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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第16章 桃之夭夭
  話說,明不詳這妖蛾子蹦躂得越來越歡了

  聽說有人想賭了淨幾時會領便當?

  我想,應該不少人會猜對吧。科科~

  =

  四月初三,佛誕日前五日,佛都的客棧早已住滿,尋不著客棧的香客也借住了民居。此後七天,佛都燈火輝煌,皎如白日,喧闐達旦。攤販店家日夜無休,客人絡繹不絕,熱鬧非常。

  何大松打小就住在佛都外圍的郊區,父親耕著幾畝荒田,母親在家替人縫補僧衣,掙點零錢。何大松七歲開始,就幫著父親種田乾農活,也為著此故,枯瘦的身體卻練得結實。他底下還有兩個弟弟跟一個妹妹,七歲那年一場大雪,剛出生的小弟沒熬過去,就這樣走了。那之後母親就沒再生了,剩下一家五口,張嘴都是飯,已經夠難過。何大松總想少吃點,讓弟弟能吃得飽些,母親卻說他要乾活,要吃了才有力氣。

  佛都的物價高,日子過得清苦,日出日落,乾的都是一樣的活。每年只有佛誕那段時間父母會帶他進城禮佛,那裡有許多好看的玩意,莊嚴的佛像,宏偉的莊園,賣藝的當街說唱,茶館飯樓傳出陣陣菜香。

  但那都不是屬於他的東西。

  他最想要的,不過是一串糖葫蘆。對何大松而言,那是他唯一或許可能得到的額外禮物。

  八歲那年,他終於鼓起勇氣,問了糖葫蘆的價錢。

  那一串要五文錢。

  他想著明年再來佛都,他要攢齊這五文錢。

  但他實在連一文錢都攢不出來,每天的日子,農忙、挑水、劈柴、拾檢枯枝、驅蟲、打谷、照顧弟妹,還得抽出一點時間學幾個字。就算有了空閑,他也不知道到哪去掙錢。到了九歲那年,他還是兩手空空地到了佛都,看著賣糖葫蘆的攤販暗自垂涎。

  十歲那年,他幫佛都裡的大戶挑柴,每挑一擔,有十文的賞錢。這裡的每一文錢都要給父母。某日,大戶剛生了兒子,何大松照例送了柴過來,看門的護院問道:“你家多少人丁?”

  “五個,三個大的兩個小的。”他把自己也算成大的了。

  護院點點頭,拿了五塊點心出來,說道:“員外剛添丁,上門的都有賞賜,這五塊喜餅你拿著。”

  何大松道:“我不要餅,你給我四塊就好,另一塊折錢好不?”

  護院納悶道:“你要折多少?”

  何大松道:“五文錢就好了。”

  護院哈哈大笑道:“你這不識貨的,這大餅起碼得要二十文,你卻要五文。好,我幫你去問問。”

  護院進了門,過了會,護院拿了四盒餅跟五文錢給何大松,道:“員外說賞你五文錢。”

  回到家,何大松推說自己那塊在路上吃了,家人也不疑有他。那晚,何家的晚餐就是那五塊大餅,何大松則是餓了一夜。

  他把那五文錢縫在衣服裡頭,等著來年的佛誕。

  佛誕日時,他趁著父母上香禮佛時,趁著空,帶著弟妹跑去糖葫蘆攤子去。

  他看見弟妹望著糖葫蘆淌口水的模樣,又不忘囑咐兩句:“記得,別跟爹娘說,要不哥哥會挨打的。”

  弟妹兩人忙不迭地點頭。

  “一串糖葫蘆。”何大松剛把錢遞給小販,那小販皺起眉頭道:“不夠啊。”

  何大松吃了一驚,問道:“怎麽不夠?不是一串五文錢嗎?”

  “那是去年的事了,現在一串要六文了。”那小販道:“你還差著一文。”

  何大松訥訥道:“我只有五文錢。

”  他看了看糖葫蘆,一串有三顆,問道:“你賣我兩顆就好,行不?我弟弟妹妹想要吃呢。”

  小販搖搖頭道:“那不成,我這都串好的,剩下一顆賣誰?”

  何大松再三哀求,那小販才道:“好吧,就給兩顆。”把其中一顆給拿了下來,叉到另一根竹簽上,遞給了何大松。

  何大松對著弟妹道:“一人一顆,不許搶。”

  弟弟問道:“那哥哥不吃嗎?”

  何大松搖搖頭,看著糖葫蘆,又忍不住說道:“哥哥舔兩口就好。”

  他把糖葫蘆放進嘴裡,隻覺得清涼溫潤,甘美無比,簡直是世間美味,不由得瞇起雙眼,滿臉生笑。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吞了下去,忙遞還給小弟,說道:“行了,你們吃吧。”

  看著弟弟跟妹妹開心分食的模樣,自己也覺得開心了。

  起碼舔過了,何大松心想,明年再來吧。

  他一手拉著弟弟,一手牽著妹妹,在附近閑逛,繞了幾圈,心想著時候差不多了,該是回法會場找爹娘了,於是說道:“咱們走吧。”

  他剛回頭,正撞上一名女孩,那女孩呀地一聲,手上掉了一串事物。

  女孩身旁站著一名少年,喝罵道:“操娘的,不長眼嗎?”

  何大松再看那女孩,梳著兩條長長的辮子,一張俏紅的臉,圓圓的,甚是秀麗。他不禁看傻了。

  女孩忙道:“沒關系,沒關系。”她蹲下身拾起剛才掉的東西,是一串糖葫蘆。

  那是四顆一串的糖葫蘆,不就是補上自己剛才少拿一顆的那串?

  那少年道:“都髒了,丟了吧。”

  何大松忙道:“別糟蹋了,給我吧。”

  那少年喝罵道:“滾開!”

