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入使用能幫助您收藏更多喜歡的好書,
希望大家都能多多登入,管理員在此感激不盡啦!
《天之下,》第2章 朱門豪客
  楊衍進了城,趁夜敲了鐵鋪的店門。鐵匠掌了燭火開門罵道:“哪個橫死的不給人睡!”定睛一看,燈光月色下,楊衍滿嘴傷疤,雙眼血紅,當下吃了一驚,手上的燭火險些落了。

  楊衍徑自走入鐵鋪找兵器。鐵匠知有變故,問道:“楊公子,發生啥事了?”楊衍並不回話,先是挑了把劍,拿著不趁手,又挑了一把稍細點的。鐵匠上來要問,楊衍從懷裡掏出幾兩銀子,那是他從家裡找出的全部家當,揀了一錠碎銀放著,就離開了鐵鋪。

  鐵匠怔了一會,聽得裡頭媳婦喊道:“誰啊?”鐵匠回了句“沒事!”他關了門,總覺得心裡不踏實。

  楊衍提著劍,他記得黑袍人的北方口音,就望北而走。

  莊院的工人見楊正德與秦九獻連著兩天沒來上工,正在納悶,城裡便傳出楊家滅門的消息。原來今早鐵匠去了一趟楊家,回來便將消息散出去,又通知了丐幫管事的。

  楊正德平素與人和善,眾人聽說消息,都是群情激憤,又想秦九獻同時失蹤,登時懷疑起來,糾眾往秦九獻住所找去。結果卻是人去樓空。街坊隻說秦九獻昨晚出門後便未再回,只知道他原是臨川人,余下的一概不知,眾人更是懷疑,又趕忙通報丐幫。當地管事的丐頭疲癩,派人往上報了滅門的事,稱秦九獻為疑犯,現正追捕。對楊衍行蹤卻不聞不問。

  楊衍離了城,沿途向人問路。但他手持凶器,形狀可怖,又滿頰是傷,一開口就牽動臉頰與舌頭的傷口,聲音詭異,路人紛紛回避。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心善的大嬸見他可憐,聽他說話,又關心他,楊衍隻問道路,余下都不管。那大嬸隻得告訴他,沿大路往北就是臨川。至於他所說的黑袍人,卻是未曾見到。

  楊家在崇仁縣,距離臨川隻有幾十裡路。人說撫州是七山一水兩分田,走的雖是丐幫修築的驛道,仍是崎嶇。楊衍隻是走,渴了就找水喝,直走到中午,突感一陣暈眩,原來他一日未食,早已餓得頭昏。楊衍這才想起自己隻帶了盤纏,卻沒帶糧食,看到不遠處有家野店,便往野店走去。

  野店中還有幾名路客紛紛看向他來。此時楊衍傷口化膿,一碰熱食便血流不止,於是買了幾個冷包子作乾糧。他一咀嚼,牽動臉頰齒齦上的傷口,每一下便如刀刮針刺般疼痛,隻得和著水囫圇吞下。

  他備好乾糧,跟店家買了水壺裝水,又接著走。走沒半個時辰,突然後腦一陣重擊。他還弄不清楚怎麽回事,幾名歹徒一陣拳打腳踹,將他打倒在地,又伸手進他懷裡拿他錢包。楊衍死命握著懷中那繡花針球,直把掌心手指都扎出血來。那群劫匪扳不開他手指,又怕人來,匆忙間隻搶了錢包跟那面令牌,便急忙逃去。

  楊衍勉力站起,看背影是野店那幾名路客,知道追之不及,又一跛一跛地往臨川走去。

  入了夜,他用劍割了芒草做床被,就在路旁野宿。幸而未遇毒蛇猛獸侵擾。就這樣走了兩天,到第二天中午才到臨川縣城。

  昆侖共議後,丐幫的勢力佔了浙江、福建、江西三省,將臨川作為撫州的重鎮經營――丐幫早年以行乞聚落,幫內多為目不識丁的武人,歷任幫主便以興文為重任。臨川古有才子之鄉的美譽,在撫州內格外受到重視。自然,也因同一個理由,浙江紹興成了丐幫總部所在。

