒重了。
正語堂負責少林寺所有政務,也包括庶務,是雜事最為繁瑣的一堂。舉凡寺內所有起居法規、吃穿用度、人丁普查、照顧境內老弱、堂僧俸錄升遷,都歸正語堂管。在少林寺有句話是這樣說的,要是你在少林有件事不知道找誰管,那就去找正語堂。
了平於行政上素有長才,只花了一個晚上,便把所有公文卷宗看了一遍,第二天聽完早課,到大雄寶殿向方丈學習易筋經。易筋經雖有正本,向不外傳。只有口授。方丈有病在身,說話已開始有些吃力,但了平資質甚佳,總能舉一反三,不必方丈多費口舌,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便將今日進度學得差不多了,方丈對他點頭微笑,甚是嘉許。
一個多月過去,了平想,這個月雖然忙碌,但總得來說還算穩當。覺觀首座不僅沒刁難他。反倒頗為禮遇。都說正俗之爭不可開交,如今看來似乎也沒想象中激烈,想來方丈雖然流放覺如,但讓俗僧當上正語堂住持,也算處置公平,消彌了雙方怨氣。
忽然響起敲門,了平問道:“誰?進來。”
一名僧人走入說道:“是佛都居民送來的請願書,關於挖井的事。”
了平道:“挖井是工事,工事是歸地藏院正思堂管的,怎會找上我?”
那僧人道:“這事不是這麽簡單,那是佛都居民的請願。”
原來這數十年來,佛都日漸興旺,居民越來越多,規模也越見膨脹。都內水井有限,一些邊緣地帶便無井可用,得走上一大段路方能取水,甚是不便。這些地方又多是貧困居民,無地可挖井,半年前便向少林寺求助。覺生方丈本著慈悲為懷,允諾為他們挖井,正思堂派人勘查,連地已在覺如離開之前買下。
了平道:“既然地都買下了,怎麽不開工?挖個井是要花多少時日?”
僧人道:“當初居民上求方丈,這事不知該誰管,便是正語堂接下。地雖買了,還要住持你發個公文通知正思堂開工。”
了平說道:“這簡單,發個公文便是。”他當下寫了公文,要正思堂開工。
隔天,他前往大雄寶殿修習易筋經,臨走前,方丈忽然問起佛都水井之事,了平心中一驚,忙道:“已經在處理了。”
方丈道:“天下之大,貧困老弱者眾,少林寺能做的不多,若連近在咫尺的佛都都照顧不好,又怎能恩澤廣被,兼善天下。”
方丈這一催促,了平便急了,回到正語堂,見一封公文,原來是正思堂發來的,他拆開一看,上面寫著:“經查前文已覆,謹請以覆文再回,確認無誤後,方能照函辦理。”
了平這一看可胡塗了,這事哪曾發過什麽公文?他走出堂門,環顧四周,恰好見到明不詳,便喊了過來,把公文拿給明不詳看,問道:“這什麽意思?”
明不詳看了公文,問道:“是水井的事嗎?”
了平道:“就這事,正思堂先前發過文嗎?”
明不詳道:“之前正思堂勘完地,送了一封公文過來,上面標示了水井的位置跟外圍土地。正思堂的意思,是要住持就著那封有附地圖的公文再回復回去,他們才能動工。”
了平道:“當真豈有此理。”
他這段時日已將堂中文件都看了個遍,可沒看過明不詳說的這封公文。便在廳堂中到處翻遍,卻始終找不著,於是轉頭對明不詳道:“你進來幫忙找找。”
明不詳進了殿堂,到處翻查,仍是找不著,明不詳便道:“何不問問覺觀首座?”
了平覺得有理,於是前往拜見覺觀,詢問覺如是否交接了這封公文。
覺觀摸著頭說道:“這件事我是知道,但這公文……覺如沒交給我。唉,你這師叔做事向來粗枝大葉。若是弄丟了也無妨,往正思堂走一趟,你跟了證是同輩,他該會關照你才對,不過一紙公文,有什麽不能通融的?”
