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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第1章 衍變
  楔子

  最後一個皇帝,死在一百二十年前。

  後人說,那是天要滅一個無道的朝代。關外,信奉薩教的蠻族直指長城,關內,河南十月大雪,蝗災又席卷了湖北,苛稅重役,災荒遍地,百姓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夫鬻其妻,父棄其子,不忍卒睹。

  此情此景,激起一位英雄人物──

  怒王衝冠,天下震動!

  有道是:

  恨昏紂一片鏖糟,

  抗暴秦劫火重燒,

  立天地刀提槍撩,

  新乾坤再無餓殍。

  由武林群豪組成的民變軍攻破了京都,緊接著他們要面對的,是強悍的薩教蠻族,以及大將軍尤長帛所率領,最後的長城鐵騎。

  紅霞關一場大戰,讓三位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同時身亡。

  義軍群龍無首,軍閥各自割據,武林派門,或彼此依附,或合縱連橫,從此山頭林立,神州再無王朝。

  紅霞關大戰後十年,最後一位軍閥左亮弼,於點蒼山遭受四大家圍攻身亡。

  再過二十年,九大家昆侖共議,制定『江湖規矩』,若有違者,群豪共滅。

  此後,武林不只在武林,而在天之下。

  ===

  第一章《衍變》

  “真王鐵騎入丹墀,禦甲連關萬裡辭。大道軍容承誥命,雲龍一駕應天時。這首詩啊,講的就是怒王進京的時候,意氣風發的模樣。”

  坐在板凳上聽故事的少年興致勃勃,雖已聽了多次,但血氣方剛的年輕小夥,永遠向往那個金戈鐵馬,英雄崢嶸的傳說。

  講故事的老人家一臉慈祥,微笑著娓娓道來:“可怒王雖然入了京,天下還不太平,你知道為啥嗎?有兩件事讓怒王不安心,怒王不安心,天下自然也不安心。你知道是哪兩件事?”

  少年回答:“我知道,邊關外面還有薩教的十萬蠻兵,邊關上還有大將軍尤長帛率領著七萬長城鐵騎呢。”

  “是啊……”老人長長地抽了一口煙,煙嘴上火光分外明亮:“怒王入了京,就派人把龍椅給拆了,抄了那些貪官汙吏的家,把財寶都分給大家。怒王的軍隊都是武林中招募來的,綠林豪傑,講究的是盜亦有道,大家都守規矩,不擾民。”

  “爺爺,你老騙人,要是不擾民,怒王幹嘛七天都待不住,沒登基就去邊關打仗了?”另一頭廂房裡傳來少女的聲音,房門雖然關著,但屋子小,聲音也聽著清楚,“騙小孩的鬼話,還不是給九大家擦脂抹粉的。”

  “誰要你多嘴的!”少年氣得漲紅了臉:“爺爺在說故事呢。”

  “都聽幾遍了,你都十五了。爺爺你也別盡跟他說鬼話,教他點手藝,別光吃米飯不乾活。”

  “你才光吃米飯不乾活!”

  “好啦,你是要聽故事還是要跟姐姐吵架?”爺爺安撫少年。少年雖然氣不過,但也隱忍下來:“爺爺你繼續說。”

  “雖然滅了那個喪盡天良的前朝,眼下還有兩個心頭大患。為了黎民百姓,入京不到七天,怒王就讓馬文濤馬將軍鎮守京城,自己率領武林群俠,浩浩蕩蕩往長城過去。那時候啊,蠻王跟尤長帛都懷著心思,蠻王想讓怒王跟長城鐵騎兩敗具傷,尤長帛想利用怒王打蠻兵,再來撿現成便宜。可怒王是這樣想的……”

  “怒王是堂堂正正的英雄,不屑這種小手段。”少年接著說:“群俠到了長城,就先打尤長帛了。”

  “是啊,怒王可不是娘們,

當然要堂堂正正一戰。群俠與長城鐵騎激戰,殺得屍橫遍野,蠻王覺得機會到了,率領蠻兵突破長城,殺入戰場。那時群俠跟鐵騎戰了一日一夜,又疲又累,蠻王還以為他能撿個大便宜。沒想到,尤長帛大喊一句:『寧為臣死,不為奴生,寧送一朝,不送一國。』率領長城鐵騎,與怒王連手打起蠻王來了。但是啊…蠻兵勢大,尤長帛衝鋒了三次,身中五箭,還是被擊退,蠻兵包圍了群俠,眼看這大好江山,就要落入蠻族手中了…”  說到這,爺爺吸了一口煙,不往下說了。少年知道,每說到緊要處,爺爺就會吸一口煙,這是故布懸疑,要的也隻是他多問一句:“後來呢,後來呢?”

  爺爺呵呵一笑,接著道:“怒王麾下的大將馬文濤,率領華山、丐幫、衡山派的豪傑,衝殺進來。這些人本在南方對抗前朝敗軍,怒王入京,皇帝死了的消息散了開來,敗軍沒了效忠的對象,於是紛紛投降,解決了南方的隱憂,他們就入京協助怒王。馬將軍得了這批生力軍,把京城委托給當時的衡山掌門定聞師太代管,率領眾人前往馳援怒王。”

  “援軍來到,又是一場好殺,直殺足三日三夜。怒王一騎當先,殺入中軍,雖然擊斃了蠻王,卻也被蠻軍包圍。當時箭如雨下,飛石若蝗,華山掌門李疏涼不懼艱險,入陣救援,最後,隻帶回了怒王的屍體。唉……”

  每說到這,老人家照例要歎口長氣,以表示對逝去英雄的感慨。

  “此後蠻族退出長城,尤長帛傷重身死,之後便是十年混戰。直到九十年前,九大家昆侖共議,這才有了現在這般的世道。現在啊,俠客都是有規矩的。”

  楊衍接著道:“我知道,要拜師學藝,要領俠名狀,領了俠名狀,就能快意恩仇,行俠仗義。”

  爺爺道:“呔,不過就是可以到處亂撒尿而已。”

  楊衍嘻的一聲笑了出來。

  爺爺接著道:“總之,昆侖共議定下了江湖規矩,九大家都要照這個規矩走,九大家底下上百個幫會派門也要照規矩走。”

  說罷,老人家發現煙草沒了,敲了敲煙鬥,又從懷中取出煙草。“故事說完了,該練功了。”老人塞著煙草說道。

  “我去看娘今晚煮什麽好菜!”少年忙起身跑向廚房。

  廚房裡面並不大,除卻一口灶,一張長桌,便只剩下一人可以回身的空間了。

  楊氏站在灶台前面,額間沁著層薄汗。台上的鍋子冒著濃濃的白煙,她掀開鍋蓋,頓時一陣醇厚的香氣撲鼻而來,她拿著圓杓舀了一小杓湯,放入嘴裡小心地抿了一點,掩不住嘴角微揚,不知是滿意自己的廚藝,還是期待家人喝到這碗湯的美味。