  女孩:“朗哥,你別凶他。”她猶豫了會,拿出絲巾擦掉糖葫蘆上的灰塵,遞給何大松道:“給你!”

  何大松接過了糖葫蘆,足足一串四顆的糖葫蘆,他開心地簡直要飛上了天,忙對著少女道:“謝謝!謝謝!”

  那少女羞紅了臉,快步離去。他望著她離去的背影,似是癡了。

  那一年之後,他又多了點想望,每年佛誕,他總會找著那名少女的身影,而每年,他總能見到那名少女一面。那少女是虔誠的信徒,每年佛誕都會到佛骨舍利前受僧人祈福,只要守在那裡,他總能見上她一面。

  但與糖葫蘆不同的是,糖葫蘆是他奮力追求所能得到的微小幸福,那個少女,就像是員外家的的高宅深院,不屬於他的世界。

  只要這一面就足夠了,他心想。

  過了兩年,有人看上了他們家的耕地,想買來種茶,他們得了一筆小錢,思量著離開佛都另謀生路。可一家五口,搬離了故鄉,只怕盤纏不夠,思量著把小妹賣去作丫鬟。

  何大松告知父母,自願入寺當和尚,減輕家裡的負擔。他拜了正僧了虛當弟子,沿了本名,法號本松。了虛是未入堂監僧,也住在佛都。之後暮鼓晨鍾,早晚經課。

  他不知道他到底是為了妹妹多點,還是為了能留在佛都,每年見上那少女一面。

  又過了兩年,他聽師父說,了心和尚帶回了一個癡兒。偶而,了心公辦時,會把這孩子交給他師父照顧,他記得,這孩子叫明不詳。

  明不詳漸漸大了,女孩自然也漸漸大了。

  他也大了,不再是那個十歲的孩童,慢慢地成為一個少年。

  女孩也成為了一個少女,出落得秀雅大方。

  他依然在每年佛誕找尋那少女的身影,每年他都沒有失望。

  沒有交談,沒有靠近,只是遠遠地偷窺她一眼。

  十八歲時,了心大師入了堂,明不詳也離開了佛都。

  十九歲時,他見到少女挽起了發髻,知道她已嫁為人婦。

  那一年佛誕後,他大病了一場,險險喪命。病愈後,只是不停誦經。

  二十歲時,了虛病逝,終身沒有入堂。

  二十五歲時,他通過試藝,取得俠名狀,覺見分派他前往河北當監僧,他卻堅持留在佛都,繼承師父了虛的工作。

  二十六歲起,每年佛誕,他成為香僧,守在佛骨舍利前,為信徒焚香祝禱。信徒者眾,像他這樣的香僧有二十余名,他左右張望,在自己隊伍當中見到那名少女的身影。

  此時的她已是一名少婦,循著長長的隊伍來到他面前,雙手合十,低頭行禮。

  “阿彌陀佛。”他頌著佛號,右手在少婦頭上畫了個圓,幾乎便要摸到她一頭烏黑的秀發。但他沒有唐突,為她祈福,虔誠之心前所未有。

  每到佛誕,客棧必定客滿,為方便僧客,寺外僧居往往讓與香客居住,而僧人便住入客棧。本松原住的舊居讓給了一家六口的香客,自己住入了佛都裡的普光客棧。那是一間普通規模的客棧,後院裡栽著一排桃花,到了晚上,他從二樓的客房往下望,恰好見著那排桃樹。

  他意外地看見了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桃樹前,在微弱的月色下靜靜看著桃樹。月影與桃花,映得格外動人。

  他心生驚奇,也覺感動,比起往年,他又多見了她一面。

  他就這樣靜靜地坐在窗台前,熄了燭火,看著她的身影,直至她的丈夫叫她進去。

  他沒見過她的丈夫,他起了好奇心,但終究忍著不去偷窺。

  這樣就夠了,知道得多,煩惱得多。

  他拿起經文,靜靜默頌,卻止不住地雜念紛飛。

  二十七歲那年,一樣地,他又巧合地為她祈福,住進同一間客棧,在同樣的月色下,看著她的背影。

  二十八歲那年,亦複如是。

  若此年年月月,知你安好,此生足矣。

  但,若知你不安好,又複如何?

  這年這日,本松二十九歲,四月初四,佛誕前四日。

  “明師弟?”本松看著眼前這名少年,訝異道:“你也來佛都了?”

  明不詳道:“覺明首座要我來幫忙。”

  這是明不詳第一次被派去參與佛誕盛會。了心在時,佛誕期間都有公務,便將明不詳安置在寺內,了心不在後,明不詳身份低微,隻負責寺內灑掃,貴客輪不到他接待,佛都也不需要他去幹活。直到今年,覺明要他見世面,特意派他來幫忙。

  本松笑道:“你肯定不記得我了。”

  明不詳道:“你是本松師兄,了虛師伯的弟子。”

  本松訝異道:“那都十年前的事了,你那時……才……四歲吧,了心師叔每次出遠門都要讓我照顧你。”

  明不詳道:“辛苦師兄了。”

  本松道:“一點也不辛苦,你特別乖,不哭不鬧。哎,沒想到你竟然記得我。你被派來幹嘛?”

  明不詳道:“我是接待居士,為香客指路的。”

  本松點點頭道:“原來如此,你晚上睡哪?回寺裡睡?”

  明不詳道:“暫住普光客棧呢。”

  本松喜道:“那跟我是同一間客棧,有時間咱們好好聊聊。都十年了,聽說你很受器重,覺見、覺明兩位住持都常誇你。”

  明不詳淡淡道:“那是兩位住持錯愛。”

  “媽的,在這裡閑嗑牙呢,沒看到大夥都在乾活?”一名身形細瘦的中年僧人領著幾名青年僧人走近。本松認得那是本月的師父了無。他們負責保護佛骨舍利,除了他們之外,坐鎮在這的,還有正在後堂的正命堂覺寂住持。

  了無罵道:“大夥都乾活,就你們閑著?正僧了不起,活都給俗僧乾,正僧顧著吃飯睡覺就好是吧?”

