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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第19章 覺空
  提起穆家,在河南開封無人不知。他們以絲綢生意起家,是當地最大的望族,單是族人在當地就有五十余戶,親眷四百多口。在這世道,富可敵國四個字已經過了時,當然,這樣的誇飾即便用在穆家這樣的家族也是太過,但富可敵派,倒是貼切。尋常的小派門不說,比起在江西雄霸一方的彭家,穆家也毫不遜色。

  為了方便親族間往來,打從天下大勢初定時,族長穆昆就圈了一大塊地,足有五裡方圓,圍著這塊地造了一座三丈高的城牆。城牆上可供人行,又設有看守台,東西兩面各開一座門,可容一輛四駕馬車進入,當中街道整齊,有各式莊園華廈上百所,供給族人居住。這是個浩大工程,前後招募工匠數千人,穆昆沒能熬到落成,等了十五年後走了。

  新任的族長是他的長子穆清,穆清依循著父親的吩咐繼續這個工程。又過了七年,穆清生了一個兒子,單名一個劼字,表字固之。穆清的意思,自是希望這孩子能勤奮努力,守成家業。再過三年,穆家莊終於落成,穆清提字落名。

  這座小城,足足蓋了二十五年之久。

  這本是穆家居所,照理該以園為名,但一來穆園實在難聽且犯忌諱,二來,以穆家莊的規模,已經不能稱為居所,更該稱為一座小城,若取名穆家城也太奇怪,若稱為穆家堡,又沾上太多江湖味道。穆家只是商人,族人習武也多半隻為自娛,穆清是個腳踏實地的樸實人,不想取些奇巧嘩眾的名字,簡單寫了個名字,就叫穆家莊。

  穆家莊落成之日,穆清席開千桌,辦了七天流水宴,日夜供餐不停,無論當地居民、南北商旅、貧富老幼,只要願意上桌,都是好酒好菜招待。這樣一座別開生面的豪宅落成,開封城的居民也覺與有榮焉,加上穆清虔誠信佛,在當地傳有善名,大夥兒奔走相告,那幾日,開封真是一片祥和升平、喜慶洋洋。

  然而歡騰中,唯有城東一名老相士悶悶不樂。他看了穆家莊的風水,見四周圍得滴水不漏,歎口氣道:“穆圍其中,不就是個困字?”他搖頭不已,吃完了流水宴,包了半隻殘雞,順走一瓶劣酒,回家澆愁去了。

  除了五十余戶、四百多口的穆家人外,這小城裡還住著兩百名護院保鏢、五百名奴仆隨從,馬廄駿馬百匹,酒窖裡還珍藏著幾百壇紹興佳釀。穆清不是好酒奢侈的人,僅止於小酌,這些看似奢華的開銷,對穆家而言只是日常生活所需的正常用度,更不提糧倉裡粟米千鍾,牧圈裡雞鴨牛羊,一概不缺。

  穆清的父親穆昆建立這個小小城池,並不是單純圈地自娛,或者自隔於世,他親眼見過太多武林仇殺,紛爭混亂,在那個初見太平的世道,這是未雨綢繆。而即便昆侖共議已經過去了三十年,不時仍有江湖械鬥。

  穆清懂這個道理。每年佛誕他都會帶著親眷前往少林禮佛,捐出一筆可觀的香油錢,回程時,會順路拜訪少室山東邊的嵩山派。

  無論那年禮敬少林多少,給嵩山中嶽廟派添的香油,都是一樣多。

  若說差別,就是給少林的,出自於虔誠,給嵩山的,則是出於禮貌。

  一僧一道,隻隔著少室山的兩邊。少林在西,嵩山在東。

  開封偏偏是在少室山的東邊。

  昆侖共議後,九大家劃分疆域,昔時的嵩山不過是少林轄內的第一大門派,正如彭家與丐幫。三十年過去了,少林寺中隻聞經聲,不聞俗世聲。

  二十五年前,

在開封的嵩山弟子漸多了,商丘的鐵劍門對於嵩山的禮數隱隱然比對少林還周到。  二十二年前,泰山派與嵩山派結成姻親,此後嵩泰不分家。

  十八年前,山東境內的馬賊被掃蕩一空。嵩山弟子以保鄉衛土之名,派人在山東境內廣立道觀,收徒授藝。

  九年前,武當一名叛徒逃至山東,在山東遭到嵩山弟子擒殺,屍體送回武當,少林駐扎在靈岩寺的監僧竟一無所知。

  現而今整個山東的所有大小門派,只聽嵩山號令。

  開封、商丘一帶處於山東往少林寺的咽喉之地,就成了尷尬的地方。由於靠近少林,這兩處多有僧人走動,雖則寺宇林立,道觀卻也不少。

  直到穆家莊落成後,穆清才稍稍安了心。

  打從穆劼懂事起,他就住在穆家莊,出了門見的不是叔伯阿姨,便是堂兄弟表姐妹。家裡婢女奴仆供他使喚,吃穿用度都是上好的,到了五歲時,便有夫子教導讀書寫字,偶爾離開穆家莊,出入盡是保鏢隨從,儼然就是這個五裡南柯中的小太子。