  兩日裡趕了幾十裡路,楊衍又疲又累,全身酸疼。他傷口未經醫治,又睡在髒汙之地,竟已長出蛆來,

爬了滿臉。城裡人見他形貌紛紛走避。他環顧四周,自然見不到仇人,他經過一間大院落,聽得有爭吵之聲,無心去管。一瞥眼,巷弄中隱約見著一個熟悉的背影,他正要快步上前,突然一陣天旋地轉,倒了下去。  “你這個騙子,流氓!哎……有人昏倒了。”

  這是他昏迷前聽到最後的聲音。

  ※※※

  再睜開眼時,楊衍先看見一個背影,那是個老人的背影。

  楊衍立刻伸手去摸自己懷中的繡花針球,見球仍在懷中,心下一安,又去找他的劍。他的劍呢?楊衍不由得喊了出來,但從他口中發出的,卻是呻吟聲。

  老先生回過頭,連忙搶上安撫楊衍道:“別亂動,歇著。”

  楊衍掙扎著環顧屋內,老先生問道:“你找什麽?”隨即醒悟,從床下摸出劍來。問道,“你找這個?”

  楊衍搶過劍來,緊緊抱著。正要開口,老先生卻按住他胸口道:“噓!不要說話,你舌頭受了傷,少開口,多休息。”

  楊衍搖搖頭,他抱著劍想起身,但渾身酸軟。忽聽呀地一聲,房門打開,一名少女端著湯藥進來。那少女年約十七,體型福泰,比楊衍矮,看起來卻比楊衍重些。

  老先生把楊衍扶起,說道:“我姓孫,是個大夫,這是我孫女阿珠。”聽到對方是個大夫,楊衍這才發覺自己臉上已經上了藥。

  阿珠道:“你別動,我喂你喝藥。”說著,便拿湯匙將湯藥一匙一匙喂楊衍。楊衍看著阿珠,想起楊珊珊死前那一抹微笑,突然眼眶一紅,掙扎著喊了句“姐……”。

  他這句話發音不清,阿珠聽成了謝字,忙說道:“不用說謝,這是該當的。”

  楊衍收起情緒,想從懷中掏出銀子,這才想起身上銀兩早已被洗劫一空。

  孫大夫見他神色,猜測出來,說道:“我雖不知你身上發生何事,也無意細究。隻是你的眼睛……”孫大夫想了想,說道:“你身上的傷太重,又沒及時醫治,種下病根,以後臉上留疤,說話不利索,那是難免的,但性命卻是無礙。你有什麽私事未了,若是不便交代,也都等傷好再說。”

  自幾天前家變以來,楊衍首次接受別人的善意,不禁感到一股暖流在心。但他無心養病,隻想早日找到仇人報仇。

  孫大夫接著道:“你好生歇息,我就不打擾你了。”

  楊衍又睡了一覺。他傷口潰爛發燒,隻是一動便全身疼痛,將養一天,病情反覆,時而昏迷,時而清醒。

  第二天醒來時,孫大夫正在熬藥,見他起來了,問道:“你怎樣了?”楊衍全身無力,孫大夫便替他把脈,楊衍見到孫大夫臉上一塊青腫,伸出手指指了指,孫大夫說沒事。楊衍心下狐疑,阿珠突然進房,手上拿著一個包袱,問道:“這是不是你的東西?”