了平覺得這也有理,前往正思堂要找住持了證。正思堂的堂僧奉了茶,要他稍等,誰知這一等,便足足等了一個時辰。
總算了平“石頭”的外號不是白取的,他甚有耐心,也不發脾氣。一個多時辰後,了證才把他請進。
了證是位正僧,隻比了平大兩歲,卻早了四年當上住持。實則少林寺當前掌權的覺字輩高僧年事已高,勢必漸漸交接給了字輩,了證是第一個,了平則是第二個。
了證雖然當上住持,但他資歷最淺,四院八堂會議,往往只能唯唯諾諾,不敢多提自己意見。了字輩與覺字輩又差了一輩,正思堂負責營建采買,公務上與其他住持交涉也得畢恭畢敬。底下人見了,也給他取了個綽號叫“饅頭”,意思是軟弱可欺,其他哪個堂的住持都能踩踩他。
然而饅頭今天遇到石頭,反倒成了更硬的那個。論年紀、資歷,這顆石頭都比自己短少了些,在他面前,自己反倒是前輩了。
兩顆光頭見了面,饅頭先是寒暄說道:“唉,今日公務繁忙,勞煩師兄久等了。”
石頭隻得說道:“不敢,只是打擾師兄,甚是過意不去。”當下也不多說,單刀直入問起水井之事。
饅頭說道:“這公文上面附圖,是為了確定施工地點,你若不將圖發回,要是弄錯了地方,不但耽誤時日,更耗費人力物力。”
石頭隻得說:“覺如住持沒交接好,那公文已不見了。”
饅頭忙道:“這可不成,沒了圖,怎麽施工?”
石頭畢竟是耐磨的,他沉住氣道:“反正佛都就在左近,不如我們走一趟,確定一次如何?”
饅頭雖軟,卻不含糊,又道:“沒有白紙黑字,起了爭議怎辦?你再找找,這麽重要的東西,覺如師叔肯定不會遺失。要不,我派人往山西問一下覺如師叔如何?”
從河南跑一趟山西,就問一封公文放哪?石頭再蠢,此時也知道饅頭有心刁難,但他甚有耐心,於是道:“兩地來回甚是耗時,這是方丈交辦的事,還是得急些。難道正思堂沒有留存副本?”
饅頭道:“副本是有,只是不知道放哪了,我再找找,找著了立刻通知師兄。”
石頭拱手道:“那就勞煩師兄了。師弟告辭。”
饅頭也拱手哈哈笑道:“哪裡哪裡,不敢不敢!請。”
了平離了正思堂,他壓根不相信了證會認真替他找水井圖。他轉向普賢院,找覺寂師叔幫忙。
覺寂是正命堂住持,正命堂負責少林寺戒律,當初便是他擒抓了淨。他是覺空首座的左右手,身材健壯,就一顆頭小得出奇,一到冬天,披上棉襖,一圈絨毛圍在脖子上,便如一隻小獅子般,於是年輕時便得個“錦毛獅”的綽號。錦毛獅雖已年老,依然個性剛烈,做事果決,不少人都怕他。
覺寂聽完了平的抱怨,大怒罵道:“這些正僧,不滿你得了住持的位置,存心刁難你!你莫擔心,明日我去一趟正思堂,看看了證那家夥怎麽推托!”
了平聽覺寂這麽說,略感安心。
果然隔天一早,覺寂便來到正思堂,了證不敢怠慢,忙出來相迎。
錦毛獅問道:“我昨晚去找了平敘舊,談起了水井之事,聽說你把勘察的地圖給弄丟了?是否?”
饅頭忙道:“並無此事,只是堆在公文裡,得找找。”
錦毛獅道:“內務不整致使遺失公文,這是瑕疵。了證師侄,你以前可是個精細人,怎麽上了位,反倒粗糙了?”
遇到錦毛獅,饅頭又變回了軟弱可欺的饅頭,隻得道:“我再找找,估計花不了幾天。”
錦毛獅一巴掌拍向桌子,啪的一聲巨響,怒道:“還得等你幾天?今天你找不出來,貧僧就來幫你整理整理!”