  穆劼七歲時,嵩山向武林廣發名帖,召開武林宴。這舉動直接繞過了少林寺,不知為何,少林寺竟也不管,還派了使者參加。武林宴上,九大家使者齊聚,當中有華山掌門親弟嚴穎奇,丐幫也派了撫州分舵主,彭家的代表彭老丐與會。武林宴上,嵩山派當眾宣布改名嵩陽派,以嵩山之陽為嵩陽,嵩山之陰為少林,免去少林獨佔嵩山之名的偏議。並請武當使者回報當時的昆侖共議盟主——武當派的古松道長,稱同為道家源流,願結盟好。

  這下子少林寺再怎樣頑愚也不能默不作聲,自來提到嵩山便是少林寺,嵩山派改名嵩陽,表面上是免去誤稱,實際上卻是一分為二。嵩山派既然是少林轄下,稱嵩山為少林又有何錯?更何況,嵩山派又不是九大家之一,又哪來的資格與武當結盟?

  於是乎,武林宴上,少林使者指責嵩山行為逾矩,嵩山掌門曹令雪借題發揮,反指責少林寺不通俗務,治理無方,將少林僧人趕了出去。各派使者知道事情非比尋常,紛紛告辭,趕忙回報。曹令雪特別留了華山派嚴穎奇密談,之後嚴穎奇獨自離去。

  隨即便是少嵩之爭。

  這場昆侖共議之後最大的一場門派之爭,戰局卻是令人嘖嘖稱奇。中嶽廟與少林不過一山之隔,少林使者前腳剛踏回寺門,嵩山派已傾巢而出,千余門徒包圍少林寺。當時當權的高僧多屬智字輩,方丈智泉下令緊閉寺門避敵。

  這第一步便已走錯,嵩山派的實力實不能與少林抗衡,雖打了個措手不及,但少林寺內當時猶有堂僧千余,突圍一戰,不落下風。但智泉是有道高僧,不忍交兵殺傷人命,隻想以和拒戰。

  隻這一耽擱,嵩山派早已派人通報,山東境內所有幫派門人紛紛響應,陸續趕來。不到一個月,包圍少林的人數竟已過三千,此時少林便想一戰也不能了。不僅如此,寺內糧草匱乏,嵩山援軍仍不斷趕來。

  曹令雪包圍少林,卻隻困不攻,反派人埋伏在各處險要。此時聽聞聖地被圍,河北、河南、山西一帶的少林弟子紛紛趕來支援。各寺住持修行高深,卻無一人善戰,援軍各自為政,隻說會師少林,無人統轄,未抵少室山,就在各處險要遭遇伏擊,或死或傷。這一招圍城打援,打得少林寺手足無措。

  智泉方丈等不到援軍,又見寺中無糧,隻好出戰。寺門大開,千名僧眾傾巢而出,嵩山派一戰即潰,退入寺外樹林深處。僧眾以為勝券在握,趁勢想要攻向中嶽廟,結果半路遇伏。林中一場大火,燒死僧眾兩百余名,傷者四百余名,普賢院、觀音院兩院首座,正見、正命、正進三堂住持戰死,文殊院首座率眾死戰,逃回寺中。一千多人出戰,只有四百人逃回,余者非死即擒。

  當時正在湖南的彭老丐對這件事情的評語是:“這下好,起碼解決了糧食問題。只是不知道和尚吃不吃得慣道士的飯菜。”

  智泉方丈無計可施,只是佛心大慟,辦了場法會,為亡者誦經超渡。此時嵩山要取下少林已非難事,眼看這座千年古刹便要淪陷,曹令雪卻突然按兵不動。

  與此同時,另一件不為人知的小事,是嚴穎奇在武當境內惹了事。很多人都以為這是一樁不相乾的事,卻沒人問,為何嚴穎奇會出現在武當。

  戰火也波及到了開封的穆家莊。

  少嵩之爭開始後,穆清下令所有族人不準離開穆家莊,兩百余名請來的護院保鏢日夜巡守。

  第一批踏入開封的武林人士是嵩山派,他們早早收到指示,自山東入境,取道開封。他們隨即趕往少林支援,並未在開封逗留。之後的幾批嵩山人馬,或五十,或一兩百,也是如此。

  直到兩個月後,少林寺大敗的消息傳來,人心惶惶。

  穆清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即便開封也落入嵩山派的掌握,也不影響穆家的生計。但若戰事拖延下去,那便難說了。