  本松忙道:“了無師叔息怒,是弟子拉著明師弟聊天,了無師叔勿怪,弟子這就去忙。”

  他拉著明不詳要走,了無卻喝道:“明不詳,你過來。”

  明不詳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了無。本松連忙回頭打圓場,正要說話,卻被了無喝止:“沒叫你開口。”

  本松被搶白,礙於身份,不敢多說。了無上上下下打量明不詳,道:“果然長得挺俊的,真是妖孽。”

  明不詳只是沉默不語,了無又問道:“怎麽不說話?”

  明不詳說道:“弟子是妖孽,一出口,只怕便是妖言惑眾。”

  了無冷笑道:“別仗持著覺見、覺明兩位住持疼你就可以上天了,兩個住持比不上一個首座。我盯著你看,就千萬別犯錯,否則,走著瞧。”說完便領著一眾弟子離去。

  本松道:“明師弟,他說的話別太介意。他徒弟瘋了,就想找你出氣而已。”

  明不詳淡淡道:“沒關系的。”

  四院共議,俗僧易名之事漸漸傳了開來,七正五俗的四院八堂,正僧佔據了多數,聽說連反對改名的覺見覺明兩位住持也動搖了。佛誕過後,將再開四院共議,屆時俗僧改名幾成定局。此刻的少林寺,正是波濤洶湧之際,俗僧以為多年來少林事務多仰仗俗僧,卻被當作次等的僧眾,大為不滿,而正僧則以為俗僧毀壞清譽,連累正僧,如今終於正義伸張。

  此時兩派勢成水火,每每見面,必是冷嘲熱諷,衝突不斷,雖無鬥毆傷害人命,但矛盾激烈,差的,只是一個契機。

  當晚,明不詳住進了普光客棧,這是他第一次住進客棧裡頭。普光雖不是上等,但比起明不詳在少林寺的僧居已是舒適許多。明不詳點了蠟燭,摸了下棉被。推開窗戶,月光下的桃樹,枝葉扶疏。他離開房間,信步走到後院,抬起頭,遙望見住在隔壁的本松房間窗戶未掩,窗後的人影正看向這邊,卻沒對他打招呼,似乎想著什麽心事似的。

  明不詳想了想,遙望向少林寺的方向。

  ※※※

  此時的少林寺,多數弟子都去了佛都協辦佛誕節,了淨趁著夜,從文殊院走至普賢院的正業堂,他翻過院牆,避開了更僧,到了明不詳房外。

  了淨知道明不詳一個人住,並無室友。他見門未鎖上,正要推門,想了想,繞到後窗去,確認了房內無人,這才推窗進入。

  他之所以繞到窗外,是擔心明不詳在門上做了機關,有人闖入便會察覺。只是他隨後檢查門板窗戶,沒見著設了機關的模樣。

  明不詳的房間一塵不染,跟自己的房間真是天差地遠。“真是個樣版娃兒。”了淨心想。他小心翼翼地翻找,屋內除了經書,一無其他。衣櫃裡只有兩件破單衣、兩套內衣褲。他看了看床下,連床底都乾淨得沒一抹灰塵。他拉出書桌抽屜,裡頭隻擺著針線、小剪刀、一支小筆以及硯台墨塊等雜物。

  難道是自己多心了?仔細想想,十五歲的少年這等心計,他圖的是什麽?寺中地位,抑或是其他好處?

  他正要推回抽屜時,突然心念一動。

  “他抽屜裡有筆墨硯台,為何無紙張?”

  藏經閣借來的經書不允僧人注記,他又環顧周圍,確認了屋內無紙張後,想了想,將抽屜整個抽出,舉起燭火,看裡頭的夾層,赫然見到一本簿子。他急忙取了出來,恐燈油汙了簿子,將燭火放在床沿,就著光看起來。

  那是明不詳的筆記。意料之外的,明不詳的筆跡疏狂隨性,時常缺點少畫,了淨心想:“這家夥也不是毫無缺點的嘛。”

  他細細翻閱,不由得冒出涔涔冷汗。這裡頭記載著明不詳如何策劃綢繆,觀察引誘卜龜的一舉一動。又寫著傅穎聰如何前來示好,被他識破,隨後如何使計,讓傅穎聰吃下自己帶來的迷藥,把他送到與本月約定好的地方,本月如何逞欲,怎樣欺壓傅穎聰,自己又如何在傅穎聰崩潰恍惚之際挑撥,誘其自殺。以及雪山之上,逼迫姚允大兩人互鬥,觀察兩人變化,最後則是他如何以拈花指扮鬼逼瘋本月的過程。

  了淨只看得頭皮發麻。若不是親眼所見,真難相信天下竟有如此駭人的事情。

  天魔波旬,這是他腦海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這世上真有如此怪物,那必是天魔波旬降世滅佛。

  但無論怎樣難以置信,只要有了這本筆記,就能揭穿明不詳的歹毒心思。

  了淨將筆記收入懷中,將抽屜歸回原處。

  此行大有斬獲,了淨本該大為滿意,但不知怎地,總覺得有些不踏實。他又走到隔壁房間——那是了心的房間。

  了心的房間一如明不詳的房間一般,被打掃得乾乾淨淨,即便了心不在,明不詳也沒絲毫怠惰。他在屋裡細細翻找,在床下找到用繩子捆起,厚厚一迭的了心日記。他解開繩索,日記裡除了了心的修行記事,便是對於明不詳的記錄,關愛之情溢於紙外。了淨想,這樣一篇篇看過去,看完都天亮了。他從最後一本往前翻,卻見到後幾日裡頭寫著:“近日神思困倦,雜念紛飛,邪魔外擾,難以自已。是修行功夫不到家,致陷欲念難拔,當持戒誦經,精進功夫。”