  “娘~”少年闖進了廚房。

  楊氏旋即蹙起蛾眉,神情無奈,但仍看得出她眼中的溺愛。“衍兒,娘說過多少次了,別來廚房,你沒聽過孟夫子說……”楊氏一手插著腰一手拿著圓杓,杏眼瞪著剛要跨進廚房的楊衍說道。

  “我知道,君子遠庖廚嘛。”楊衍一頭黑發垂在身後,隻簡單地用帶子束起一半。他繼承了母親的容貌,長得甚是俊秀,卻無陰柔之感,一雙慧黠的眸子在眼眶中閃動著精光,見過他的人總說他的雙眸像是星子,格外好看。

  楊氏輕歎口氣。她回過身在長桌上放下杓子,拿起一把蔥放在砧板上,道:“既然知道了,就快些離開。讓爺爺教你兩招,或是去翻幾頁書都好。”楊氏拿著菜刀利落地切著蔥,每一段蔥都一樣長。

  楊衍身子倚著牆面,嘟嘴道:“爺爺哪有兩招,他教來教去都是那一招『枯木橫枝』。”

  “爺爺的故事不也那幾套,你怎就聽不膩?”

  “爺爺愛講,總要有人聽,不然他多寂寞。”楊衍嘻嘻笑道:“過幾年,就換小弟幫我聽了。”

  楊氏將切好的蔥放入碗中,道:“那你也把那招『枯木橫枝』多練幾回,哄你爺爺開心。總之呢,別靠近廚房。”

  “娘~活人的規矩我都懶得守了,還守死人的規矩?”楊衍忽然挺直身子,往廚房裡面走去:“你不讓我進來,我偏要進來,還要幫你切菜煮飯。”楊衍走到楊氏身邊,伸手就要搶走她手裡的菜刀。

  楊氏的手腕巧妙一轉,眨眼間轉出楊衍的攻勢范圍,好氣又好笑地道:“我認輸,不勸你走了,你且往後站去,別妨礙我做菜。”

  楊衍揚起得逞的笑容,退回廚房門口的牆邊。楊氏拿起桌上的芹菜切末,楊衍看著母親料理,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娘~我見別人家的小孩滿月、周歲都會請街坊鄰居來熱鬧,為什麽小弟前幾天周歲,卻一個人都沒請?”

  楊氏一愣,放到碗裡的芹菜灑了些出來:“你祖父不喜歡熱鬧。”接著又道:“你方才說你不喜歡守規矩,現在卻計較起禮俗來了,這不是自相矛盾了?”

  楊衍本想說些什麽,現在卻被楊氏的話給一口堵住了,他埋怨道:“我就是覺得奇怪。”

  楊氏再次掀起鍋蓋,嘗了一口,道:“你最愛的蘿卜燉排骨好了,快去請你爹回來吃飯,涼了就不好吃了。”

  光聞到這味道,楊衍饞得口水都要滴下:“好!我馬上去!”

  “換件衣服再去!你在這兒悶了滿身汗,出去讓風一吹受了風寒就不好了。”楊氏朝著楊衍的背影喊著。

  是與孩子的爹好好商量那些事的時候了。楊氏看著湯鍋上不停冒出的白煙。

  楊衍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衣櫃,“一、二、三”伸出手指數著他的袍子。他的袍子並不多,總共就隻有五件,但他卻隻數到了三件。

  一件在自己身上,還有一件去哪裡了?

  消失的恰好是他最喜歡的那件,娘在他十五歲生日的時候請裁縫量身定做的。那是一襲青色緞面長袍,摸起來滑溜順手,上面還繡著淡雅的竹枝,不是什麽重要的日子他都舍不得穿。他記得前些天小弟周歲他穿了一回,前天看還在的。

  忽然,楊衍想到了什麽,氣急敗壞地走出房間。“那個賤人”他心裡想著──一定是她做的!

  楊衍快步穿過了院子前的走廊,耳裡飄來一陣婉轉的歌聲:“為冤家造一本相思帳。舊相思,新相思,早晚登記得忙。一行行,一字字,都是明白帳。舊相思銷未了,新相思又上了一大樁。”

  歌聲並不難聽,隻是並無任何哀傷幽怨之感,甚至還帶著幾分歡喜,令人搞不清是什麽意思。

  楊衍停在了房間門口,暗罵道:“雞叫似的,傷耳朵!”他伸手敲了敲門,敲門聲急促且滿是慍怒。

  房間內的人並沒有響應,隻管繼續唱著小曲,“把相思帳出來和你算一算,還了你多少也,不知還欠你多少想。”裡面的人竟把這相思曲調越唱越歡快了。

  楊衍索性舉起腳,直接踹開了門。

  一名十八歲的少女坐在桌前,手執著繡花針安穩地繡著花,一點也沒有被驚擾的模樣。她道:“弟弟,你怎麽這般粗魯,真是嚇著我了。嚇著我還沒關系,嚇著小弟就不好了。”

  楊珊珊身旁放著搖籃,裡頭的嬰兒睡得正沈,粉雕玉琢似的,嘴角含笑,像是做著場好夢。

  楊衍下意識地壓低聲量,但怒意卻是不減:“我的衣服呢?”

  楊珊珊放下針線,噙著笑看著楊衍道:“我見那件袍子你不怎麽穿,索性裁給小弟當新衣了。你過來看看,是不是很襯啊?”

  “你……”楊衍被氣得說不出話來。他走上前,瞧見搖籃裡的小弟,身上穿的正是他那件青色緞面袍。

  “弟弟,你還沒回答我,跟我們的小弟到底襯不襯啊?”楊珊珊盈盈笑著,便如春日繁花一般燦爛。

  楊衍忿忿地瞪著楊珊珊。不知道多少回了,這個賤人老是欺負自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裡得罪她。這回她想不到新招,竟然把主意打到他最喜愛的袍子上,真是可惡至極!

  “怎麽不說話啦?你舍不得自己的袍子給小弟做衣服嗎?”

  真想一拳打在這張笑臉上!楊衍忍著怒:“我當然舍得。剩下的部分呢?”