饅頭忙點頭稱是。
正定堂的住持覺廣後來聽說了這件事,他下了個評語:“饅頭再硬,也會給狗叼了。”
然而饅頭還是拖到了最後一刻,一直到下午公辦時間結束,才把挖井的公文送給石頭。
了平就著正思堂送來的公文回復,本以為此事就此了結,天下太平。不料第二天下午,先是明不詳此時敲了門,說道:“大雄寶殿上的長明燈快沒燈油了,得補。”了平正要處理,又有弟子來報,說道七月十五是僧寶日,這一日要為全寺發放僧鞋,按照往例,僧鞋該當提早一個月送來驗貨,至今卻無下文。
這可是件大事,少林寺上下僧人弟子三千余名,三千多雙鞋可不是一時能夠采辦。這事又歸正思堂管,石頭又得再碰一次饅頭。
了平隻得對明不詳說道:“這事等我回來再處理。”便又快步往正思堂去。
“寺內僧人尺寸各自不同,你無尺寸給我,我怎麽采辦?”饅頭說道。
這話在情在理,此時便請了覺寂撐腰也無用。了平隻得又趕回正語堂,這一探問,方知佛誕前覺如便已派人統計僧人鞋子尺寸,寫在一本筆記上,只是遭遇佛誕,忙於雜事,並未將數量送到正思堂去。佛誕之後,覺如入獄,這事便擱下了。
了平翻來覆去地找,自然也找不到那本登記僧人鞋子尺寸數量的筆記。他再往拜會覺觀,這把窩裡刀隻說:“唉,覺如這人就是散漫,也不知道把東西丟哪。你要不要派人去山西問問他?”
了平這時已明白,這些下落不明的文件,八成是覺觀動的手腳。但覺觀是首座,了平也奈何不了他。
他心急如焚,眼看距離七月十五號只剩下二十余天,他派了所有正語堂的僧人統計所需僧鞋尺寸數量。
隔天早上,他神情恍惚,覺生方丈問了他狀況,他隻說沒事。
到了正語堂,他詢問昨晚丈量僧鞋的進度,這一問,險些昏了過去。整整一天,四百名僧眾,竟隻量到兩百多雙腳。
原來正僧們不知何故得知此事,存心要了平出醜,遇到正語堂僧人來丈量鞋子時,紛紛找借口推脫逃避。加上覺如甚得人心,正語堂多數正僧都對他流放一事不滿,辦起活來總是不盡力。一名僧人到了文殊院丈量,竟與另一名僧人聊了足足一個時辰,之後僧人推說要抄寫經書,連鞋子都沒量就走了。
“覺如得人心,這是他最大的本事,自古收服人心難,你得有些耐性。”窩裡刀依然是那把窩裡刀,講起話來不著邊際,覺觀隻道:“你得花點時間讓他們信服你。不如以身作則如何?”
事到如今,也不得不以身作則了,了平點了幾十名俗僧,一院院一堂堂一間間測量下去。有住持在,那些正僧不敢皮賴,隻得乖乖接受丈量,就這樣,花了五天時間,總算把尺寸丈量清楚,把數量送到正思堂去。
他剛松了一口氣,明不詳又來說道:“大雄寶殿上的長明燈快沒燈油了,得補。”
他正要吩咐,又一名僧人來到,喊道:“住持,那佛都的居民都聚在門口,嚷嚷著要見方丈陳情。”
“又怎麽了?”了平問道:“正思堂不是開工了嗎?”
“沒啊,那地方多了十幾名正思堂的僧人,卻還沒開工。那些貧民才會到山上來。”
“在哪?快帶我去!”了平當即起身,先到大門勸退那些居民,那些居民嚷嚷著只是不依。了平隻得跟著眾人到了佛都,只見一塊空地上坐著十余名僧人,果然一土未掘。於是上前問道:“怎麽不開工?”
那十余名僧人慌忙起身,說道:“早要開工,正等著住持你來呢。”
“等我幹嘛?”了平惱怒道:“你們這不都到了嗎?”