  了淨想:“怎地了心也變得如此?”又往前翻,多是陷入心魔,自我告誡警惕之言。直翻到明不詳呈送壽桃那日,上面寫著:“詳兒為師祝壽,獻壽桃一枚,吾心寬慰。匆匆十余載過,幸喜詳兒聰明,深具佛慧,前途無量。今日為詳兒壞三十年清戒,雖無悔意,於心愧疚。修行本是難事,一念方起,便無止息。”

  他又往前翻了幾頁,又多是雜事。他性格疏懶,今天這舉動已是過往從未有的勤勞,既已查到證據,便不多加駐留。

  此時,聽得前門打開的聲音,了淨心中一突,凝神細聽,那腳步聲甚是輕微,知道是明不詳。

  了淨迅速將日記重新捆起,不停回想自己剛才在明不詳房間是否留下什麽破綻?窗戶早已掩上,抽屜也歸於原處。

  他聽到明不詳開窗的聲音。

  若此刻他跳窗逃走,必會被隔壁的明不詳發現。

  了淨將了心的日記推回床下原處,把附近書上掉落的灰塵輕輕掃起。務求一塵不染。掃不乾淨的,了淨運起內力,吸了口長氣,將灰塵一一吹散,同時注意著房外的動向。

  他又聽到明不詳的腳步聲,正從隔壁房裡走近。

  此時萬籟俱寂,一點點聲響也會引起注意,他索性吹熄了燈火,翻身滾入床下。

  呀地一聲,房門打開了。他從床下望去,一點微弱燈火下,只看得見一雙腳,正是明不詳提著燭火入房。

  “他發現筆記失竊了嗎?”了淨屏住呼吸,心想:“如果此時被他發現,動起手來,我是闖入房裡的卜龜,一爪子擰下他的頭,還是呂長風,被他用拈花指戳幾十個窟窿?”

  雖說自己比明不詳大上十余歲,又是了字輩第一等人物,但明不詳實是妖孽,沒有十足把握,還是莫要冒險。

  此時室內昏暗,唯有明不詳手上的燭火光芒,敵明我暗,如果打一個措手不及也不是沒有逃走的可能。甚至一擊得手,殺了這妖孽也是可能。

  只是現在手上已有證據,又何必與他硬碰?

  他這裡心念紛飛,正拿不定主意,明不詳緩緩轉過身去,走出房外,關上房門。不一會,就聽到開屋子的聲音,似乎遠去了。

  了淨舒了口長氣,從床下翻出,摸了摸懷中的筆記,從窗戶遁去。

  當天晚上,了淨躺在床上思考該如何處置這本筆記,照理來說,是交給正業堂住持覺見,抑或讓明不詳入堂的正見院住持覺明。但兩位師伯都偏愛明不詳,這本筆記,未必能讓他定罪,只怕又生波瀾。

  只有交給師父了,了淨心想。

  雖說終能鏟除禍根,但了淨心中仍覺得一絲不安。他是敏銳的人,所謂的不安,其實是內心察覺有不妥錯漏的直覺,只是自己還沒發現毛病在何處。

  就為了這點不安,第二天一早,了淨沒有直接去找覺如住持。他知道明不詳留在佛都,直等到了晚膳後,這才前往見覺如。

  “我又沒生日,怎地又來了?”覺如問道:“你要是太清閑,佛都現在可熱鬧著。”

  “我就想念師父,想跟你親近親近。”了淨道:“我們師徒聚少離多,難得見面,徒兒也想盡點孝心嘛。”

  “唉,少林寺啥都好,就是文殊院跟觀音院隔得太遠,沒走上一年半載,走不到呢。”覺如調侃道,又問:“要吃點什麽?”

  “上個月的桂花栗子糕,還有不?”了淨問。

  “早發霉了。”覺如說道:“有人送了琵琶過來,吃不?”

  “行,師父這什麽都好,我有什麽吃什麽。”了淨道。

  覺如從櫃子中取出一袋琵琶,說道:“你這麽敬愛師父,不如回來跟了我吧。天天都有好果子吃,順便多學點功夫,保你突飛猛進。”

  了淨沉思半晌:“學功夫啊。”

  覺如問道:“怎地,看上哪本上堂武學了?”

  了淨問道:“要是有人十五歲練成了拈花指法,那是什麽境界?”

  覺如哈哈大笑道:“你在開玩笑嗎?十五歲?資質差點的,五十歲都練不到。”

  了淨道:“就說說而已,若有這樣的天才,那該多厲害?”

  覺如道:“這是覺明住持的絕技,他在二十八歲那年入門拈花指法,寺內記載,最快練到拈花指的也是二十三歲。十五歲……哪肯定是達摩轉世了。”

  了淨道:“說不定是波旬轉世也說不定。”

  覺如道:“波旬是否轉世不知道,寺裡頭波旬弟子倒是多得很。”

  了淨知道師父說的是俗僧。在這點上,他並不苟同師父的想法,在他看來,要修行自己修行去,大夥都是為少林出力辦事,正俗之爭,實在沒必要。

  覺如問道:“怎麽問起這個?”

  了淨:“沒,問問而已。不知道有沒有武學專破這拈花指?”

  覺如道:“要說專破是沒有,但從招式與特性上去破,袈裟伏魔功以柔禦剛,可以阻擋拈花指的無形指氣,當是上選。你想學嗎?我倒是可以開個手喻給你。”

  了淨忙揮手道:“不了不了,懶得呢。”

  “你要是不懶啊,說不準還沒四十就當上住持了,你也給我長長臉,讓為師風光一下。”

  了淨笑道:“師父,你是正僧,這般被虛名所累,不妥,不妥!”