  楊珊珊沒料到楊衍會問這個問題,她本想隨便打發掉楊衍,但隨即轉念一想,讓他見著殘敗的衣袍,說不準能把他氣得七竅生煙。

  “等會,我拿給你。”楊珊珊起身,娉娉婷婷地走往櫃子。

  楊衍眼急手快,趁著楊珊珊不注意的時候,在桌上抓了一項東西,藏入自己的衣袖裡。

  楊珊珊很快便拎著一件被裁得坑坑洞洞的衣袍回來,遞給楊衍道:“喏,拿去,就剩這樣。”

  楊衍生氣地扯過那件衣袍,對了一下,覺得余料不足,問道:“怎麽就剩這些?”

  “做壞,扔掉了。”楊珊珊翻了個白眼,好像這問題是多問似的。

  楊衍不想與她多說,飛速地走出她的房間,片刻也不願意多待。

  楊珊珊看著楊衍有怒不敢發的背影,甚是滿意。

  楊衍回到房裡,甩上門,走到書桌前,打開抽屜,熟練地在抽屜上方摳了幾下,從書桌的暗嵌裡取出一個小木盒子。這是爹在幫他定製桌子的時候特意刨的暗格,縫隙與木頭本有的紋路特地對在一起,渾然天成,若非知情,絕不會被發現。

  父親告訴他,人總是會有幾項私密不想給人看到,這個時候,暗格就能派上用場。而且他保證不會偷看楊衍藏了什麽,就當作他們父子間的秘密,讓楊衍盡管放心。

  那時候楊衍還沒有什麽想法,他隻是想著,按照這個理路,父親應該也有自己的暗格,於是他好奇地問父親藏了什麽寶貝。

  父親小小聲地在楊衍的耳邊說:“別告訴你娘,爹就藏了幾個買酒錢。”

  楊衍忍不住噗嗤一笑,他道:“娘對你這麽好,你喜歡,娘怎麽可能不買呢?哪裡需要費這種功夫藏錢呢?”

  他爹搖搖頭,跟楊衍說待他長大了娶媳婦就懂了。楊衍聳聳肩,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楊衍拿出暗格裡面的小盒子,從裡頭取出一團凹凸不平、剛足一握的鐵球。又從自己的袖子裡掏出一根繡花針,用大拇指使勁把那根繡花針掰彎,揉進那團鐵球裡。

  仔細一看,那團鐵球竟是由數量繁多的繡花針揉成!綿綿密密交纏在一起,數不清有多少。

  爹肯定沒想到,他把這個暗格拿去藏了對姐姐的怒意。

  每回楊珊珊欺負楊衍,楊衍雖是忿怒,但礙於兩人身份與他所學的教養,多是忍了下來。不過,他總會設法偷走楊珊珊的繡花針,宣泄些怒氣。

  楊衍將那團鐵球拋著玩,想著楊珊珊趴在房間地板上尋找繡花針的模樣,心頭的憤恨才多少得到一點寬慰。他想起娘交辦的事情,又將鐵球放回暗格,衣服也不換,直接出門──與楊珊珊這番折騰下來,身上的汗老早就幹了。

  楊衍的父親楊正德是名木匠,手藝精巧,價錢公道,鎮上但凡有人要建造屋子,多半會邀他來做木工。有時他見一些窮苦人家房屋缺漏或是家具損毀,多會主動幫忙修理,事後也不收銀兩。

  鎮上的人都覺得他是一名好人,隻是性子古怪,住在城外極其低調,幾乎不與人來往,從不去他人家作客,也不邀請人到家裡作客。

  楊衍快步來到他爹上工的地方,那是城東一座正在建造的宅邸,佔地兩畝,號為柳雅莊,是個四進大院,看得出是富貴人家的地方。

  一群工匠圍在牆邊吆五喝六,甚是熱鬧。楊衍知道他爹不會在這群人之中,但要知道他爹在哪裡,還得問問這些工匠。他喊了幾句,都被吆喝聲掩蓋了,隻得扯開嗓子,大喊:“你們有看見我爹嗎?”

  一名頭上綁著布巾的工匠頭也不回吆喝道:“你爹還在院子裡頭雕梁,你再等會。”

  楊衍望向莊院。他從沒進去過,也沒見識過這麽氣派的房子,不由得好奇起來,於是繞過牆角,看到大門虛掩著,就輕輕推開一些,朝裡一張望,只看到一片荒地,幾棵樹木,有些長相奇怪的石頭被堆置在一角,原來庭園還沒布置好。楊衍正想推門進去找父親,一條細瘦的人影突然橫在面前。

  “小弟,不能進去喔。”楊衍認得這聲音,不由得肚裡火起。

  那是個少年人,長得白皙俊秀,腰間懸著把劍。他叫秦九獻,是這座府邸雇請的護院,也算半個工頭。兩個多月前,楊衍練劍崴了腳,楊珊珊不甘不願地替父親送午飯,與秦九獻一見面就好上了。秦九獻常借故去楊家串門子,楊家人都看在眼裡。楊衍討厭姐姐,自然對秦九獻也沒好感。

  “誰是你小弟,我要找爹。”楊衍說道:“別攔著我。”

  楊衍又要闖入,秦九獻又攔住他道:“老爺交代,不是工人不能進去,小孩子別胡鬧。”

  “就是個保鏢護院,神氣什麽?”楊衍正想著,一瞥眼,看到秦九獻的腰帶,青色緞面,看著絲柔滑順,不正是自己那件袍子的材料?楊衍更是大怒,質問道:“你這條腰帶哪來的?”

  “你姐送的,好看嗎?”秦九獻原地轉身繞了一圈顯擺,不料一個重心不穩,原來是被楊衍用力推了一把。

  “你幹嘛?”秦九獻還摸不著頭緒,楊衍立刻搶上扯著那條腰帶,罵道:“這是我的,還我!”秦九獻大怒,罵道:“作死嗎?”

  “那個賤人!還我的衣服,還我!你個賊人,偷我東西!”楊衍大罵,猶自不肯放手。

  秦九獻一巴掌打在楊衍臉上,楊衍仍緊抓著腰帶,眼看就要扯下,秦九獻雙手扣住楊衍手腕,向外一扳,痛得楊衍眼淚直流。秦九獻罵道:“不知好歹!”一腳將他踹在地上。

  楊衍站起身來,一招枯木橫枝,以指代劍,戳向秦九獻腰間。隻是使得不純熟,秦九獻伸出腳又將他絆倒。

  楊衍摔了兩次,全身疼痛,但他性子倔強,又站起身來。秦九獻罵道:“你再胡鬧,別怪我讓你受傷!”