  那是七月酷暑之時,信陽的一百多名少林弟子繞開了埋伏抵達開封,他們打算在這集結人馬,從後方襲擊嵩山派。

  他們探聽到消息,另一批嵩山人馬,數量約摸百人,也自山東抵達了開封。這場遭遇戰勢必在開封展開。

  於是,穆家莊的城堡與地勢,恰恰成為了勝敗的關鍵。誰佔據了穆家莊,憑著城牆優勢,就定能穩住不敗,甚而對少林寺而言,穆家莊會是他們集結兵力的所在。

  少林弟子自西門而來,嵩山弟子則自東門抵達,雙方並未察覺與另一派的人馬隻隔著一座穆家莊,同時遞出拜帖,要求穆清放行入莊,以便布置戰事。

  穆清立刻陷入了困境。他雖向佛,卻不想得罪嵩山,尤其是聽聞少林大敗之後,無論讓誰進莊,都是困難。何況他又聽說之後還有大批的少林弟子即將趕來,而山東就在左近,泰山派的弟子也有不少正趕往開封馳援。

  穆清還了請帖,婉拒兩方概不援手,這是他想到最好的辦法。

  然而,事與願違。

  就在他拒絕之後,嵩山派的百余門弟子立刻對穆家莊發動攻勢。佔據穆家莊,便能取得地形優勢,這對他們來說太重要。

  穆昆花了二十五年以期建成用於庇護家族的堡壘,如今反而成了禍因。守衛的保鏢護院武藝不如正規弟子,尤其這幾年在穆家莊過得清閑,更無鬥志。十幾名嵩山弟子甩了鉤鎖攀上城牆,有些被攔阻斬斷,摔得頭破血流不在話下,有些動作機靈的,躍上了城牆,就在城牆上與護院搏鬥,轉眼就有十余人傷亡。就這樣一攔阻,更多的嵩山弟子趁機攀上城牆,人數一多,就在城牆上騰出了位置掩護同伴,漸漸往城門移動。

  穆清見如此景況,知道無論勝敗,與嵩山派勢必結怨,情急生智,趕緊派人開西門,迎請少林門人協防。

  少林弟子趕到東門時,東門已被攻破,嵩山弟子雖折損了十余名,但穆家護院傷亡更重。少林弟子大聲喊殺,衝入戰陣,他們個個武藝嫻熟,比之尋常護院全然不是一回事。嵩山弟子正戰得力疲,一場力戰後,死了三十余名弟子,余下傷退逃去。

  穆清當即喝令關上城門。

  他知道,穆家莊已經成了戰場,他命令妻子收拾細軟,帶著兒子穆劼往武當避禍,也讓穆家親族各自散去,自己卻留下來顧守穆家莊。

  三十幾年前,還年幼的他親眼看著這塊荒地,掃出第一片空地,疊起第一塊磚瓦,即便之後將成焦土,他也要守在這裡這處他引以為傲的穆家莊。

  族人還來不及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穆清登上城牆,東門邊,遠遠可見塵土飛揚。那起碼是超過兩三百名的行伍,一幅打著“嵩”字的旗號正迎風飄揚。為首的少林弟子喊道:“大家別慌,張師兄正要趕來,等張師兄來了,這幫賊子不足為懼!”眾少林弟子齊聲吆喝,士氣大振,似乎對那名“張師兄”極有信心。

  穆清可沒有任何信心。

  在嵩山派攻入之前,穆家族人便各自散去,他們隻帶走一些銀子,馬匹要留給少林僧人作戰用。只有穆劼母子因為身份特殊,才有一駕馬車,讓兩名護院護送離開。

  就這樣,穆劼跟著母親前往武當。半路上,兩名護院見財起意,劫掠了馬車銀兩,母子兩人隻得一路乞討,一路前往湖南。這旅途的顛沛流離,讓從未吃過苦的穆劼終身難忘。當時的武當掌門古松道長正在昆侖,代掌門古虛收容了他們。

  他們在武當住了一個月,就聽到新的消息。歷時八個月的少嵩之爭結束了。嵩山派大敗,曹令雪卸下掌門之位,讓與弟子韓默影,前往少林受囚,十五年後,病死於少林。嵩山派也離開中嶽廟,遷至泰山。為免激化衝突,少林名義上雖為嵩山派之主,實則山東境內事務,無論大小,多由嵩山自行處置,無須上報。

  少嵩之爭改變了很多事,對年僅七歲的穆劼而言,改變最大的是他的家。

  穆家莊已經化為一片焦土。

  城牆頹倒,極目所見盡是斷垣殘壁,原本華麗的莊園只剩下焚燒過後的余燼,舊時遊玩的庭園,哪還聞鳥語花香?二十五年的積累與苦工,換得不足五年的繁華落寞,以及一片亟待收拾的荒土。

  穆劼看到母親跪在舊居慟哭的模樣,卻沒有看到來迎接他的父親。

  來的人是名和尚,年約四十有余,劍眉星目,頗有英氣。

  “貧僧子秋,一葉知秋的秋。請問是穆家公子嗎?”