“依循往例,需要住持確認過後方能開工。我們在這等了好幾天,都不見住持你來呢。”
“怎麽沒人通知我?”了平提高音量,顯是動怒了。那僧人攤攤手道:“我們想住持事忙,不敢打擾。”
“現在!立刻!挖!”了平大吼一聲,那些人這才動起來。
了平趕回少林,回到殿中,見著這幾日堆起的公文放在桌上,便如一座小山般,深感心力交瘁。
事情傳揚出去,也傳到正業堂,覺見並不樂見少林為此紛亂,主動去找了同為正僧的正定堂主持覺廣,以及正見堂住持覺明談起此事。
覺廣有個外號,叫拔舌菩薩,只因他慣愛說風涼話,每每說的一針見血,又毒又狠,但又在情在裡,被說者往往無法反駁,只能詛咒他死後必下拔舌地獄。
覺廣的評語是:“石頭鬥不過饅頭。饅頭是軟的,裡頭卻藏著刀子,有了刀子,饅頭才硬得起來。”
顯然,他認定這件事情背後是覺觀主使。確實,沒覺觀撐腰,了證是難以興風作浪的。
覺見道:“這終歸是少林事務,覺觀首座這樣做,有失厚道。”
覺廣隻道:“你勸不了他。”
正見堂的覺明只是喝著茶,對覺見說:“既成今日果,必有前日因,了平承接了覺如的位置,自然也受了因果。這是他的磨難。未必是壞事。”
覺見仍是拜訪了覺觀,覺觀隻道:“若不給他些困難,俗僧們真要以為自己得勢了,這少林還有佛法嗎?放心,我有分寸。”
覺見勸了幾句,覺觀仍是不聽,這終究是觀音院事務,覺見也無從插手,隻得離去。
了平把公文搬回房裡,直批了一晚上,早課後前往大雄寶殿學習易筋經,回來又繼續批文,直到中午方才批完。
他一夜未寐,批完後便沉沉睡去。
又過了一天,他見方丈臉色蠟黃,這才想起,這段日子以來,覺生臉色一日比一日差,不由得擔心起來,勸告方丈保重。
覺生笑道:“生死有命。貧僧今年七十,活得足了,也該前往下一個修行路途了。”
了平忙道:“方丈不可這樣說,少林還需仰仗您主持。”
覺生歎了口氣道:“唉……我又主持得了什麽?少林在我手上,正俗之爭日益加劇,我才是少林的罪人。”
了平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覺生又問道:“那口井怎樣了?”
了平忙道:“正在趕工,不日便可完工了。”
覺生微微一笑,繼續指導易筋經密要。
了平離開大雄寶殿後,即刻趕向佛都。到了工地,那十余名僧人都坐在地上休息,見他來到,這才紛紛起身行禮。
了平走向前去,往井裡一看,約摸三尺深度。這幾天時間,十幾名工僧,竟然隻挖了三尺?
便是石頭也有性子,了平氣得七竅生煙,破口大罵。那為首的工僧道:“住持你別生氣,我們剛開始挖時,就撞上了大石,挖了三天,把巨石鑿開,才能繼續動工。”
了平罵道:“巨石已經鑿開,你們又在休息?”
那為首的工僧神情肅穆,甚是莊重,道:“我們搬開巨石,發現底下有隻大鱉。那是成精的水神,我們驚擾到他,照規矩,得作三天法會,才能繼續動工。”
了平又問:“那鱉呢?在哪?”
工僧道:“我佛慈悲,既是河神,自是放生了,現在不知何方雲遊去了。”
他把一派胡言說得慎重謹慎,仿佛真有那隻大鱉似的,了平氣得狂了,轉頭就走,往正思堂找饅頭理論去。
“做工事,本就有些禁忌。”饅頭推得乾淨:“既然要停工三天,那也是不得已的。這是正思堂的工作,還望師兄尊重。”
了平隻得把這事再告知覺寂,把這錦毛獅氣得大發獅子吼:“好,這些正僧真要鬧事,那大夥就一起鬧!”
當天晚上,覺寂請來正進堂的住持覺慈。
正進堂與正思堂同屬地藏院,掌管預算財政,少林寺一應支出具由正進堂管理。覺慈是俗僧,於銀錢一事上錙銖必較,旁人都稱他為“鐵公雞”。
第二天,饅頭髮現一封退回的公文,原來是采買僧鞋的款項被拒絕了。饅頭去找鐵公雞詢問,鐵公雞隻說:“近來寺裡開支頗多,你再問問商家,能不能算少些。”
“七月十五日便要發放僧鞋,剩不過十余日,這當口了還談什麽價?”饅頭說道:“再說往年也是這價格,怎麽往年能過,今年不能?”
覺慈說道:“往年的規矩是往年。如果往年的規矩能用,這僧鞋能照往年的數量尺寸訂製嗎?”