  “來啊!”楊衍又要衝上。

  “衍兒。”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楊衍抬頭看,是父親楊正德,他手上拿著木匠工具,皺著眉頭看著兩人對峙。

  秦九獻見長輩來到,收了手。楊衍把握機會一頭衝過去,秦九獻閃身避開。楊衍用力過猛,被台階一絆,又要摔倒,幸好楊正德眼急手快,一把將他扶起。

  “搞什麽,發這麽大脾氣?”楊正德疑問,秦九獻攤攤手,表示自己不知道。楊正德看向楊衍,楊衍怒氣未止,隻是瞪著秦九獻不住喘息。

  “別發脾氣了,回家。”楊正德牽起楊衍的手,楊衍不敢掙脫。

  “秦少俠要不要來寒舍吃個便飯?”楊正德問,秦九獻看這情況,不敢說好,忙道:“不了,楊伯父,原來你們家還會武啊。”他見楊衍仍瞪著他,想找個話題化解尷尬。

  “這世道,大街上找隻狗都會一招半式,看著漂亮,全是空架子,頂個屁用。”楊正德說。

  秦九獻連連點頭,又覺得哪裡不對,這話像是繞著彎罵自己似的,可楊正德誠懇老實,自己又與她女兒相好,應該出於無心,忙點頭道:“是,楊伯父,你慢走。”

  楊正德牽著楊衍回家,一路上,楊衍發著悶氣。楊正德忽道:“別氣了,等這趟活乾完,領了工錢,爹爹再幫你買一件新袍。”

  楊衍瞪大眼看著父親。

  “我一上工看見他那腰帶就全明白了,唉,也不知道你跟珊兒上輩子是結了什麽仇,好一刻鍾都不行。”楊正德道。

  “那個賤人。”楊衍恨恨道。

  “那是你姐。”楊正德板起臉來教訓楊衍:“過幾年她嫁了,到時,說不準你還會懷念她。”

  楊衍冷哼了一聲,顯是不信。

  晚飯時,楊氏見楊衍鼻青臉腫的模樣,問了幾句,楊衍隻答被瘋狗咬了,還瞪著楊珊珊。楊正德杓了一碗湯給楊衍,楊珊珊也吵著要一碗。楊正德隻是歎氣,爺爺倒是笑得開心。

  到了晚上,楊衍翻來覆去地睡不好,想起下午的事,越想越不甘心。那招枯木橫枝就差了幾寸,就怪自己平常不練功,左右睡不著,索性爬起身來。他房間小,施展不開,於是放輕了腳步,走到院子裡頭,撿了根枯枝,練起那招『枯木橫枝』。

  他反反覆複,就想著把這招給練踏實了,爺爺就會傳他第二招。他對爺爺的功夫是不相信的,但他眼中的秦九獻也不過就是父親說的“看著漂亮,全是空架子”,隻要學個三招兩式,就能打得他滿地找牙。

  就這樣,練了大半個時辰,突然聽到咚的一聲,似乎是有東西敲在窗戶上,他循聲望去,那是楊珊珊房間的方向。過了一會,又聽到細微聲響,他心下狐疑,走出院子繞到西側。

  此時月光皎潔,明可視物,他看到楊珊珊房裡的窗戶未掩,月色下兩條人影一前一後走向樹林裡。他認得出,那是該死的楊珊珊跟秦九獻。

  大半夜的,這狗男女又想幹啥好事?他心念一動,等兩人入了樹林,偷偷摸摸跟了上去。

  剛踏進樹林,就聽到兩人耳鬢廝磨的低語聲。楊衍聽不真切,於是伏下身子,四肢著地慢慢爬了過去。隻聽到楊珊珊低聲問:“你幾時要提親娶我?”

  “等宅邸落成了,我就跟你爹提親去。現在他是工人,我是護院,人家說閑話的。”

  “嗯……”耳聽得楊珊珊一聲低吟,此時月色為樹蔭所阻,視線模糊,他距離又遠,勉強只看到兩條人影抱在一團不停磨蹭,又聽到細微的聲音道:“有什麽閑話好說的?你就會推托。”“天地良心……唔……”“真的?”

  隻聽得兩人喘息聲、吟聲越來越大,楊衍隻覺臉紅心跳,腦中一片烘熱,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直到聽秦九獻說道:“我領了俠名狀,奸淫民女,是大罪……我怎敢……”他這才聽出不對,急忙要走。不意轉身太急,發出了聲響,也顧不得露了行跡,連忙逃開。

  秦九獻嚇了一跳,楊珊珊連忙整理衣衫,只見一條人影從樹林中穿過,驚道:“難道是爹爹?”秦九獻也怕是楊父,不敢深追,與楊珊珊兩人走到樹林外。

  月色下,只見遠方一個少年身影急奔而去。

  ※

  第二天一早,楊衍精神萎靡,早餐時,不敢與楊珊珊對眼。楊氏問起,他隻說是昨晚傷口疼,睡不安穩,吃完早飯,推說要補眠。

  他剛回到房裡,正自胡思亂想,楊珊珊便敲門進來。楊衍看到姐姐一驚,隻是今日楊珊珊卻不同以往橫眉豎目,臉色柔和道:“小弟,咱們打個商量。”

  楊衍知道她打什麽主意,這下終於拿到把柄,反唇相譏:“你半夜私會,不怕爹打斷你的腿嗎?”

  楊珊珊哼了一聲:“他就要來提親了,怕什麽。”

  “那我跟爹說去!”楊衍剛站起身,楊珊珊就攔住他,道:“你別惹事。”

  “我就要惹事。”楊衍心想,總算逮到機會,但要怎麽報復卻還沒個底,“誰叫你要弄壞我衣服!”

  “就是件破袍子,我賠給你行吧。”楊珊珊道:“秦公子晚點就來了,我帶你出門,你要買什麽衣服首飾,我叫他都買給你,行了吧。”

  楊衍本想頂回去,隨即轉念,何不趁此機會報復?點頭道:“你說了可別反悔。”

  楊珊珊道:“瞧你心急的樣子,說了就不反悔。”

  過了中午,秦九獻果然來了,楊衍見他在屋外探頭探腦,知道他心虛,還是楊珊珊跟他使了眼色才進門。秦九獻打了招呼,說是要帶楊珊珊進城,楊珊珊說要帶楊衍一同出門,讓他長見識。

  這話可驚到了楊家眾長輩。

  “莫非是天要下紅雨了?”爺爺看著天色,甚是憂心。“你要是把你弟帶去賣了,是我女兒也不饒你。”楊父正色道。

  “這糙漢子哪值幾個錢?”楊珊珊回嘴:“有人要我還貼錢呢。”楊父回道:“我這兒子聰明伶俐,你不識貨,別人搶著疼呢。”

  “你們父女別貧嘴了。”楊氏插話:“早去早回。”

  三人入了城,一路上,楊珊珊只顧著和秦九獻調笑,楊衍隻是默默跟在後頭,滿心盤算待會要怎麽坑殺這對奸夫。

  楊珊珊先知會了秦九獻,三人來到一間小布莊,楊衍一開口就喊道:“把你們最好的布料拿出來。”