  穆家破敗了,族人們沒有再回來。子秋和尚收留了穆劼母子,在穆家的舊址上蓋了一座淨露寺。

  “以淨露熄業火,方能滅卻煩惱,消災解厄,安撫亡靈。”子秋大師這麽說。

  穆劼發現,子秋大師與其他僧人顯然不同。其他同輩僧人頌念早晚經課時,他並未參與,相較於其他僧人的嚴謹,子秋大師顯得有些行止輕浮。作為淨露寺的方丈,他竟然還有妻兒。

  “我叫張繼之。”他第一次見到子秋大師的兒子,是在他十歲那年。他想拜子秋為師,子秋便介紹了自己的兒子給他認識。

  “他大你兩歲,比你早入門,你以後要叫他師兄。”

  穆劼行了一個禮,叫:“師兄好。”

  張繼之嘻嘻笑道:“走,師弟,我帶你去練功。”

  子秋笑道:“你這三腳貓功夫,也想教人,去扎馬步去。”

  張繼之嘟起嘴說:“娘叫我去念書呢。”

  子秋道:“書也要讀,武功也要練,一樣都荒廢不得。別忘了,你叫什麽名字?”

  張繼之道:“我叫張繼之,要繼承爹爹的名聲,要文武雙全,才不辜負了鐵筆畫潮張秋池的大名。”

  子秋哈哈大笑道:“就是這樣。念完書,還要學寫字,知道沒?”

  張繼之老大不樂意地點點頭,拉著穆劼走了。

  此後,穆劼便與張繼之一同練功、寫字、讀書。

  比起張繼之,穆劼不僅天分上高出一截,也更為刻苦勤奮。他的努力讓張繼之十分不解,某次,張繼之問道:“認識你這麽久,沒見你休息過,你這麽拚命幹嘛?”

  穆劼回道:“我爹幫我取名劼字,表字固之,就是要我勤奮努力,守成家業。”

  張繼之問道:“你哪來的家業?那間破屋子嗎?”

  這話刺得穆劼隱隱作痛。他曾有家業,就在淨露寺的所在,曾有過容許並駕馬車的大道,還有一間間華美的莊園。城牆上站著護院,他跟表哥一起放著風箏,下人在他身後呼喊,伺候著要他趕緊吃飯。到了夏天,他還有從水井裡撈起來的冰涼西瓜,滿口的果肉與甜美的汁液,他隻吃了兩口,就丟在桌上,因為他更想吃從南方送來的荔枝。

  但他不怪張繼之,他是淨露寺方丈的兒子,他沒經歷過這些。

  十五歲那年,子秋把他帶到父親的墓前。

  除了鮮花蔬果,子秋還備了一盤宮保雞丁、一碗燒肘子、一碗鮑魚片翅羹、一瓶紹興酒。

  一個和尚備這麽多葷菜祭拜,當真是不倫不類。

  但他知道,母親說過,這些都是父親愛吃的東西。只是現在,就算自己也吃不上幾回這些東西了。

  子秋對著穆清的墳墓長揖一拜,又拉著穆劼磕了三個頭,然後讓穆劼坐下。

  “我沒跟你說過,你爹是怎麽死的。”子秋說道:“你想知道嗎?”

  “是嵩山派害死的。”穆劼說道:“他們放火燒了穆家莊,殺了我爹。”

  “是嵩山派害死的,這話隻對了大半,並不全對。”子秋說道:“燒死你爹那把火,不是嵩山派放的。”

  穆劼一愣,說道:“不是嵩山派,那會是誰?”說到這,他驚恐的目光看向他師父。

  子秋說道:“嵩山派知道我們會在穆家莊集結,襲擊他們的後路,於是從嵩山分派了五百名門人過來,連同山東趕來的泰山弟子三百人,團團包圍了穆家莊。當時,守在穆家莊的人只剩下八十名少林弟子,要以八十人抗衡八百,就算仗持著穆家莊的地形,那也是不可能的。”

  穆劼問道:“不是說會有援軍?少林弟子要聚集在開封,斷嵩山的後路。”

  “不會有援軍的。”子秋搖搖頭,考慮了一會,繼續說道:“這個假消息是我故意放給嵩山派知道的,從一開始,守在開封的就只有最早趕來的一百一十二名弟子跟我。”

  穆劼先是不解,後來猛地醒悟:“這是誘餌?”