  楊衍一看,包袱中放著的竟是他前兩天被搶走的碎銀子跟那面令牌,心中更是疑惑。

  孫大夫問道:“哪找來的?”阿珠道:“就放在我們家門口,也不知是誰送來的。”

  楊衍指著銀子,又指指孫大夫,孫大夫知道他意思,掂了一小塊碎銀道:“我就收你藥錢,剩下的你留著吧。”楊衍甚是感激,但仍不知為何令牌與銀子會回來。

  孫大夫離開房裡,楊衍指指自己臉上,又指指門口,意是詢問阿珠,孫大夫怎麽受的傷。

  阿珠見楊衍問起,噘了嘴怒道:“城裡來了個騙子,又霸道,搶了病人不說,還傷了爺爺。”

  楊衍好奇,指指阿珠,比個張嘴的手勢要阿珠細說。

  原來孫大夫是城內有名的仁醫,救病醫傷,遇到窮苦的,就隻收些藥錢,生活家計,多靠替城內的朱大戶一家看病所得。

  大概一個月前,朱大戶新娶的夫人突然生了惡疾,說胸悶氣喘,日夜煎熬,不能與朱大戶行房。朱大戶著急,請孫大夫診治,孫大夫醫治許久,始終不對症。

  約莫在半個月前,來了一名自稱朱門殤的走方醫生,自稱祖先為富不仁,授業師父交代,要義診三年,所以看病不收診金隻收藥費。他聽說了朱大戶家的惡疾,登門拜訪。朱大戶也是病急亂投醫,請他進去,診過之後,說朱夫人是陽精蓄體,陰陽不容,水火不調,所以得了心疾。

  朱大戶問:“什麽是陽精蓄體?”

  朱門殤便問:“朱大爺你辦事時,是否陰陽倒懸?”

  朱大戶不好意思道:“確實……有幾次。”

  朱門殤道:“隻怕不是幾次而已吧。”

  朱門殤見朱大戶隻是訕笑,便接著說:“老爺你體旺精盛,就是說你太過威猛,陽氣太旺。正常人交合,是男上女下,那陽氣由牝戶入,而由七竅出,但你陰陽倒錯,夫人承受不起,陽氣化消不了,便積蓄在體內。這病要好,需得導引陽精。”

  說完,朱門殤就要朱夫人立起身子,取了一根三尺長針,在夫人背後攢弄。用這麽長的針醫病,當真前所未見。也不知他從朱夫人後背哪個穴道刺入,左手夾住針,右手突然拍向朱夫人胸口,那根針突地一下,就從胸口穿出。他就這樣兩手在胸背處夾著針,隨即左手一抽,右手一放,那針就收了回去。

  朱門殤道:“我已幫夫人穿孔泄氣,但要痊愈,還要吃我祖傳秘方。隻是這藥材不便宜,需得三兩銀子一帖,早晚服用,方能痊愈。”

  朱大戶見了他這穿針入胸的神技,被唬得一愣一愣。這名夫人是他新娶,最是疼愛,莫說一天六兩銀子,便是一天六十兩銀子也願出。

  朱門殤又囑咐道:“夫人之病乃是因交合而起,若未調養好便行房,病情恐會惡化。若倒過來,害你積蓄陰氣,隻怕……”

  朱大戶忙問:“隻怕怎樣?”

  朱門殤舉起食指朝天,又向下一比。

  朱大戶驚道:“難道會倒陽?”

  朱門殤點點頭,朱大戶忙道:“不犯戒,絕不犯戒。”

  之後朱門殤送來藥丸,果然一吃見效,朱夫人身體漸可,朱大戶每日奉送銀子,不在話下。

  孫大夫一聽此事,當真是豈有此理。他對阿珠道:“這人是個騙子,行話叫‘作大票的’。天底下哪有三尺針灸之理?又哪有穿胸針的法門?那是騙術的一種。那針共有兩截,一截是給人看的,長約三尺,後粗前窄,裡頭藏有機關,戳入背心,前端便縮入,他再趁著胸前一拍,將另外一截針夾在指縫中,看上去,便似穿過胸口。病人被他在這一拍,哪分得清胸口的疼痛是被針戳還是巴掌打的?至於陽精蓄體的醫理,更是胡說八道,當真胡說八道。”

  阿珠又問,那為何朱夫人吃了藥會見效?