  “教訓起我來了。”覺如板起臉來罵道:“轉過身去,讓為師踹你兩下屁股。”

  了淨佯驚:“師父不可,你幾時染上這隨便動人屁股的惡習。”

  覺如哈哈大笑,又道:“就算十五歲上真練成了拈花指,內力不足,功力也是有限。想要把少林七十二絕技使得精深,還是非得要有易筋、洗髓兩大真經基底運使不可。易筋經只有歷任四院八堂住持的僧人能修練,正本副本都放在大雄寶殿讓方丈親自收藏。至於洗髓經,你知道的,怒王起義時,寺內遭逢戰火,洗髓經的副本就此遺失,正本雖在,多年來被蟲蛀蟻咬,上面文字缺漏甚多,若要強練,肯定走火入魔,放在神通藏密儲,僅供瞻仰罷了。”

  他兜了半天圈子,始終沒說到正題,就是想著哪裡不對勁。到了此處,不得不說,於是問道:“師父,你覺得明不詳這人……怎樣?”

  “怎麽又提起他來?”覺如上上下下打量了淨,說道:“還問師父覺得他怎樣?該不會……你想幹嘛?要為師允你婚事,你也先還俗找個正經姑娘吧。”

  了淨哭笑不得,說道:“師父,我是認真問的。”

  覺如道:“我也是認真的,沒曾想,你竟也被俗僧帶壞了,搞這陰不陰陽不陽的玩意,當真讓師父痛心、痛心。”

  “還不是跟師父學的。”了淨攤手道:“你剛才叫我轉身,想動我屁股呢。”

  師徒兩人哈哈大笑。

  覺如道:“認真說起來,明不詳倒是個人才,別說覺明覺見兩位住持,現在連覺觀首座也對他讚譽有加。外表俊美,像個玉人兒似的,謙虛聰慧,勤奮努力,過目不忘,到現在還念著師父了心的舊情,住在正業堂舊居。奇怪,我怎麽就收不到這麽好的徒弟。”

  覺如剛說到過目不忘時,了淨心中突了一下。明不詳房中並無紙張,那是因為他過目不忘,無須筆記,既然如此,為何準備筆硯,就專為記錄他自己的罪行?難道他自己會忘記?既然不會忘記,又何必記載?

  他轉過身去,背對著覺如拿出昨晚的筆記,此時白晝明亮,上面字跡清楚,了淨詳細辨認,覺得字跡眼熟,仔細一看,這不是自己的字跡?明不詳模仿了自己的字跡寫了這本書,要是自己傻傻地送上去,那就坐實自己陷害忠良的罪名,而且是最笨的那種陷害。

  覺如見他轉過身去,問道:“你在幹嘛?”

  了淨忙說道:“沒事。”隨即將筆記收起。

  “古古怪怪。”覺如說道:“你也該跟他學學,別仗恃聰明,只是懶惰。”

  了淨苦笑道:“是,師父,弟子馬上改。”

  覺如問道:“怎麽改?”

  了淨苦著臉道:“您現在寫封手喻,弟子立馬去學袈裟伏魔功。”

  覺如哈哈大笑。

  ※※※

  四月初五,佛誕前三日,本松在佛骨舍利前的法會上又見到了那個人的身影。

  不知是緣分還是怎地,一如既往的,她排在本松的隊伍前,本松甚覺寬慰。

  等待了一年,就為了這幾天的相會,隻這幾天的見面,便足安慰一年的相思。

  此刻她還在隊伍的中間,本松只是等待,一如既往。

  明不詳在法會場中,為居士解答疑難,指引道路。

  眼看只差了幾個人次,了無走了過來,在本松耳朵邊低聲說道:“覺寂住持要喝茶,沒茶葉了,你去禪風茶樓買點。”

  本松忙道:“可我正在為香客祝禱祈福呢。”

  了無在他耳朵邊罵道:“去你的,會有人替你工作,快去,別囉唆!”

  本松原想推拒,見了無凶惡模樣,無奈對著香客行了一個禮,說道:“貧僧有事待辦,且等等。”說罷,本松便快步離去,距離那人還有十余個位置。

  本松走得甚急,心裡甚至有些惶恐害怕。明不詳轉過頭去,見原本本松的位置換了一個僧人為香客祈福。

  本松內心焦急,但此刻的佛都人潮洶湧,他是僧人,任意奔跑有失大雅,且引人注意,只能快步前行。來到普風茶樓,但見高朋滿座,人頭攢動,他忙上前排隊,足等了半個時辰,這才輪到他買茶。他帶了茶葉,雖知定然不及,依然快步趕回法會,先將茶葉交給了無,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為香客祈福。

  “今年終究錯過了。”他心想:“也罷,到了今晚,她應該還住在普風客棧吧?”他收斂心神,專心為後來的香客祈福。

  一個時辰後,他在隊伍中央,再次見到那熟悉的身影。她仍在隊伍當中,依序前進。

  “怎會?”本松訝異,“也許他跟自己一樣,有事先離開,隻得重排隊伍。”本松心想,掩蓋不住內心的欣喜,不由得露出笑來,正好目光與明不詳對到。

  明不詳回以禮貌的笑,如桃樹綻放,溫暖煦人。

  ※※※

  明不詳已經知道自己懷疑他了。

  了淨心想,昨晚他回到房中,說不定也發現了自己,只是猶豫要不要動手。

  這妖孽在正見堂幫覺見住持審閱公文,見過自己筆跡,想不到竟能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簡直無所不能了。