  子秋道:“不僅是誘餌而已。”他想了想,又道:“要解少林之圍,就要分散嵩山派包圍少林的兵力。我們一進穆家莊,除了守城,就在城內各處鋪滿稻草、火油等各種易燃物,你父親一看,就知道我們要幹嘛了。”

  穆劼道:“你們要焚城?!”

  子秋點點頭道:“你很聰明,要是繼之有你一半的聰明勤奮便好了。”他歎了口氣,只有提到兒子時,他會忍不住歎氣,對於穆家莊的往事,又說得好像是一件尋常事情一般,“你父親想阻止我們,但我沒有答應他。我們要他離開,他不肯,他說,這裡是穆家三十年的心血,是他親眼見著高樓起,也要看他樓塌了。”

  “大軍來襲前日,我們本想強行將他帶走,他先是苦苦哀求,後又以死相逼,又說一旦離開穆家莊,他便要大聲嚷嚷,讓人盡皆知,最後更說要縱火自焚。此時城內滿是易燃物品,就是一丁點火苗也會釀成巨災,更讓計劃失敗,我敬重他決心,便將他留在莊內。”

  穆劼聽著,他猜到後來發生的事情。

  “我們埋伏在城外,你父親關上城門,就守在你故居,也就是淨露寺那裡,等著嵩山派的弟子攻破城門。他們見到一座空城,還來不及找到你爹,我們八十個人就守住前後門,將火箭射入城中,頓時火光衝天。嵩山弟子慌忙逃竄,想逃出來的,又被我們堵住城門,進退不得,或擒或殺。八百名弟子,只有幾十名僥幸逃脫,而穆家莊,也就成了一片焦土。”

  “所以淨露寺的甘露,其實是要滅我爹身上的火。”穆劼道:“是紀念我爹的舍生,跟穆家四百余口的基業?”

  “你爹是個虔誠的信徒,據說,他死前口頌佛號,走得很安詳。”

  穆劼搖頭說道:“那是不可能的,我爹雖然信佛,卻沒這麽虔誠。他烈火灼身,想必死得慘不堪言。”

  子秋沒有否認穆劼說的話,隻問:“對於你爹的事,你還有什麽想問的?”

  穆劼問道:“師父說嵩山派害死我爹爹隻對了大半,並不是全部,剩下的部分,是師父你嗎?”

  子秋道:“我雖有憾,但即便重來十次,我依然會放火。事所當為必為之,你爹的死,不能算我頭上。”

  “那另外一小半,又該是誰負責?”穆劼問:“是怪我爹迂腐?”

  子秋遙遙指著西邊道:“是少林寺那群和尚。”

  穆劼問:“怎麽說是少林寺害的?”

  “若不是他們顢頇無能,又怎會讓嵩山坐大?又怎會引起少嵩之爭,死傷這麽多人命?這些口頌佛號的和尚,除了祝禱又會什麽?靠佛祖保佑少林,保護開封,保護少林轄內的四省子民?”子秋越說越是憤慨,到最後,竟咬牙切齒起來。

  穆劼第一次見到他師父如此憤慨激動,也是第一次聽到一名和尚如此辱罵少林,甚至辱罵佛祖。雖然他早就懷疑,師父不是普通的和尚。

  “到了生死存亡之際,還要俗家弟子剃度入堂,才能指揮作戰,領導師兄弟。這群顢頇的和尚。他們是害死你父親的另一半禍首。穆劼!你要記得,讓權力落在無能者的手上,就是災難,就會害死像你父親這樣的無辜。你要記著,保護這四省居民的,不是佛祖,是少林寺。你要記得……”

  然後他就聽到那句話,一句對於少林寺而言,最為離經叛道的那句話:

  “佛可滅,少林不可滅。”

  穆劼沒有怪他的師父,他知道師父是對的。

  穆劼十七歲時,張繼之仍是如同往常的皮賴,他並沒繼承父親的聰明才智,無論武學文采,都被穆劼遠遠地甩開。

  即便沒有父親教養,即便是一師所承,穆劼永遠走得端正,坐得穩重,行止有度。年紀越大,穆劼的眼神就越見銳利。張繼之不知道的是,很多年後,這銳利的眼神將轉為穩重,又轉為深沉,直到如一泓不見底的深潭,幾不可測。

  張繼之有些嫉妒,因為父親也將寺內的要務交給穆劼處置,包括巡守開封。

  少嵩之戰過後十年,嵩山派雖已大部分臣服,但仍有未除盡的余孽,懷著當年的妄想。他們表面上已與嵩山劃清界線,實則蟄伏於暗中,不時擾亂破壞,企圖消耗少林元氣,以遂他們心中大願,讓嵩山立於少林之外,成為獨立的門派。