  布莊老板拿了幾款緞子出來,楊衍挑來揀去都不滿意,指著秦九獻的腰帶問:“有沒有這種布料的?”布莊老板看了一眼,說道:“這是上等綢,我這沒貨,你得去兩條街外的寶慶號找,那裡料多又好,隻是價格不便宜。”

  說到寶慶號,秦九獻眉頭一皺,給楊衍瞧了出來。楊衍便道:“那多謝老板了,改天再來光顧。”說完便走。

  楊珊珊追上問:“怎麽不挑了?”“就那些破爛玩意也想打發我?”楊衍道:“咱們上寶慶號找。”

  一行三人到了寶慶號,那是城內最大的綢緞莊,各式布料羅列,琳琅滿目,兼有各式配件,發簪、頭冠、腰墜、玉帶鉤一應具全。

  楊衍第一次來到這麽大的鋪子,不由得讚歎起來,動手動腳,掌櫃見他衣著寒酸,忙道:“小爺,別亂碰,砸壞了要賠錢的。”

  楊衍也不看他,道:“掌櫃你有眼不識泰山,秦大俠在這你沒看到嗎?”秦九獻甚是尷尬,隻對掌櫃微笑致意。楊衍又道:“掌櫃的,把你們最好的布料拿來。”

  掌櫃狐疑了一下,從後堂取出兩匹布來,單看那質感色澤便知是上品。

  “這是蜀錦,上等的,一尺三百錢。”秦九獻一聽到這價錢,臉色登時就變了,道:“用不著這麽好的布料吧。”楊衍見他神色,暗自得意。

  楊珊珊道:“你別趁火打劫,弄壞什麽就賠你什麽。”“是你說要買什麽就給我什麽,我就喜歡這料子。”楊衍道。

  楊珊珊不跟他攏缸徘鼐畔椎難剩骸盎褂姓庵至獻勇穡俊閉乒竦目匆豢矗潰骸罷舛凶癰蘸妹渙耍玫認賂鱸虜漚酢!

  “我可等不了這麽久。”楊衍被激起怒氣:“要是沒這種料子,你要補給我,要不,回家。”又問掌櫃:“有沒有更好的?拿出來瞧瞧。”

  掌櫃道:“有蘇錦蘇繡,一尺五百錢,我放在後廂房,客倌您要我拿出來給您瞧瞧。”楊衍道:“拿出來開開眼界。”

  秦九獻道:“小弟你別過分了。”楊衍給了個白眼,就不理會。秦九獻道:“過門一家親,我念你是我未來小舅子,你就給我蹬鼻子上臉了。不過就是條破腰帶。就想坑我幾兩銀子?”

  楊衍道:“那是我娘送我的袍子,你賠不起!”秦九獻作勢要打他,楊衍挺起胸膛,絲毫不讓,秦九獻忍了這口氣。

  楊珊珊看局面難以收拾,一把把楊衍拉到外頭去,罵道:“你別不知好歹。”楊衍道:“我就不知好歹,你把衣服還我啊。”說罷又要去扯秦九獻的腰帶。

  楊珊珊大怒,一巴掌打在楊衍臉上。楊衍退開幾步,眼眶泛紅,罵道:“你這賤人,你敢打我!”楊珊珊罵道:“打便打了,又怎樣,滾!”

  楊衍轉身便走,秦九獻要追,楊珊珊一把拉住,罵道:“追什麽?”“要是他把我們的事講了……”秦九獻兀自望著楊衍離去的方向。

  “這我弟,我懂!他不會講。”楊珊珊罵道,“買幾尺布割你肉似的。你回去準備,今晚來我家提親。再推托,抓你去見彭小丐!”說罷也氣衝衝地走了。

  眼看著客人跑光,寶慶號的老板探出頭來,問了一句:“客倌你要提親,我這有做嫁衣的好布,看看不?”

  秦九獻給了他一個白眼。

  離了寶慶號,楊衍滿心氣悶,轉過一個街口,坐在地上生悶氣,心裡不停咒罵楊珊珊這對狗男女。

  昨晚的事,他也不想跟爹娘講,就隻是口頭逞強。他清楚這規矩,領了俠名狀的人,就是各幫派出去的俠士。奸女是天下共誅的大罪,秦九獻這個姐夫是當定了,說給爹娘聽,不過讓他們不開心,頂多罵楊珊珊兩句,這不算好報復。隻是若楊珊珊出嫁了,這幾年的仇不就沒得報了?不行,一定得讓她受點氣。

  他細細尋思,想不著好辦法。楊珊珊個性剛強,以前他試過抓青蛙、小蛇去嚇唬她,結果都是被她一腳踩死,反倒是自己不忍心,難過好幾天。他也想過弄壞她妝盒,搞壞她些小東西,又想到爹娘掙錢不容易,弄壞了又要補上。

  難道自己就拿這賤人沒辦法?楊衍怔怔想著,突然聽到熱鬧,原來是附近有人酬神開戲,楊衍心頭一時無緒,起身跟著人群湊熱鬧。

  到了戲台前,他想起小時候爹娘也帶他來看過戲,當時自己聽不懂戲文,隻覺得台上的旦角花花綠綠的很好看。現在再看,比小時候自然清楚些。

  台上演的是出重編的“林衝夜奔”折子戲,他沒看過水滸,這是第一次聽到故事,大致聽得出,是說有名叫林衝的好漢,被太尉高逑所害落難的故事。自火燒草料場,直聽到林衝得知妻子身亡,決意上梁山。

  聽到:

  “俺指望封侯萬裡班超,

  生比做叛國紅巾,做了背主黃巢,

  卻便似脫韝蒼應,離籠狡兔,拆網騰蛟。

  救國難誰誅正卯,

  掌刑法難得皋陶。

  隻這鬢發蕭蕭,行李蕭條,

  博得個鬥轉天回。”

  台上人唱作具佳,一身激昂,也聽得楊衍心中塊壘難平。他直把林衝當作自己,姐姐當成高逑,隻覺林衝便如自己一般委屈。又聽到:

  “想母妻,將誰靠?

  俺這裡吉凶未可知,

  他那裡生死應難料。

  嚇得俺,汗涔涔,身上似湯澆,

  急煎煎,內心似火燒!

  幼妻室,今何在?

  老宣堂,空喪了,

  劬勞父母的恩難報。

  悲號,歎英雄氣怎消,英雄的氣怎消?”

  又覺林衝悲痛,深有所感。

  就這樣,楊衍直聽到林衝上梁山,觀眾起身鼓掌叫好,他也跟著拍手叫好。正想聽下去,卻發現人群漸散,他訝異問道:“就這樣?沒了?不是要殺高逑?”