  到了這地步,也無須遮掩了。此人年方十五,就已如此險惡,若是留在少林寺,當真禍患無窮。只是要如何鏟除這妖孽,卻是困難。

  了淨看著手上的袈裟伏魔功秘笈。

  這得練多少日子……

  若是現在動手,他只有十五歲,自己比他大了足足一輪,照理說,功力肯定比他精深。不過,這妖孽不合常理。

  他想起他的七師兄。

  七師兄的天分佳,一直是師兄弟中功夫最好的,據說師父本想把他當作閉門弟子的。當然,師父對每個徒弟都這樣說過。

  他入門前三年,功夫與七師兄差距越來越大,過了三年,差距便開始縮小,再過三年,便不分上下。此後,七師兄就再也追不上他了。

  自己真應該認真點學武,了淨懊悔。

  自己與明不詳的天分差距之大,只怕還在七師兄跟自己的差距之上。

  再過幾年,只怕沒人製止得了他。

  在寺內要動手不易,一旦武鬥,必有人來製止,就算得手了,只怕也難逃一死。他盡量不要走到這個境地,最好的結果,當然是能殺了明不詳,還能保住注記僧的位置,一切雲淡風輕。

  當然,這有點難。

  最好的時機,還是落在佛誕日,明不詳不在寺中,佛都兵荒馬亂的日子。

  最好是在佛誕結束前。

  他打開袈裟伏魔功秘笈。

  三招,先練三招。就用這三招去對付明不詳,殺他一個措手不及。

  是否能降妖伏魔,交由天意。

  他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歎道:“以前還以為你頂管用的,現在才知道,你有多笨。”

  ※※※

  她終於再次來到本松面前,低頭行禮,讓本松為她祈福。

  本松念了句阿彌陀佛,為她祝禱,一如既往,異常虔誠。

  明不詳走了過來,少婦抬起頭,見到明不詳,愣了一下,明不詳微微一笑,雙手合十行禮。

  少婦還了一禮,轉身離去。

  “可憐的婦人。”明不詳低聲道。本松卻聽到了,回過頭問:“怎麽了?”

  “她丈夫打她。”明不詳臉上無限惋惜。

  本松心中一突,罵道:“別胡說,她看起來很正常。”

  明不詳道:“傷口在背部。應該是個世家弟子,要遮醜,只打在背部胸口,不傷筋骨,舉止無異。”

  本松問道:“你怎知道?”

  明不詳道:“她低頭時,從背後領口看進去,可以見到淤血。”

  本松道:“說不定是摔傷的。”

  明不詳搖頭道:“應該不是。”

  本松楞在原地。一時忘了自己的工作。

  知你安好,此生足矣。

  你若不好,該當如何?

  日暮西山,本松回到了客棧,推開窗戶,望著樓下的桃樹,等待著那人出現。

  今年,卻不如往年平靜。

  晚膳後,那麗人果然再次出現。

  她真被欺凌嗎?

  沒多久,又一人出現,本松細看,那人竟是明不詳。

  本松心中一突,只見明不詳伸出手指,指向自己的方向,那麗人回過頭來,正與本松打個照面。

  本松凝視著這個女人,片刻後,他關上了窗戶。

  燭火搖曳,難以自已。

  又過了會,敲門聲響,本松打開門,是明不詳。

  明不詳道:“我今晚要回少林寺睡,師兄有什麽要我順手帶回寺中的嗎?”

  本松搖搖頭道:“沒有什麽。”又問:“剛才見你在樓下,跟那位夫人說了什麽?”

  明不詳道:“我問她,是不是認識師兄。”

  本松疑問道:“怎會問這個?”

  明不詳道:“今天下午師兄替人祈福,不是半途離開了嗎?那夫人見你離開,就把位置讓給一位老夫人,等你回來了才重新排隊。我想,她應該認識師兄。”

  本松一驚,想起下午的事,又問:“她怎麽說?”

  明不詳道:“她說認識師兄,但師兄不認識她。這麽多年,都沒找她敘舊呢。”

  本松聞言,內心驚疑不定。

  明不詳又道:“這次來到佛都,本想趁著機會找小時候的故人,沒想到才十一年,想找個熟人都難。除非在熟知的老地方,不然,真不知怎麽見面。”

  說完,明不詳徑自離去。到了樓下,經過大廳時,幾名正業堂的僧人正在吃飯,明不詳自言自語道:“那麽漂亮的一個美人,站在桃花樹下想啥呢。”

  他能確定,正業堂的僧人有聽到,那些是了無的手下。

  本松呆呆站在房裡半晌,下了樓,來到後院。來到桃花樹下,站到麗人身旁。

  那個他癡望了十九年的人。

  半晌,那麗人忽然問道:“糖葫蘆好吃嗎?”

  本松訝異,轉過頭看著她。

  那麗人道:“那年我拜托朗哥帶我去買糖葫蘆,就排在你背後,見你因為少了一文,自己不吃,把兩顆糖葫蘆分給弟妹,我就把那串四顆的給買下來,跟在你後頭,其實是想給你。只是當時我臉皮子薄,怕傷了你自尊,不知道怎麽跟你開口。然後,你猛然回過身來,就撞到我了。”

  她娓娓道來,像是說一段遙遠的如同前世一般的記憶,對本松而言,那段記憶也恍如隔世。

  “一年後,我在法會上看見你,此後幾年,一直都見到你。我想,每年來這法會上,總能見到你一面。後來沒幾年,就見你出家了。”

  說到這,那麗人停頓了一下,又接著道:“之後我嫁了人,你也成了祈福僧,我排在你隊上,知道你住這客棧,也就固定在這過夜。你愛看桃樹,我就站在桃樹下。幾次想與你攀談,終究想著,十幾年前的事,怕你早忘了。”

  “我不愛看桃樹,我想看的,是樹下那人。”本松心裡想著,卻沒說出,隻道:“那事我始終沒忘,那串糖葫蘆我分了,弟弟一顆,妹妹一顆,我兩顆,分得剛好。”

  “可惜掉地上髒了。”那麗人幽幽道。

  “不髒。”本松道:“那是我此生難忘最難忘的滋味。”

  兩人沉默良久,本松道:“夜深露重,上去聊吧。”

  麗人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分別上樓。他們小心避開其他僧人,本松把她帶到明不詳的房間,沒有別的理由,只是不想被打擾。