  穆劼沒讓子秋失望,他巡守不過一個月,靠著蛛絲馬跡,就抓住了七名叛離嵩山的弟子。他們正準備趁夜縱火,襲擊淨露寺,他們的目標,是刺殺子秋。

  抓到這七人後,子秋審訊完畢,連少林寺也不通報,一律斬首,不僅將首級懸於城牆上,還將屍體剝皮,用七根長竹竿吊起一片血肉模糊的殘軀。

  張繼之覺得惡心,對父親說道:“你殺了他們也就是了,弄成這樣,太殘忍了。”

  子秋歎口氣,對著張繼之搖搖頭,似乎連解釋也懶了,轉過頭去問穆劼:“你說,殘忍嗎?”

  “殺一儆百,方收成效。起碼讓他們的黨羽不敢再犯開封地界。”

  張繼之道:“他們要是來報仇怎麽辦?我們少林是佛門正宗,我佛慈悲……”

  他話沒說完,子秋就大罵一聲閉嘴,張繼之一愣,子秋接著說道:“等到他們在開封殺了人,你再來說殘忍不殘忍。怎樣才叫殘忍,無辜而死才叫殘忍!”

  子秋甚少大聲斥責張繼之,這一吼,張繼之訥訥地不敢再開口,隻得低聲道:“父親教訓的是。”

  子秋道:“他們若敢再來,那也甚好,一並除之,大快人心。”

  說完轉過頭去,對穆劼說道:“你跟我來。”

  穆劼點點頭,跟了上去。

  兩人走在開封府的舊城外,古牆上有歲月刻蝕的斑駁痕跡。

  穆劼看向師父,十年過去,師父的背似乎有些駝了。

  “你知道少嵩之戰時,嵩山派包圍了少林寺,曹令雪為何遲遲不攻入嗎?”

  他突然出了個問題,這一直是武林中的大疑問。無人知曉當初曹令雪隻圍不攻的用意,隻認為這是曹令雪的極大失策,甚至是導致後來少林反敗為勝的關鍵。

  見穆劼沒回答,子秋接著說道:“因為攻下少林也沒用。少林是當今天下第一大派,他吃不下,一旦滅了少林,少林弟子的反撲足以讓嵩山派滅亡。”

  “既然進不能勝,退不能成,這場少嵩之爭要怎麽收尾,又為何要打?”穆劼反問。

  “他除了要少林承認嵩山自立門派,還希望能成為九大家之外的第十大家。他等人來調停,只要九大家介入,他就能以少林作威脅,讓其余八大家承認他,屆時他再解少林之圍,不僅名正言順,還能得償所望。”

  “沒有其他各門派介入。”穆劼道:“各大派都當沒這回事。”

  子秋道:“這話得分兩頭才能說清。先說九大家,他們心裡都有些底,昆侖共議就是九家,九家共推盟主,多了一家,自己的利益就少了一分。嵩山雖然勢大,較之丐幫、崆峒、點蒼、武當又算得了什麽?少林與武當親近,古松或許會幫,但他人在昆侖,古虛不敢拿這主意。昆侖不介入,其余八大家更不會介入。”

  穆劼道:“曹令雪綢繆已久,沒有把握焉敢挑起爭端?他絕不會犯這錯誤。”

  子秋道:“這就講到第二樁事。嵩山不過是少林底下一個小門派,開武林宴,其他各派頂多派弟子門人送禮祝賀,面子做到足的,也就丐幫讓撫州分舵的彭老丐來。唯有華山,竟然派了掌門親弟弟嚴穎奇來,這是為什麽?”

  穆劼恍然:“他們早有勾結,這是有備而來。”

  “華山與少林在山西向來有疆界紛爭,曹令雪答應事後以酬謝調停為由,威逼少林,讓華山取得這些爭議疆界,換得華山介入調停。但僅此一派並不足夠,離開嵩山後,嚴穎奇就到了武當,他是代替嵩山當說客。古虛或許作不了主,但出面調停,等待古松介入卻是可以,古松是當今盟主,他介入了,便是昆侖共議介入,如此一來,曹令雪就能得償所望。”說完,子秋哈哈大笑道:“沒曾想嚴穎奇那個白癡向來好色,竟然在往武當的途中看上一名女子,壞人名節。那女子不甘受辱上吊,被武當底下一個叫仙霞派的小派門知道了。那位掌門楊景耀也是條漢子,追著嚴穎奇一路追到陝西,兩人交手,嚴穎奇不敵,被他打死,這信息自然也傳不到武當。”