  有人回道:“沒了,想知道後面,看水滸傳去。”

  “水虎傳”,楊衍默默記下書名,納悶道:“林衝是頭猛虎,他上梁山,那也該是山虎傳,怎麽會是水虎?水邊又怎麽會有老虎?”不管如何,他總有一天要找這本書看看,要能看到林衝殺高逑,那才叫大快人心呢。

  雖然境遇相似,但自己可不能殺了姐姐,楊衍聽了一折戲,但要如何報仇,還是沒個底氣,隻得在街上四處遊蕩。

  正巧走到一間鐵鋪前,楊衍望了望鐵鋪裡頭,看見刀劍羅列,還有些家用的菜刀、柴刀等。楊衍停下腳步,突然心生一計,問鐵鋪老板道:“有沒有小剪刀?”

  “有,都有。小哥你要剪啥的?頭髮?布料?”“布料。”楊衍回答:“小把一點的,別太大。”

  鐵匠拿了一把裁縫刀給他,楊衍看了看,說道:“還是太大,有沒有更小點的?”鐵匠回答:“最小就這把了。”

  楊衍嘟起嘴巴,又問:“那更小的剪刀呢?沒了嗎?”鐵匠想了一下,拿出一把半個巴掌大小的指甲剪:“這是剪指甲的。你看合用不?”

  楊衍拿在手中掂了掂,問:“這能剪斷布料嗎?”“粗麻有點難,剪錦鍛不太利索。”

  “多少錢?”楊衍心想:“湊合著用吧”。

  鐵匠道:“十文錢。”

  楊衍一摸口袋,隻得五文錢。臉色一黯,把指甲剪遞還給鐵匠道:“那算了。”

  鐵匠道:“小哥是楊正德楊家的公子吧?陶老爺蓋房子時,我去做過鐵工,見你給楊老伯送過飯。”楊衍訝異對方認得他,點頭稱是。

  鐵匠把剪刀又遞回給楊衍:“我表嫂寡居,又要帶個孩子,屋簷破了,還是楊老伯幫忙補上的。這恩情我一直記著,這把指甲剪送你了。”

  楊衍喜道:“真的嗎?”

  鐵匠道:“楊老伯幫了不少人忙,大家都感念他呢。”說罷,又把指甲剪從楊衍手上拿回:“我再幫你磨兩下。”

  楊衍收了禮物,心想報仇得望。看看天色已近黃昏,也該回家了。

  他出了城,走進樹林。過了樹林,就是他家,孤伶伶的一間宅子,很好辨認。

  楊衍走在樹林間,橘黃的天光雖是微弱,但還夠讓他辨明前路。他一面走一面想著娘親會做什麽晚餐。

  想著想著,他便聞到了一陣蘿卜香味。楊衍一喜,舉起腳跑了起來,一口氣跑到了家門前。才剛推開了門,隻聽得一片刀劍鏗鏘聲。

  銀光和血,這是楊衍眼裡瞬間所見。血沾染在刀劍上……爺爺、爹親、娘親身上,還有青衣人、藍衣人身上。

  楊衍還來不及搞清楚這是怎麽一回事,便聽見了爹親撕心裂肺的呼喊。

  “衍兒!快逃!”

  楊衍瞬間回過神,所有人的動作都快了起來。他見到爹親握著劍與青衣劍客纏鬥,身上已有多處劍傷,爺爺與娘親也握著劍夾攻另外一名藍衣劍客。

  爹親要他快逃的聲音不停地在楊衍腦中炸開,但是來不及了,他的身體如灌了醋一般酸軟,動也動不了。

  那名藍衣人甩開了楊氏與爺爺的糾纏,衝向楊衍。爺爺趕忙飛撲而起想要攔截,那藍衣人猛然回頭,一劍平削。這一劍走勢巧妙,就是要應付從後追擊的敵人。楊衍的爺爺護孫心切,竟來不及攔阻。

  一顆頭平平整整地被削落,因為走勢太快,那顆頭順著慣性向前飛出,在地上滾了滾,落在了楊衍面前。

  兀自瞪大著眼睛,彷佛在囑咐著楊衍快逃。

  楊衍以為自己會尖叫出聲,哭喊著叫爺爺,但是他沒有。他像是被一層東西給罩住,所有的聲音都傳不出他的心髒。隨即,他覺得一股巨力衝擊胸口,不由得眼前一黑,往後倒去。

  ※

  這一昏,便不知多少時間過去,待得楊衍再張開眼睛,眼前還是自己的家。最熟悉不過的地方,最熟悉不過的環境。

  隻是,他一張眼,就看到爹、娘、姐姐雙手被反綁在後,連雙腳也被綁住了。

  他試著掙扎了一下,發現自己的雙手也被反綁,然後他又看到小弟的搖籃也被放在堂中。

  桌椅被推到靠牆的一側,亮出中間空地,青衣人與藍衣人就站在那。藍衣人年約二十好幾,身形瘦長,一顆蒜鼻格外醒目,青衣人年約三十好幾,雙眼精光爆射,身材卻比楊珊珊還矮半個頭。

  除了這兩人,還有一個,那是楊衍之前沒注意到的。

  中年人,年約五旬,頭戴遠遊冠,唇上蓄著小須,披著一件外黑內紅的披風,臉若寒霜,無絲毫表情,就坐在爺爺最愛的椅子上。屋裡的桌椅都被堆得十分凌亂,唯有這人周遭整齊如昔,他雙手交疊,不發一語,隻是靜靜看著。

  “你們是誰!為什麽要害我們!”楊衍大吼。

  “衍兒,不要說話!”楊正德急忙喝叱楊衍,又轉頭道:“放過他們,跟他們沒關系,他們不能報仇。你們知道規矩的,仇不過三代,他們是第四代,他們不能報仇!”

  楊正德說完,隻是不停磕頭。楊氏眼眶含淚,也跟著磕頭。楊珊珊嚇得不停啜泣,隻是不斷低聲道:“你們找錯人了,你們一定找錯人了……”

  楊衍依然破口大罵:“你們殺了爺爺,你們殺了爺爺!殺千刀的,我要你們償命!償命!”