  孫大夫答:“那是江湖走方術士的偏門,又稱頂藥,多以水銀、罌粟等物煉製,服下後,各種病症都能緩上一些,但不治本,多服更是傷身。”

  孫大夫又接著說:“那個朱門殤說他施醫不施藥,什麽藥材要三兩銀子一帖?再說,他若真不收錢,怎麽不在自己鄉裡行醫,又怎麽不開醫館,成日……就住在群芳樓裡。”

  孫大夫去到朱家力諫,朱家不信,他又去找朱門殤理論,朱門殤反笑他:“有火點子不掙,盡費些功夫在水碼子身上,難怪治不了杵兒。”這又是江湖騙子的行話,有錢的叫火點,窮人叫水碼子,掙錢叫治杵兒。孫大夫更確信他是騙子,隻是朱大戶勸不聽,反被朱門殤誣賴自己眼紅。也就是那天,楊衍恰巧昏倒在朱大戶屋外,被孫大夫救了。

  楊衍想想,原來當天聽到的是孫大夫跟那名騙子的爭執,看來自己當時是倒在朱大戶家附近了。

  阿珠又說道,今天孫大夫又去群方樓跟朱門殤理論,卻被他一把推開,撞到門板上受了傷。

  楊衍此時最聽不得這種恃強凌弱的事,不由得怒火中燒。他向來脾氣剛烈,家門遭變後,更是如火澆油。

  突然聽到門外孫大夫的聲音慌道:“你來幹嘛?”又聽到一個聲音道:“惦念你前些天揀到的那個娃,特來看看。”

  只見那人直直走進房來,孫大夫也攔不住他。楊衍看那人,下巴細長,斯文臉上帶著幾分粗獷,尤其一雙濃眉特別顯目。孫大夫拉著那人道:“這孩子沒錢,你莫要惹事!”阿珠拉拉楊衍的衣角,眼神示意,原來此人便是朱門殤。

  朱門殤上下打量楊衍,又靠近他身上嗅了嗅,孫大夫是個老實人,攔他不住。楊衍覺得他冒犯,又厭惡他傷了孫大夫,握了劍,罵聲:“滾開!”便一劍刺去,他無意傷人,隻要嚇唬對方,給對方吃點小苦頭。但他傷病未愈,這一劍歪歪斜斜,甚是無力。

  朱門殤輕輕巧巧地接過劍,罵道:“小忘八敢傷人啊。”一把將楊衍拎起。他身材瘦長,力氣卻大,單手就能把楊衍提起。孫大夫忙道:“他是個孩子,又是個病人,你別傷他。”

  楊衍雙腳懸空,身上東西落了一地,連帶那塊令牌也掉在地上。朱門殤低頭撿起,笑道:“原來是個火點。”轉頭對孫大夫道,“這病人歸我了。”

  孫大夫道:“你怎能這麽霸道?”

  朱門殤道:“我便霸道了怎樣?這小子拿劍傷我,我帶去丐幫,看看怎麽評理?”

  孫大夫道:“他就是個孩子,又沒錢,你要拿他幹嘛?”

  朱門殤道:“嘿,你說我是個騙子?這孩子要是醫死了,我賠命,要是醫好了,你別再去朱家找我麻煩。就你這窮酸樣,他的藥錢你得貼多少?我是幫你省,不知好歹。”

  楊衍要掙扎,無奈全身無力,朱門殤將他手中的劍奪了,將楊衍甩在背後,就如提包袱一般。他動作粗暴,楊衍給他一甩,登時昏了。朱門殤頭也不回,大踏步走了,孫大夫與阿珠怎麽都攔不住。

  ※※※

  楊衍感覺自己像是躺在一團棉花上,軟軟的,溫溫的,又嗅到一股淡淡的熏香味道。他張開眼,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拔步床上,床頂繪有牡丹紋路,床柱上片片緋紅紗幔,又見周圍擺飾盡是花瓶玉器,還有一隻雕工精細的香爐,升起嫋嫋香煙。他出身貧困,哪見過這等華麗氣派?恍惚間隻覺似是仙境。