  他哈哈大笑,又接著道:“可惜楊景耀不知真相,隻知華山最是記仇,華山一滴血,江湖一顆頭,他怕遭報復,於是解散仙霞派,安置好老小,獨自上華山領罪。嚴穎奇劣跡斑斑,全武林都清楚,他要不是華山掌門的弟弟,能不能活過二十五都是問題。這事本是華山理虧,華山派卻怕楊景耀從嚴穎奇身上知道什麽,硬是殺了楊景耀滅口,還欲蓋彌彰地發了仇名狀。可惜了楊景耀這樣一條鐵錚錚的漢子……繼之剛才說殘忍,怎樣叫殘忍,這才叫殘忍。”

  穆劼這才恍然大悟。

  “仙霞派是武當門下的,古松道長向來器重楊景耀是個人才,這事過後,趁著自己還是昆侖共議的盟主,就定了新規矩,奸女本由門派自行處罰,改成了天下共誅的大罪。”

  “這一段來龍去脈,師父是怎樣想出關聯的?”

  “我哪想得出來,這是曹令雪自己說出來的,他還在少林寺作客呢。”子秋說道,“他這麽愛少林,圍了足足半年,下半輩子也別想離開了。”

  穆劼問道:“即便嚴穎奇誤事,少嵩之戰前後八個月,消息應該早就傳到昆侖,為何古松道長遲遲沒有介入?”說到這,他恍然領悟,看著子秋說道:“師父,是你去攔阻了古松道長,讓昆侖不要插手少嵩之爭。”

  子秋看著穆劼,又歎了口氣,穆劼知道他想起了張繼之。子秋接著說:“嵩山不能贏又退不得,這一仗少林必勝無疑,既然如此,又何必讓昆侖介入,讓嵩山得利?”

  他想了想,又接著說道:“你聰明勝過繼之百倍,心性更是堅韌。你……考慮過出家嗎?”

  穆劼回道:“我是獨子。”

  子秋道:“獨子也無妨,你可以做我這樣的和尚。”

  至此,穆劼才知道,為了解救少林,五名俗家弟子剃度入堂,子秋便是這五人之首,江湖人稱鐵筆畫潮張秋池,是智勇雙全的奇才,也是少林取勝的關鍵人。少嵩大戰後,其余四名俗僧都留在少林處理寺務,唯有子秋不願留在少林,來到開封擔任淨露寺住持。一來開封是山東與河南的交界,就近監視嵩山,二來也是厭惡少林的習氣,三來,也有一點來找穆清後人的意思在。

  子秋道:“少嵩之爭,明面的爭是武鬥,然而武鬥之下尚有許多暗流潛伏。這看不到的爭鬥往往比台面上的武鬥更要凶狠百倍,一步走錯,滿盤落索。你務需三思、四思、十思、百思,至無遺漏處,方可踏出一步。”

  穆劼點點頭,道:“弟子明白了。”

  “以後我所有的一切,都會給你。”子秋拍拍穆劼肩膀,道:“少林的未來就交給你了。”

  自此以後,子秋將寺內事務盡皆交給穆劼處理,更無視少林規矩,將一身武學盡數傳給穆劼。至於張繼之,子秋像是放棄了他一般,既不要他練武,也沒再催促他讀書。張繼之也與穆劼漸行漸遠,兩人見面,往往連招呼也不打,甩頭就走,穆劼也從不理會。

  只是子秋的身體似乎漸漸虛弱,又過了兩年,子秋發了風症,險險喪命,雖然救了回來,卻是自此臥病在床,再也不曾起來。

  他終究是老了。

  看見子秋病倒,穆氏也擔心起自己的身體,時常催促穆劼完婚,然而穆劼卻總是遲遲不肯允諾。

  子秋病倒後,淨露寺便全然交給穆劼打理。少林寺時常發來一些信件,都是寺中疑難,需要子秋意見決斷,穆劼也一並回了,手段利落,見解高明,竟也無人懷疑不是出自子秋手筆。

  又一年過後,穆劼察覺,近來的開封又有不明人物蠢蠢欲動。

  “又是嵩山那群雜種。”穆劼心想。

  那一日,穆劼四更便起,到淨露寺辦公,剛到自己房門前,卻見門鎖歪了一邊。

  他向來精細克己,離開房門上了鎖,必將門鎖擺正,一絲不茍。門鎖歪了,便是被人動過。這門鎖鎖匙只有自己與師父各一份,莫非是師父來過?