  他們沒有逾矩的行為,只是坐著閑聊,一壺茶,幾盤瓜果,訴說這十幾年經歷。她本名袁芷萱,是富貴人家出身,家中禮佛虔誠。本松說自己的父母搬走了,故居只有自己一人。袁芷萱說到朗哥是她表親,是領過俠名狀的武當俠客,小時候很照顧她,回湖南成親了。本松說他在少林寺如何學藝,師父怎樣照顧,還有剛才與她交談的明不詳,小時還被當作癡兒,沒想到長大後竟成了神童。

  就這樣,聊到天明困倦,袁芷萱方才回房睡覺。

  ※※※

  四月初六,佛誕前兩日。

  明不詳回到法會,接待香客,本松趁著午休時假寐了一下,又問了明不詳今晚睡哪?明不詳說要回寺,本松便不多問。

  當晚袁芷萱又來,兩人又天南地北聊了起來,彷佛有說不完的話,直聊到子時,本松問道:“你一個人上少室山,你夫家不擔心?”

  袁芷萱沉默半晌,道:“他送我上山便走,這裡都是少林弟子,不會出事。佛誕結束後,他便接我回去。”

  本松猶豫了會,想起明不詳說的話,問道:“你丈夫對你好吧?”

  袁芷萱輕輕闔上了眼,又緩緩張開,站起身來,轉過身去,解開衣服。

  本松慌亂間忙轉過頭去,袁芷萱露出了半片背部,雪白肌膚上,從頸自背,俱是一片淤青。

  袁芷萱道:“他是世家弟子,愛喝酒,酒後便打人,不喝時也會打。”

  本松見她背部淤傷,又是心疼,又是憐惜,卻也不知說什麽是好。

  袁芷萱剛要穿上衣服,忽然窗口喀喇一聲,一名蒙面人闖了進來。本松大驚,回過身去,還看不清楚,那人出手極快,一手扼住本松咽喉。

  袁芷萱慌得正要尖叫,卻想起自己與僧人密會,忙捂住了嘴。

  蒙面人見了兩人,低聲罵道:“怎麽是你們?”又見袁芷萱衣衫不整,壓低了聲音道:“你們竟在這行苟且之事。”

  袁芷萱跪地道:“大俠饒命,我們什麽都沒做。是我勾引他,你放過他……跟他沒關系。”

  蒙面人聽袁芷萱說得蹊蹺,又看她樣貌清秀,顯是大家閨秀,又看本松,雖不算醜,也不過就是普通人樣貌,無甚出奇,說是本松勾引人家還有可能。

  蒙面人又道:“你且把話說清楚,明不詳人呢?”

  本松滿臉脹紅,幾乎喘不過氣來,說道:“他……他回寺裡睡去了。”

  蒙面人嗯了一聲,又道:“你們怎麽回事?給我說清楚。”

  兩人把過往之事一一說了。此時兩人心慌意亂,命懸人手,又不敢呼救,於是再無隱瞞,情意表露無遺。

  說完後,兩人相對而視,情深款款。

  那蒙面人便是了淨,他本來欲殺明不詳,打聽了房間才來,沒想到撞到這事,只聽得目瞪口呆,心裡的第一個念頭竟是:“本松長這樣都有美女愛慕,怎地我這等人品,對著我的只有師父跟一群和尚。”他暗自發了一陣悶氣,他知道明不詳沒有回到少林,此刻恐怕就在附近監視,只是明不詳擺布這兩人又是為何?想來絕非成人之美這等好事,只怕這兩人要遭殃,於是道:“你六根不淨,也不用當和尚了。你們的事我管不了,要就逃,要就認份,給人抓著了,都得死。”

  說完,又從窗戶竄了出去,留下不知所措的兩人。

  了淨躍上屋頂,摘下面罩,四處張望,此時佛都燈火輝煌,仍不見明不詳蹤影。

  了淨心想:“明不詳對這兩人下手,必有算計。真不知他要如何害人。”

  他伸了個懶腰,索性就睡在屋頂上了,心裡想著:“不如還俗去,說不準也能討個媳婦。”又想:“唉,營生不容易,在藏經閣當注記僧,看書練功的日子舒服著,為了個媳婦,不值!不值!”

  次日一早,了淨醒來,翻身下屋,特地找了面鏡子,看自己劍眉朗目,尤其鼻子特別英挺,頗為滿意,又見了一名女香客路過,攔住便問:“我長得好看嗎?”那女香客吃了一驚,只看了一眼,忙點頭道:“好看!好看。”便慌忙離去。

  了淨哈了一聲,他知即將面對生死一戰,心情緊張,藉此調笑,舒緩心情。

  四月初七,佛誕前一日。

  本松昨夜受了一驚,睡得不安穩。推開房門,袁芷萱已在大廳。

  他走了下去,袁芷萱已在大廳,見他下來,迎了上去。

  “我丈夫明早便來接我,等佛誕結束,就離開少林。”袁芷萱淡淡道。

  本松明白她的意思。

  十九年的相思,而今要再輪回,抑或有所不同。

  若是在幾日前,他定然不會答允,卿已婚嫁,君已出家,每年一會,已是奢侈。

  但昨日了淨這一鬧,他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你收拾一下,法會結束,我們就走。”本松說道。

  袁芷萱點點頭,神色堅定。

  法會上,他找到明不詳,想向他說起昨晚的事情,卻又不知如何解釋自己怎會在他房裡,隻得說有人要害他,要明不詳小心,可能是寺內妒忌他的僧人。

  明不詳只是說謝,似乎不以為意。

  但本松仍向明不詳道謝,明不詳也沒問他道謝的理由,他也說不清楚。

  那是他這生最漫長的法會,幸好,袁芷萱知道他心意,抽空來見他一眼,就如那些年般,在法場的兩端,互望的一眼深情。

  隻這一眼,本松便覺得安心。

  法會結束後,本松與袁芷萱約在佛都外的小徑上,入夜時,兩人見面,趁著夜色,快步下山。

  沒想到他們走不到半裡路,就見到幾個人攔在路前,本松臉色一變,認出了那人便是了無,他背後還跟著四名正業堂的監僧。

  了無冷笑道:“嘿,我還以為正僧都是怎樣的君子大德,修行不懈,原來也是勾引良家婦女。昆侖共議怎麽說的,奸女,天下共誅。”