  “閉嘴!雜種!”青衣人一腳將楊衍踢翻在地!楊衍兀自破口大罵,楊正德也勸不動。

  青衣人順手打破桌上的碗,抓起一把碎片,塞到楊衍口中,再用力合上楊衍下顎。碎片劃破嘴巴,從臉頰凸了出來,楊衍張口不得,流了滿嘴血,隻能發出呼呼的聲音。青衣人笑道:“你說什麽?我聽不清楚啊,大聲點。”

  藍衣人道:“你們既然知道江湖規矩,就應該早點自盡,幹嘛活著禍延子孫?連累我們找得可久了,你瞧你面子多大,連掌門都為你來了。”藍衣人說著看向身後的黑袍中年,眼神中帶著詢問。

  那黑袍客仍是面無表情,眼中既無憐憫,也無復仇的興奮,反倒似個局外人。

  藍衣人提起劍,接著道:“從哪個開始好?”

  說罷,看了楊氏一眼,楊氏自知難幸,對著楊正德苦笑道:“正德,我們來世再作夫妻。”

  楊正德隻來得及叫一聲“娘子”,藍衣人手起一劍,將楊氏喉管劃破,鮮血噴了出來,灑得桌上、地上,滿滿都是。

  楊珊珊大聲尖叫,楊衍見母親慘死,一口怒氣填塞在胸,彷佛就要炸開一樣,卻又無可宣泄,隻能不斷扭動身體,奮力掙扎,繩索將雙手雙腳都勒出血來,他卻毫無所覺。

  藍衣人接著提劍對著楊正德道:“再來換你了!”

  黑袍人輕輕咳了一聲,藍衣人像是背後被人劈了一刀似的,肩膀立時聳了起來。

  青衣人沈聲道:“先殺小的。”

  藍衣人這才醒覺過來,對楊正德道:“三個,你留一個,剩下兩個要死,你要留哪個?”

  楊正德看著愛妻慘死,又聽到這個問題,不禁一愣,顫抖著聲音問道:“你……你說什麽?”

  藍衣人道:“仇不過三代,滅不能滿門。爺爺我對你好,讓你自己挑,留哪個當滅門種?”

  楊正德看了一眼楊衍與楊珊珊,又看向搖籃中的嬰兒,兀自遊移不定,不禁看了黑袍人一眼。黑袍人仍是沉靜地坐著,似乎也在等他作決定。

  藍衣人道:“要不,你說,先殺哪個?”

  楊正德顫聲道:“我……我……”

  手心手背都是肉,楊正德心中酸楚,卻又哪裡能下決定?

  藍衣人道:“要不,我幫你選了。”說罷,把劍對著楊衍。楊衍絲毫不懼,他滿口鮮血,已經說不出話來,但仍雙眼圓睜,猶如有火噴出來一般。

  藍衣人又把劍指向楊珊珊道:“還是這個?”

  楊珊珊搖頭尖叫:“不要,不要殺我!”

  藍衣人又威逼道:“決定好了沒?留哪個?”

  楊正德心知求饒無用,一咬牙,下定決心道:“留最小的。”

  他話說完,撇過頭去,不敢看楊衍與楊珊珊。

  藍衣人哈哈笑道:“聽到沒,你們的老爹不要你們了。”

  說罷,手起一劍,楊衍只看到搖籃中濺起一道血,聽得“哇啊”一聲哭啼,就再無聲響。

  藍衣人笑道:“有趣!有趣!”

  楊衍腦中一片空白,心裡想的隻有“小弟死了?小弟也死了?”自己都沒抱上幾回的小弟,就這樣死了?

  他看不清搖籃裡頭的情況,隻盼著還有一點奇跡。

  但,這太渺茫。

  突然,院子大門呀的一聲被推了開來。眾人望去,正是秦九獻。他手提一隻活雁,剛打開門,便見到如此駭人情景。

  “九獻,救命!”楊珊珊見愛人來到,大聲呼救。楊衍第一次對他未來的姐夫存著這麽大的想望,盼著秦九獻能將眼前這三個惡徒千刀萬剮。

  秦九獻丟下活雁,正準備拔劍,青衣人颼的一聲,竄到秦九獻面前。他的劍更快,秦九獻劍才剛拔出,就覺得手臂上一陣劇痛,已被畫出長長一道血痕,登時血流如注,長劍落地。

  隻這麽一傷見血,他方才的血氣之勇便全然消失無蹤,忙跪倒在地,抱著青衣人大腿,涕淚具下喊道:“大爺饒命!我不知道,我沒看到!”他本是剛領俠名狀的新人,實戰經驗近無,更不曾殺傷人命,眼前這般生死相博的局面,他未戰已怯。

  青衣人輕蔑地看著秦九獻,本對情郎呼救的楊珊珊也啞口無聲,楊衍的心更是冷得如同沈到冰窖之中。

  青衣人看向黑袍人,黑袍人輕輕揮了揮手,青衣人便移開了原本指著秦九獻的劍尖。秦九獻如蒙大赦,大聲道:“我不會說出去,我不會說出去!”

  他竟連一眼都不敢看向楊珊珊,慌忙連滾帶爬,逃了出去。

  藍衣人對著楊珊珊笑道:“這就你情人?這麽不濟,還不如跟了我。”

  楊珊珊忽然不停叩頭,哭泣哀求:“大爺,讓我跟你!求求你,你放過我,我來服侍你!我會讓你很舒服的!”

  楊衍與楊正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楊正德顫聲道:“珊兒,你……你在說什麽?”

  楊珊珊道:“你就隻偏心小弟!我不要死,我不要!”隨即轉頭對藍衣人哀求:“我爹都不要我了,這個小弟我一向討厭,我不要跟他們一起死!”

  楊衍又驚又恐,此刻他寧死也不願向仇人示弱,卻想不到楊珊珊為了保命,提出如此無恥條件,隻覺楊珊珊猶如這三人共犯,共同屠戮自己一家。

  楊正德大罵:“奸女,壞人名節,天下共誅!你們不能這樣做!”

  “我是自願的,我是自願的!”楊珊珊哀求道:“你們放過我,我哪敢去誣告你們!”

  藍衣人吞了口口水,用詢問的眼神看向黑袍人。黑袍人沒有出聲,顯是默許了――任何能夠折磨楊家人的行為,他都不會反對。

  藍衣人大喜,正要向前,楊正德大喊一聲:“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說罷,口吐鮮血,竟已咬舌自盡。

  楊衍狂氣怒湧,腦袋像是陡然漲大了十倍,天旋地轉一片混亂。他胸口有一團火,胃卻急速收縮,他想吐,但隻能乾嘔,又牽動了口中的破碗碎片,碎片從臉頰一根根突了出來。但他感覺不到痛,他隻感覺到熱,很熱很熱。那團火蔓延開來,由內而外燒灼他,他隻是不停大口喘息,張大了眼睛,讓那股熱從眼中、口中宣泄出去,血絲爬滿了雙眼。

  藍衣人罵了一聲,將楊正德屍體踹開,轉頭問青衣人道:“要不先把那小子解決了吧?”