饅頭知道覺慈刁難,多說無用,偏偏當日商家又來索要頭款,饅頭無奈,隻得用寺裡的膳食費預先墊了。
當晚,饅頭便找了覺觀首座商議。
第二天,覺觀找來了俗僧一派的正念堂的住持覺聞。
“覺慈要了證去找店家講價,了證辦不好這事。”覺觀道:“我想請你幫忙。”
覺聞瞪直了眼,問道:“正念堂負責寺外往來,接待外賓,派遣使者。掌管銀錢的事,怎麽跟正念堂扯上關系?”
覺觀道:“與店家談價,難道不是與寺外往來?”
覺聞道:“正念堂向來隻與武林門派往來。”
“既然能與武林門派往來,難道小小店家也應付不了?”覺觀道:“酬庸接待,進退應對,都是正念堂的本職,做得利索習慣。比起滿是銅臭味的正思堂,正念堂理應更懂待人接物才是。”他接著又道:“再說發放僧鞋一事本是正語堂的工作。正語堂與正念堂同屬觀音院,你幫他,也是幫了了平。”
覺觀是覺聞的直屬上司,覺聞推卻不得,隻得派弟子前往商家討論,卻被商家罵了出來。這也不怪人家,東西都做到一半了才來講價,這不寒磣人嗎?
覺廣對這件事情的評語是:“窩裡刀畢竟是窩裡刀,砍起自己人,一刀便要斃命。”
覺聞雖是俗僧,卻潛心向佛。他年少時不通世事,一心入寺,拜了個高僧為師,卻不知有正俗之分。他師父恰恰是名俗僧,此後便被排入俗僧之列。
他雖為俗僧,卻少交際,多修行,除了依附覺空外,與其他俗僧往來並不密切,隻得硬著頭皮找了鐵公雞商議。
“好一把窩裡刀!”鐵公雞覺慈罵道:“想不到他連觀音院自己的人也捅!”
覺聞道:“這事著落到我身上,需得解決。”
覺慈道:“不怕,追根究底,僧鞋已經定下,商家必然送來。只要僧鞋正常發放,這事扯不到正語堂,石頭就沒事。倒是這顆饅頭,我還得再治治他。”
覺聞苦勸,覺慈就是不聽,覺聞無計可施,心想,正進正思兩堂都歸子德所管,不如找子德首座聊聊。
那子德是四院八堂當中輩份最高的,卻也是最怕事的一位,他本是富商出身,善於經營,因此成為地藏院首座。覺聞前往拜會,子德只是嗯嗯啊啊,表示會善加溝通處理,推了幾句,覺聞不得要領,隻得離去。
覺聞後來向覺廣提起此事,覺廣道:“你一開始就不該指望子德,他要是生在武當,太極拳能打得比張三豐還好。”
之後幾天,鑿井的工作仍是牛步。這日突又下起大雨,更要耽誤工程,了平擔心方丈問起,甚是焦急。明不詳又來問道:“住持,真不能等了,大雄寶殿佛祖前的長明燈要滅了。”
了平問道:“沒燈油了嗎?”
明不詳道:“就要見底了。”
了平道:“你先回去,我去正思堂一趟。”
發放燈油是正語堂的工作,燈油采買是正思堂的工作。了平到了正思堂,饅頭卻說了平沒發公文,不能采買,要買還得等上幾天。了平怒道:“若是佛祖座前的長明燈熄了,那該如何?”
此時饅頭也是有苦說不出。他畢竟是正僧,自也不希望佛祖前的長明燈熄滅,只是大雄寶殿前的長明燈多達數百盞,大小各自不一,當初為了方便添油,特地命巧匠設計,每盞燈裡都藏有暗管,暗管直通殿外的油箱。那油箱足有十五石大小,不是一兩斤燈油能解決的事。
然而這十數日鐵公雞苛扣銀兩,一錢未發,正思堂的銀兩早已告罄,連這幾日的飲食采買都是賒欠來的,哪來的錢買燈油?