  忽然,風卷紗幔,緩緩飄起。楊衍轉過頭去,只見簾幔過處,一條纖細身影站在桌案前。

  原來是朱門殤在揉麵團。

  在這雅致房裡揉麵團,不僅突兀,也太不講究,只見朱門殤捶揉捏甩拋,往複不停,倒像個熟練廚師。楊衍心想:“不知他又要搞什麽騙術。這家夥要不當騙子,當個廚師倒是有模有樣。”

  他正要起身,朱門殤就罵道:“孫老頭沒叫你別亂動嗎?別像個潑猴似的,扭來扭去。”

  楊衍性格剛烈,遇到敬重的,那是禮貌周到,言無不聽,遇到粗魯厭惡的,那是你越要往東,我越是往西。他因孫大夫之故厭惡朱門殤,朱門殤要他躺,他更要起身。

  朱門殤罵道:“好一隻潑猴。”拿起麵團走到楊衍面前,一把將楊衍推回床上。楊衍開口要罵,朱門殤捏了一塊拳頭大小的麵團塞到他嘴裡。楊衍待要吐出,朱門殤捏緊了他臉頰不給吐,又把麵團一團團塞入楊衍嘴裡,一團接過一團,直把楊衍塞得滿口。楊衍氣息不順,吞不下又吐不出,惡得鼻涕眼淚齊出,拚命打朱門殤。朱門殤嫌他煩,用腳壓住他雙手,兀自不肯停手,又捏又擠,直到把嘴裡最後一點縫隙都塞滿。

  楊衍掙扎不得,又喘不過氣,隻得讓他擺弄。朱門殤見他安分了,又把剩余的麵團捏成長條形,在他上下齒齦上按勻,這才放手。

  朱門殤一放手,楊衍便要伸手去挖麵團,朱門殤道:“想要好得快,別動它,躺好。”

  楊衍想起孫大夫說朱門殤的事,敢情這又是哪門子的治病偏方?不理會朱門殤吩咐,便要伸手去挖,朱門殤攔住,又罵了幾句。朱門殤一縮手,楊衍又去挖,朱門殤又攔住,就這樣往複幾次,朱門殤罵道:“媽的原來不是猴子,是牛啊。”兩人鬥得火起,朱門殤扯下簾幔,將楊衍手腳綁住,楊衍掙扎扭曲,亂動不止,朱門殤索性把他五花大綁,捆成粽子似的。朱門殤罵道:“真是蠢牛,不綁不聽話!”楊衍也不服輸,就瞪著朱門殤,朱門殤見他瞪著自己,瞪了回去。兩人怒目相對,就這樣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肯把眼睛移開去。

  兩人都不服輸,約莫僵持了一刻鍾,一名姑娘進門問道:“朱公子,那個孫大夫又來了。”

  朱門殤頭也不回,罵道:“把那老頑固趕回去!”

  姑娘又道:“他又帶了丐幫的人,說你拐帶少年呢。”

  朱門殤又道:“讓七娘打發他們去,別來煩我!”

  那姑娘笑道:“朱公子好大的火氣,要不,賤妾幫你消消火吧。”

  朱門殤道:“你幫這蠢犢子消火吧。”

  那姑娘道:“床上的公子,你瞧瞧我,好不好看?”

  楊衍聽他呼喚自己,也不理會。那姑娘見他們這般鬥法,覺得好笑,走近床前,用頭髮去撓楊衍鼻子。朱門殤見狀,連忙喝止道:“別弄他!”他這一喝,不自禁地移開視線。

  那姑娘嚇了一跳,朱門殤道:“他現在封著口竅,若打噴嚏,氣息逆流,會把肺給炸了。”

  那姑娘料不到如此嚴重,連忙道歉,朱門殤打發她走了,看向楊衍,只見楊衍眼中滿是得瑟,顯是對贏了這場瞪眼比賽得意。朱門殤怒道:“剛才不算,我們重來一次。”楊衍反轉過頭去,就不瞧他。