  他凝神戒備,開了鎖,剛推開門,一道白光便迎面劈來。

  然而穆劼早已有備,側身避了開來。四名蒙面殺手向前圍攻,當中一名身材細瘦有致,竟是名女子。

  穆劼以一敵四,大聲呼救,未幾,淨露寺的監僧趕來,十幾名僧人將四人團團包圍。當中一人忙喊道:“快撤!”聲音甚是熟悉。

  四人本欲殺出重圍,卻被堂僧攔阻,逃脫不開,沒多久便一一受擒。穆劼攔下喊撤之人,掀開面罩。

  果然是張繼之。

  張繼之訥訥喊道:“師弟饒命!師弟……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被逼的……”

  那名女子罵道:“你求他幹嘛?狗娘養的穆劼,害了我嵩陽派七條人命,韓默影那龜孫子怕你們,嵩陽的好漢不怕死!”

  張繼之罵道:“你這臭婊子閉嘴!”又轉頭哀求道:“別讓我爹知道。師弟……我求你,饒我一命,饒我一命……”

  穆劼緩緩閉上眼,似在思考。北風呼嘯,忽爾,下起雪來。

  ※

  “求你了,饒他一命。”病榻上的子秋哀聲告饒。這個曾經主持過少嵩大戰,智勇雙全的英雄人物,如今只是一個老父親,用虛弱的語氣懇求,眼神中哪有昔日的半分光彩。

  他扶著穆劼的肩膀,從床上翻倒跪下,穆劼要扶起他,他卻叩頭在地:“我只有這個兒子,唯一的血脈!他是你的師兄,你們是一起長大的!你們一起練過武,對過招,吃過同一鍋飯,喝過同一碗湯!”

  張繼之為何勾結嵩山余孽,犯下背叛少林、行刺同門的大罪,原因他們都知道。但追究原因,已經太遲。

  他勉力嘶喊著,哪怕早已氣若遊絲。

  然而他沒聽見穆劼的反應。

  子秋抬起頭來,他看到一條挺直的腰杆,還有一張堅毅削瘦的臉,那雙本來帶著鋒芒的眼,此時已轉為成熟內斂。

  張繼之不能留,少林英雄張秋池的兒子,加入嵩山派反少林的行列。是多大的諷刺。

  他不死,更會動搖少林寺的法規威信。

  若張秋池的兒子觸犯門規都要死,還有誰敢心存僥幸?

  穆劼隻說了一句話。

  “佛可滅,少林不可滅。”

  子秋頹坐在地,嚎啕大哭了起來,只是不停地捶胸頓足。

  張繼之被判了刑立決,沒送回少林,直接在開封處刑,是穆劼親自動的手。他讓張繼之走得沒有一絲痛苦,便似在睡夢中般。

  張繼之的母親,子秋的妻子,聽到判決後便離開了開封。白發送黑發,她沒法陪愛子走完最後一程,此後,沒有再回來。

  剩下的三名刺客並沒有死,第二天晚上,一名蒙面人闖入,偷偷打開了牢房,放走了三人。

  他們自稱嵩陽派,那是嵩山不被允用的名諱,他們是不甘屈於少林之下,嵩山中的激進人物。從他們的言談之中,可以知道他們對當今掌門韓默影的不滿。

  少林承擔得起他們的襲擊,而嵩山是否承擔得起他們內亂?

  讓他們坐大,他們會成為嵩山派內反嵩山的一分子,他們會不滿韓默影這群人的治理,反噬嵩山,讓嵩山衰敗。衰敗的嵩山,就再也無力危害少林。

  台面上的武鬥,遠不如台面下的鬥爭來得凶險,是鐵筆畫潮張秋池的雙手將他捧起,他就要做得比張秋池更好。他的眼光要更遠,要看得更寬;更透徹,更有手段。

  子秋在生命的最後一年,將自己所有的藏書、人脈通通移交給了穆劼,傾其所有,毫無保留。只有地位,那是後來穆劼憑著自己的能力,一步步爬上去的。

  他把一切希望全寄托在穆劼身上,期望他成為自己之後下一任俗僧的領導者。

  然後他死了,死前彌留時,他嘴唇一張一合,聽不清楚說些什麽。穆劼湊過耳去,只聽到細碎的呢喃聲,不停叨念著:“繼之……繼之……繼之……。”

  之後穆劼一直留在淨露寺,以俗家弟子的身份為少林寺籌劃。

  二十五歲那年,穆劼終於成婚。他娶了崆峒掌門的侄女,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為穆家留了後。

  二十七歲那年,穆氏得償所願,抱著孫子含笑離世。

  直到四十歲時,穆劼方才剃度入堂。他師承子秋,按序排輩,歷任正進堂堂僧、正語堂住持,隻用了短短幾年,就當上了普賢院首座。

  經歷對他來說,不過就是一個過程,即便沒當上普賢院首座,也沒有人會懷疑他的地位。

  俗僧第一人: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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