了平隻得再去正進堂,起碼讓鐵公雞撥點銀兩,把燈油的問題給解決了。不料一踏進正進堂,只看到堂內各處漏水,滴滴不絕,鐵公雞只是不停罵娘。
原來正進堂年久失修,早有漏水的毛病,本來說好要正思堂的工僧修繕,現在與饅頭鬧僵了,明明負責修繕的僧人就在隔壁,偏偏對方隻說忙碌,把所有人全派了出去,不肯收拾。
了平知道說也無用,轉頭就走。
了平決定明天一早就把所有事情向方丈稟告。
不料當天來傳授易筋經的,卻是文殊院的覺雲首座。
“方丈病情加重了。”覺雲歎了口氣道:“正見堂的醫僧來看過他,囑咐他好好休息,寺內的事情,暫時也別驚擾他了。”
了平知道覺雲的意思,點了點頭。
“你要學的易筋經,暫時由我傳授。跟我來。”覺雲取出一本經書來,只見紙張陳舊,顯是久經歲月。上面寫著《易筋經》三個大字。
“我是正僧,你是俗僧,為免爭議,我們對著經書教。”
了平道:“弟子信得過師叔。”
覺雲道:“算了吧,這當口,正俗哪來的信任。”
他打開經書問道:“你學到哪了?”
了平回到正語堂,苦思良久,此時已是七月六號,再過九天便要發放僧鞋,然而連隻草鞋都沒見著。
大雄寶殿的燈油沒了,不知還能支持幾日。
佛都的井不知道幾時才能完工。
這兩個月當真不知怎麽熬過的,再過幾天,只怕事情就要鬧大,到時候真要殺雞儆猴,那殺的肯定不是鐵公雞,而是自己這隻小雞。自己會不會是少林寺史上最短命的住持,那還真是誰也說不準。
現在方丈又病了,該怎麽辦才好?
想起方丈病倒,了平靈光乍現。他站起身來,將右腳架在桌上,左手運起真力。這套大般若掌可是他的的得意絕學,了平一咬牙,一掌揮下。
隔天,明不詳又來催促燈油,卻找不著了平,這才聽說天雨路滑,了平不小心摔斷了腿,現在正在養傷。
據說覺觀聽到這消息,咬牙切齒道:“這卑鄙小子!”
了平躺在床上,雖然右腿疼痛不已,倒是安心多了。這下好,自己既然受傷了,覺觀是觀音院首座,正語堂的事與他脫不了乾系,這把窩裡刀,終究還是得戳到自己。
他在床上嘻嘻笑著,心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混帳事,還有誰沒攪和到?還能不能更糟一點?
事情確實還能更糟一點。當天黃昏,雨勢稍歇,突然有數十名百姓聚集在少林寺門外,大聲叫嚷,高喊少林寺還錢。原來了證賒欠的帳款實在太高,佛都的商家菜販不堪虧欠,又要不到錢,於是糾眾前來討債。了證趕忙前往安撫,反被眾人揪住了大罵,事情驚動了正業堂,還以為是俗僧惹事,引來眾怒,覺見連忙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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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思堂裡,覺見粗紅著脖子,臉上青筋暴露,顯是怒到極點,若非怕造口業,只怕連串髒話也要罵將出來。
“少林寺立刹千年!一千多年!一千多年!這一千多年來,第一次……第一次……”覺見氣得話也說不利索:“第一次被人上門討債!你搞什麽!”他怒氣一來,隨腳一踢,一張木桌登時粉碎。
饅頭低著頭,不敢多說。
“馬上!把帳結清,打發那些人走!”覺見幾乎是吼的。饅頭訥訥道:“師叔……不是我不還錢,是正思堂真沒錢了。”
“跟我來!”覺見拉著了證,大踏步往正進堂走去。那正進堂的屋頂還沒修好,兀自不停漏水,滴得滿地都是,室內一片狼籍,哪裡還有四院八堂的氣派?
那鐵公雞覺慈早料到覺見要來,正笑嘻嘻地等著。
覺見看他嘻皮笑臉,怒氣更盛,正要發作,卻見覺慈臉上的笑容忽然僵住。
覺見轉過頭去,身後一個高大身影,鐵青著臉,正瞪著覺慈,黃色僧衣上還有些水漬,顯是剛從外頭回來。
那不是覺空又是誰?
夜色漸深,大雄寶殿上的長明燈忽地熄滅。
一條人影,無聲無息潛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