  朱門殤憋了一口悶氣,想了想,轉身不知去拿什麽事物。走到楊衍面前,問道:“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

  楊衍不理他。朱門殤舉起一個小盒子,裡頭盡是細細蠕動的小蟲,道:“這是蛆。”說著,拿起塗刀,把蛆抹在楊衍臉上。楊衍大怒,隻是掙扎不得。朱門殤又用紗布蓋在楊衍臉上,罵道:“老子要去嫖妓。倔犢子,你要有本事別動,讓蛆吃了你,等你臉上長了蒼蠅,老子就服你,叫你一聲爺爺。”

  朱門殤離開後,楊衍心想:“這邪魔歪道搞什麽鬼?這樣折磨我又有啥好處?”他想不通,加上剛才掙扎又虛耗了不少力氣,不多久便沉沉睡去。

  他再醒來時,朱門殤正在喝酒,見他醒了,罵道:“還沒死嘛。”楊衍不理他,朱門殤提著酒壺上前探視,問道:“你現在嘴巴是什麽味道?甜、酸、苦?”

  楊衍心中暗罵:“這個白癡,你塞了我嘴巴,我怎麽回答?”他這一轉念,發現舌尖果然嘗到一絲甜味。這是他這數天來第一次感受味道。

  朱門殤這才想起楊衍嘴巴被塞住,說道:“都忘了你嘴裡塞著藥,這樣吧,你點頭一次是甜,兩次是酸,三次是苦,好不好?”

  楊衍聽他說麵團是藥,心下納悶,隻是這一覺醒來,精神好了許多,又想早點解脫這惱人的困境,於是點了一下頭。

  朱門殤點點頭,卻沒幫楊衍取出口中的麵團。他端了一盆水,再取出一個小藥盒,先取下楊衍臉上的紗布,用水把傷口上的蛆洗下,仔細端詳一會,這才點點頭,舉起塗刀道:“有本事就不要吭聲。”說完,在藥盒裡刮了一小塊藥膏,抹在楊衍臉上。楊衍兩眼一睜,痛得幾欲昏去,但他性格倔強,說不哼聲就不哼聲,隻是四肢抽搐不停。

  朱門殤上完藥,又用紗布蓋上,道:“你明天就能下床,要是你乖,就幫你松綁。”

  楊衍撇過頭去,隻是不理他。

  朱門殤正要離去,突然聽到咕嚕嚕的聲音,又轉過頭來,一拍腦袋,罵道:“媽的賊奶奶,都忘記給你吃飯了。不過你現在也吃不了什麽。你安分點,我讓人給你伺候些冷粥。”

  朱門殤出了房,過了一會帶著一名二十出頭的標致姑娘回來,指著楊衍說道:“交給你了。”

  說完,把楊衍口中的麵團挖出。楊衍頓覺口中一松,長長呼了口氣。

  那姑娘笑道:“我來服侍公子!”說著端起湯碗,一杓一杓地喂食楊衍。楊衍許久未進食,那冷粥中又摻了肉末,喝起來格外鮮甜美味,楊衍喝得急了,咳了出來。那姑娘道:“別急,還多著呢,嘻……”

  楊衍聽那聲音與之前的姑娘又是不同,心中疑惑,轉頭問道:“這是哪裡?”他話一出口,發覺自己說話正常,舌頭也靈便多了,甚是訝異。

  那姑娘笑道:“這兒是群芳樓。”楊衍大吃一驚,道:“這裡是妓院?”那姑娘笑道:“不是妓院,哪有這麽舒服的床?”說完又咯咯笑個不停。

  楊衍轉頭對朱門殤怒道:“你帶我上妓院?”

  朱門殤正在揉麵團,回道:“妓院又怎樣?妓院的床舒服,房間多,又是生財工具,打掃最是乾淨,床單被褥都是滾水燙洗過的。除了妓院外,哪找得到這麽多細心熨帖的姑娘照顧?等病人好了,帶個姑娘換個房間,馬上就知道成不成,你說,這妓院是不是上好的養傷地方?”