  青衣人道:“你傻了啊,這小子死了,她還服侍你幹嘛?”

  藍衣人道:“還是石九哥想得周到,哈!”

  藍衣人一劍割開綁在楊珊珊身上的繩索,楊珊珊褪去衣褲,露出一雙雪乳,藍衣人將褲子脫下,用命令的語氣說:“用嘴。”說著用力把她的頭按下去,露出滿意的表情。

  青衣人石九提起楊衍笑道;“你還是處吧,現在不看,死了就沒機會。”

  他不想看,但他沒有轉開頭。

  他要認得這三個人,一定要認得,即便在地獄裡煎熬一千萬年,他也要回來報仇。不!他已經不懼怕地獄,因為這裡就是地獄!

  他緊握著那把鐵鋪買回來的指甲剪!他藏在袖子裡,本想趁著秦九獻不注意時,剪斷那個腰帶當作報復,他看見秦九獻來時,才想起這把剪子。這把剪子並沒有被搜走,他悄無聲息地從袖子裡取出,趁著石九專注眼前的活春宮時,一點一點地剪斷自己手上的繩索。

  他要反擊,即便知道眼前人武功高強,拚死也要反擊,用那把指甲剪,插在任何一個仇人身上,甚至可以是楊珊珊的身上。

  過去他與楊珊珊不合,隻是姐弟之間的衝突,但唯有這一刻……這一刻,他是真心痛恨楊珊珊,他甚至分不清楚,他更恨這些人還是更恨這無恥的姐姐。

  黑袍人似乎沒有察覺楊衍的舉動,藍衣人也正陶醉在楊珊珊的服侍。

  只差一點了,只差一點了,他就要掙脫束縛,向他們復仇。

  “石九哥也過來,這娘們夠騷,我們一起……喔……”藍衣人發出舒服的淫笑。

  就在此時,藍衣人慘叫一聲,楊珊珊滿口鮮血,將頭撞向藍衣人手上的劍,隨即一扭粉頸,被割斷的頸動脈頓時噴出滿天血花。

  血花中,他看到楊珊珊倒下的身影,似乎在對他微笑。

  楊衍不敢置信,他不明白,不明白剛才還想苟且偷生的姐姐,為什麽又突然主動尋死?

  他此時雙腳受縛,隻能跪在地上,腦中混亂不堪。藍衣人疼得滿地打滾,不斷慘叫,石九震驚眼前的變故,但楊衍眼中隻有血。

  血,都是血,爺爺的血,娘親的血,小弟的血,爹爹的血,還有,前一刻他還深深痛恨的,楊珊珊的血。他們全家人的血。

  於此同時,楊衍手上的繩索割斷了。

  他下意識地握緊剪刀,帶著滿腔恨火,奮力刺向石九的肚子。

  這一擊得手,剪刀插入石九腹部,楊衍用力一轉,石九悶哼一聲,劇痛讓他失去理智,大怒道:“放手!”揮劍砍向楊衍。

  楊衍圓睜雙眼,準備受死。

  那劍卻突然在楊衍額頭前生生停住。

  隻這一瞬間,黑袍人已經站在他與石九中間,一手抓握住石九的劍,另一手則按在楊衍肩上。

  楊衍隻覺得那掌上似有無邊巨力,像是背著一顆萬斤巨石,壓得他一根手指都動不了,連手上的指甲剪也漸漸握不住。他不肯放棄這唯一的武器,仍是緊緊握住,無奈終是抵抗不了,手一松,讓指甲剪落了地。

  黑袍人看了石九一眼,眉毛輕輕跳了一下,似在詢問。石九忙道:“對不起,掌門,我……我一時氣憤……我沒想……壞了規矩。”說著,捂著肚子退到一邊。

  黑袍人看著楊衍,淡淡道:“你有一個好姐姐。”

  這是今天楊衍唯一聽到他說的一句話,那是北方口音。黑袍人隨即輕輕一推,楊衍臀部落地,向後滑行了好幾尺,直到重重撞在牆壁上。

  這一撞,撞得楊衍眼前一黑。

  ※

  第二天,楊衍張開眼睛,眼前隻有一片紅。

  血一樣的紅。

  他記得昨天發生的一切事情,但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平靜,很意外的平靜,像是這一切沒有發生過一樣。

  爺爺的屍體沒有頭,姐姐的屍體裸著身,他的小弟,在血染的搖籃裡,沒有哭喊,還有爹跟娘,正躺在地上。

  看到這一切,卻好平靜。他覺得他這輩子的悲與痛,都在昨夜傾泄一空。

  他不顧嘴巴與全身的疼痛,蠕動著身體,撿起了那把指甲剪,把自己腳上的繩索剪斷。

  他站起身來,卻沒有抱著父母的屍體痛哭,也沒有試圖安葬他們,甚至連拿塊布蓋起赤裸的姐姐也沒有。他根本沒有再靠近過屍體一步,隻是一點一點,一點一點的,挖出口中那些已經穿透臉頰的破碗碎片,用水清洗傷口。

  很疼,但楊衍感覺不到疼。

  他想把沾上眼睛的鮮血洗去, 但那片紅洗不去。他不知道他的雙眼布滿再也褪不掉的血絲,昨天目睹的一切,不僅改變了他的心智,也傷害了他的眼睛。

  從此之後,楊衍看這個世界,都是紅色的。

  他想起父親留給他的暗格,於是到父親的房間中搜查,終於在書桌底下找到一模一樣的暗格。他從裡頭找出一個木抽,木抽裡頭,放著一塊金色令牌,拿起來沈甸甸,頗有份量,估計是外金內銀。

  父親怎麽會有這麽貴重的東西?又為什麽藏在這?他看見上面寫著四個字:“仙霞掌令”。

  他又回到自己房間,取出自己暗格中所藏的繡花針球。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麽要留他活命。

  他不知道那些所謂的“規矩”。

  他更不知道,欺負他十幾年的楊珊珊,為什麽最後會願意為他而死?

  還有她死前的那抹微笑。

  但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事,他會永遠記得這件事。

  他將衣服打包,將繡花針球與令牌揣入懷中收好。

  他舉起火把,回頭再看這個家最後一眼。

  “想母妻,將誰靠?

  俺這裡吉凶未可知,

  他那裡生死應難料。

  嚇得俺,汗涔涔,身上似湯澆,

  急煎煎,內心似火燒。

  幼妻室,今何在?

  老宣堂,空喪了,

  劬勞父母的恩難報……”

  楊衍扔下火把,讓火舌吞沒小屋,趁著暮色,離開他這個曾經有過的家。

  “悲號──歎英雄氣怎消,英雄的氣怎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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