  本松不知道,打從他與袁芷萱在樹下相會起,了無底下的俗僧便注意到他,此後他與袁芷萱幽會的事,他們俱都清楚,只是故意等到今日才動作。

  “覺見那幾個正僧,說我們敗壞佛門清譽,今天就看是誰敗壞佛門清譽。我們就等著佛誕日把你抓來遊街,讓那些瞧不起人的正僧顏面掃地。”本無喝道:“抓起來!”

  四名監僧一擁而上,莫說本松武功本不高明,何況一敵四,交手不久,便被打倒在地。袁芷萱大哭撲上,本松怕她被拳腳牽連,轉身將她抱倒在地,用身體護著她。四人一番拳打腳踢,隻一會,就打得本松全身是傷,口吐鮮血,全噴在袁芷萱一身華服上。袁芷萱只能抱著本松,狂喊亂叫,卻是無能為力。

  了無道:“男的打死無妨,女的抓起來,還需要口供呢。”

  眼看本松便要被活活打死,忽地一聲呼嘯,一名蒙面客飛撲而來。

  那是了淨,他本懷疑明不詳要對付這兩人,一直偷偷跟在身後,此時更無疑慮,即刻出手相助。

  雖然,他也不知道這是對或不對。

  只見他雙掌穿梭,左右穿花掌左往右複,四名監僧隻覺眼花繚亂,恍如身處雲霧之中,還來不及見清楚,便已連連中掌。

  “還不快走!”他一聲低喝,驚醒袁芷萱,他忙將本松扶起,兩人一跛一跛便要離去。

  了無大喝一聲,跨步搶上,拍出一掌要攔阻本松,卻被了淨截住。他功力遠較四名監僧更高,也是本月的師父,使出千手觀音掌,掌力更是雄渾凌厲,卻哪知正好被了淨的左右穿花掌牽製,左拍右拍,就是抽不得身,了淨更有余力牽製余下四名監僧,以一敵五,兀自行有余力。

  了無又驚又怒,罵道:“是哪院的堂僧,可知你包庇罪犯,一體同罪嗎?”

  了淨心想:“我要回答你便是豬頭了。”心知唯有打倒五人,本松方能逃走。只是他不忍下重手,只是牽製,正在猶豫間……

  忽地,一股極細微,極細微的風聲響動。了淨的面罩,無端碎裂了一塊,掀了一小角下來,著招處竟是全無感覺。

  了淨心中一凜。

  拈花指!

  這一瞬間,他恍然大悟。

  明不詳的目標一直是他。

  本松只是恰巧成為他利用的圈套。

  只要了淨出手,那便著了道。如果他在了無等人面前露出真面目,包庇本松,定然被逐出寺門。

  他來不及環顧左右,此時夜色昏暗,兩側芒草過腰,渾不知明不詳躲在那個暗處出手。

  又一股極細微的勁風來襲,了淨的面罩又碎裂了一塊。

  如果真面目曝光,只有殺了這五人滅口。

  殺人滅口,逐出寺門,這就是明不詳給他的難題。無論哪一條,都是不歸路。

  但了淨還是有他的辦法。

  第三道風聲響動前,了淨避開了無的千手觀音掌,右手成爪,抓住了無的僧衣,嘶地一聲,撕下大半片僧衣來。

  就在風聲響動時,了淨轉動手上半片僧衣,內力到處,僧衣充氣鼓蕩,了淨揮動僧衣,便如揮動一面充滿氣的皮球,連消帶打,將那無形指力消彌,同時擊中了無胸口。了無氣門被封,悶哼了一聲,當即昏了過去。

  袈裟伏魔功。

  這是他用來對付明不詳的法寶, 明知此人就在身邊,如今已經顧不得藏招了。

  了無倒下後,余下四僧更好對付,了淨轉動僧衣,隻一瞬間,其余四人也昏倒在地。

  “出來吧,明師侄。”了淨道:“大夥都這麽熟了,別遮遮掩掩了。”

  明不詳緩步從草叢中走出。

  了淨運起真力,那半截僧衣立刻充氣鼓起。

  這隻惡魔,必須在今日鏟除。

  明不詳看看周圍,淡淡道:“我真沒想到你會袈裟伏魔功。”又接著道:“你跟他們打過,又要跟我打?力氣夠嗎?”

  了淨道:“我大你一輪,讓你一點無妨。”

  明不詳搖搖頭,淡淡道:“還是我讓你一點吧,明日子時,我在這裡等你。你跟我,兩個人。”

  了淨問道:“你到底有什麽目的?”

  明不詳沒有回答,躍入草叢之中。了淨沒有追上,明不詳說得沒錯,現在跟他打,還是自己吃虧較多。

  早知道如此,一上場就別猶豫,早點將他們打倒,別跟他們虛耗力氣,了淨暗自懊悔。但他也知道,明不詳敢放他走,肯定對自己甚有把握。

  至於自己,可就沒什麽把握了。

  四月初八,佛誕日。

  了無清醒後鬧了一陣,事情傳入正業堂。只知道本松失蹤。還有待追查。

  佛誕日再無他事,圓滿落幕。

  了淨花了一天時間,調息吐納,讓自己進入最好的狀態。然後到了觀音院,吃了師父幾塊點心,要師父多多珍重。

  子時,了淨到了約定的地方,等待著明不詳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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