  那姑娘呵呵笑道:“朱公子這樣講,是要把群芳樓改成醫館?”

  朱門殤笑道:“現在不就當了醫館?要不,你們染的花柳誰看?這楞犢子哪來的?”

  那姑娘指著楊衍笑道:“瞧你把人家綁的,沒想到你還好這口。”

  朱門殤笑道:“要不你也試試?”

  姑娘笑道:“好啊,就等朱大夫點蠟燭。”她喂完楊衍,端著湯碗要走,朱門殤又順手摸了她屁股一把。

  朱門殤把新揉的麵團拿到楊衍面前,說道:“怎樣,舌頭好多了?”楊衍點頭。朱門殤示意楊衍張嘴,楊衍把嘴巴打開,朱門殤把新揉的麵團塞入他嘴裡,說道:“口舌傷口最難敷料,你傷口深,要得完好,就得固定住。那孫老頭,一流人品,二流醫術,三流腦袋。”

  楊衍聽他辱及恩人,推了朱門殤一把,朱門殤道:“倔犢子還發脾氣,你不乖乖敷藥,是要我用強的?”

  楊衍知他說得出做得到,哼了一聲,不再反抗。朱門殤又道:“且不論他不通人情世故,就說你這傷口流瘍,他就不該幫你洗掉蛆蟲。須知蛆蟲專吃腐肉,你的傷口細碎且多,難以清理,我猜是被人塞了陶瓷碎片在嘴裡。得先讓蛆蟲吃一輪,剩下的傷口便好處理。我用的這帖藥,孫大夫也調製不出。先消肌,後生肉,你用了便不會留疤。”

  朱門殤把楊衍塞得滿口,接著又說:“我上這藥麵團,用來醫治你舌頭上的傷口。人的舌頭,舌尖嘗甜,舌根苦,舌側是酸。你嘗到甜味,表示舌頭恢復了七成,待你嘗出苦味,大概就好了九成,若是嘗到酸味,那便十足十好了。”

  說完,朱門殤“咦”了一聲,去看楊衍的眼睛,見那瞳仁周圍的血紅還未散去,皺起了眉頭,隨即說道:“你好好休息,明天再來看你。”

  又過了一天,楊衍起床,舌頭與臉頰上的疼痛俱已消失大半,隻是嘴巴堵得難受,還有全身被綁,動彈不得。

  朱門殤道:“你要是乖乖地聽話,我就替你松綁。”

  此時楊衍對朱門殤本事已信了幾分,知道他不是壞人,便點點頭。朱門殤替他松綁,叫人安排洗澡水,讓楊衍沐浴更衣。楊衍梳洗過後,精神稍複,向人討了紙筆,在紙上寫著“你為何要害孫大夫”,遞給朱門殤。

  朱門殤看了紙條,罵道:“操媽個*,我就說姓孫的老頭一流人品二流醫術三流腦袋。之前罵過他醫術,現在就說他這腦袋,他到死都不明白,朱家太太得的是什麽病。”

  楊衍神情疑惑,望著朱門殤。

  朱門殤道:“什麽病胸悶氣喘又不能行房?朱夫人外表看起來好好的,孫老頭又診不出毛病。這胸悶氣喘是哪科?不能行房又是哪科?脈像無礙又是哪回事?你不懂醫,我就告訴你,全都不是一回事,全是假的。”

  楊衍神情訝異,難道朱夫人是裝病?可為何朱門殤一診,她就說自己漸漸痊愈?難道朱夫人與朱門殤有勾結,合謀騙朱大戶的錢?

  朱門殤道:“還聽不懂?朱夫人確實有病,可那都不是病征,她得的是花柳。”

  楊衍更是摸不著頭緒。朱門殤知道他想不通,於是繼續說道:“上個月我來群芳樓義診,檢出一個姑娘染病,替她治了。道上聽說了朱夫人的怪疾,又見朱家的帳房常來群芳樓走動。群芳樓是撫州最大最好的妓院,一個帳房多少月俸能讓他常來?若不是水裡撈油,便是有人資助。兩下一琢磨,就知了底細。朱大戶年過六十,身肥體寬,那朱夫人年方二四,樣貌年紀都不般配。她與帳房偷情,暗中給他錢財,沒想那帳房卻染上花柳,又傳給了朱夫人。朱夫人怕傳給朱大戶,敗了事跡,所以找借口不與他行房。你說這病,孫老頭能治嗎?人家說神仙難救無命人,他這叫神醫難治無病人,就算耗上一百年,他也看不出個屁端倪。”

  這底細,楊衍隻聽得目瞪口呆。

  朱門殤繼續道:“我把帳房找來打聽,果然套出虛實。這送上門的火點子,不晃點可是糟蹋了。就去朱家踩點,糊弄一通,是要唬朱大戶別跟夫人行房。至於我開給朱夫人的藥,全是治花柳的對症方子,照我估計,再吃幾天就可痊愈。”

  他講話時雅時粗,又夾雜幾句江湖騙子的術語,好在楊衍這幾日與他相處聽習慣了,又寫道:“你醫術好,何必騙錢?”

  朱門殤道:“我答應了師父,行醫三年不收錢。我治病救命,不收分文,到尋芳院義診花柳,這吃的喝的睡的姑娘,全是群芳樓招待。陽精積體是假病,開給朱夫人的也是假藥,隻是假藥剛好對到真病,那是巧合。所以說,朱大戶這筆錢是騙來的,不是醫來的,行醫不收錢,騙人可要收錢。”

  楊衍聽他強詞奪理,卻又句句在情,心想:“孫大夫也許看錯這個人,但說他胡說八道,那總是對的。”

  朱門殤道:“所以,懂了沒?”

  楊衍點點頭,又寫:“我的劍呢?”

  朱門殤看了字條,皺起眉頭道:“你的劍還放在孫老頭家,過兩天我派人去給你取回,等你臉上的傷好了再說。”

  楊衍搖搖頭,寫上:“我很好,今日要走。”

  朱門殤拍桌大罵道:“走你個頭, 我是醫生,我說能走你才能走!”

  楊衍沒料到他發這麽大脾氣,覺得古怪。朱門殤說道:“我醫人不醫一半,沒等你真好了,別想走。這是你欠我的!”

  楊衍原本是個性烈的人,你越是強,他越是硬,隻是朱門殤對他有恩,他便不發作。但他心心念念都是報仇,這幾日耽擱,隻怕仇人已去得遠了,一念及此,便痛不欲生,當下轉身就要走。

  “你這樣報不了仇的。”朱門殤道,“你姓楊對吧?崇仁縣那邊傳來了消息,你家的事,我都聽說了。”

  楊衍身子一顫,緩緩轉過身來,盯著朱門殤。

  朱門殤淡淡道:“你的心情我懂,但你這樣,報不了仇的。”

  不!你不懂!楊衍看著朱門殤,你是個好人,還是個聰明人,或許還是個世故的人,但你不懂親人死在你面前的樣子。那種痛,沒有親身經歷過,是不可能懂的。

  朱門殤凝望他的眼神,想了一下,接著說道:“我也是滅門種。”

  楊衍瞪大了眼睛。

  朱門殤道:“我的父母跟兄長,都是死在我面前。”他拉開胸口衣襟,一道疤痕從左胸直直下落,出手的人劍法必定狠絕快絕,才能這般筆直。

  朱門殤接著道:“那一年我比你現在大點,剛滿十七歲。這就是為什麽我要救你的原因。”

  朱門殤緩緩走向前,張開雙手,抱住楊衍。

  “你還沒哭過吧?那時,我也是。”朱門殤淡淡道,“哭吧。”

  楊衍壓抑的情緒終於潰堤,抱著朱門殤,悲嚎痛哭。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