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子概說得淡然,渾不將底下三百多人放在眼裡,李景風見他這氣概,又是欽佩又是擔憂。
此刻大棚內外一片靜默,棚外婦孺們臉色慘然,更有不少婦女嚶嚶啜泣,有些年紀小的還不知發生何事,一些年紀稍大的馬匪更是連連搖頭,彷徨無錯。李景風瞥了一眼祈威,向來蠻橫粗暴,連饒刀把子都敢衝撞的祈威此刻鐵青著臉,似乎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唯有饒刀把子坦然無懼,只聽他冷笑道:“三爺真是大口氣,莫非銀衛已將這山寨包圍了?不然,你一人真能挑下寨裡這百多人?”
“大年夜裡天寒地凍,也只有我閑得慌來這山寨做客。”齊子概摸著下巴道,“外頭沒人,眼下只有我知道這山寨,你們要是殺了我,明兒個太陽照舊升起,由得你騎馬扯旗。”
“三爺,劃個道吧。”饒刀把子道,“今日山寨露了隱密,讓三爺直搗黃龍,這事三爺想怎麽了?”
“強龍不壓地頭蛇,讓你說話,你想我怎麽了?”齊子概道,“你說,我聽著。”
李景風甚是焦慮,他初入江湖,齊三爺的名聲雖聽過,卻不知道是個怎樣的人,只聽說他武功高絕,是有名的好漢。但武功再高,能一個人應付這百多人嗎?他無論怎麽想象都想不著以一敵百的景象,真動起武來,三爺只怕要糟。
然而齊子概是崆峒掌門的親弟,論起身份是青城雅爺這輩,比之沈玉傾還要高上那麽一點半點,若死在這裡,那真是震動武林的大事。崆峒就算把地皮給刮了,也會找著這殺人凶手,仇名狀一發,山寨裡三百余人只怕一個活口都留不下,這紙真能包住火,端得不漏風聲?又,三爺既然到來,是否鐵劍銀衛早已知道饒刀寨,讓這三爺來探探風聲,摸摸底細?三爺有恃無恐,是否也是因此?
若三爺殺不得,那只能關起來作為要挾了,或許能爭取時間,替山寨找個出路?想到這,李景風一愣,心想,我怎麽一心替山寨著想?要逃走,不正得著落在三爺身上?三爺要是被關了,豈不是更無出路?
可若三爺今日不死,只要一離開山寨,山寨已被發現,必然遭到剿滅。殺不得,放不走,當真難辦。他左思右想,想不出一個結果,就看饒刀把子如何開口應付。
饒刀把子道:“就兩條路,三爺選一條。一,三爺要殺,這裡一百多人跟你拚個死活。”
齊子概點點頭:“還行。”
“第二條,三爺給條生路,今冬過後,饒刀山寨散了,弟兄們各謀生路,從此富貴有命,生死在天。”
祈威臉色一變,道:“寨主!山寨散了,弟兄們怎麽活?”
饒刀把子道:“顧不得,弟兄們隻得各安天命。”
老賴皮聽了這話,高聲喊道:“刀把子,你不能撒下兄弟不管!”又有人喊道:“三爺又怎地?我們跟他拚了!”
呼地聽得一聲吼叫,一條人影躍起身來,衝向齊子概,原來是饒長生。他之前被李景風掃倒在地,一時不能起身,齊子概自報名號,他忍著等疼痛過去。他不知父親為何如此忌憚這名“三爺”,只聽到父親說要解散山寨,憤而暴起,揮拳打向齊子概。
饒刀把子勃然變色,衝向前去,喝道:“蠢才,作死嗎!”
饒長生才到齊子概面前三尺,李景風看得真切,只見齊子概右腳一掃,正掃中饒長生膝彎,饒長生撲地摔倒。大過年正當節慶,饒刀把子隨身的鬼頭刀未帶出門,他救兒心切,
將手上當作彩品的初衷刺向齊子概。齊子概伸出雙指一夾,夾個正著,饒刀把子順勢抽劍,他刀劍均有造詣,一招青蛇出洞遞向齊子概胸口,要逼齊子概後撤。 齊子概仍不起身,伸指一彈,這一劍便歪去一旁,饒刀把子重心偏斜,眼看要摔倒在齊子概懷裡。他功力深厚,隻踉蹌了一步,伸手抓住饒長生,將他往棚外扔去。
那饒長生身在半空,大喊:“山寨就快沒了,大夥還想什麽?!殺了這賊子啊!!”
他這一聲喊,底下三百余人都動了起來,有囑咐家人去拿兵器的,也有自行回屋取兵器的,更有數十名亡命之徒赤手空拳衝向棚裡。
饒刀把子急喊住手,老賴皮喊道:“刀把子,後退無路,只能拚命!”李景風眼看要大亂,也忙喊道:“不要動手,不要動手!”可以他身分,又有誰會睬他?
齊子概站起身來,喝道:“寨主借個路!”右手一掃便將饒刀把子推到一旁,腳下一挑一撥,那板凳橫翻起來。齊子概雙掌一推,那板凳夾著一股巨力打橫向前飛出,衝在頭前的幾人伸手阻擋,唉呦呦幾聲慘叫,摔倒在地。齊子概一蹬腳,身子如箭般竄入人群中,他知對手人多,若被包圍便難以施展,在人群中左右穿梭,忽前忽後,拳打腳踢,每下必中,中者必倒,當真動如電閃,擊若驚濤,一時隻聞慘叫連連,不一會便有十數人倒地不起。
李景風直看得目瞪口呆,這是他前所未見的武學境界,猶在沈未辰之上。只是他不明白為何齊子概拳打腳踢,馬賊們卻不知閃避,好像是任由他打似的?便如之前饒長生被他踢倒,於自己眼中看來饒長生根本是不閃不避,即便閃不開也該有些反應才是吧?他百思不解,忽然察覺有人拉他袖口,一轉頭,白妞喊道:“景風哥,快走!”
李景風這才反應過來,急道:“不能走!”他上前要阻止眾人,卻被白妞一把拽住,說道:“景風哥別鬧了!爹爹跟叔伯們都不是對手,你上去拖累他們幹嘛?”
李景風道:“打下去不是辦法!”他雖惱齊子概騙了他,但他知饒刀把子心事,這一開戰,齊子概無論死活,對山寨都非好事。他明知自己能力有限,卻忍不住要上前攔阻,白妞死命抱住他,喊道:“別去挨打了,跟我回去躲躲!”
祈威喊道:“大夥圍上,別讓他走動!”那數十名馬匪團團包圍,要阻擋齊子概,但齊子概身法實在太快,一繞一轉又衝出人群,左右兩拳又打翻了兩名馬匪,向老賴皮奔去。
五當家老賴皮是五形拳出身,平時上陣不用兵器,馬戰時遇上對手,縱馬近身,一拳便能打斷對手幾根肋骨。有一回山寨中嬉鬧,饒刀把子砍了塊一寸厚的木板,老賴皮一拳洞穿,連饒刀把子都敬佩不已。此刻他見齊子概奔來,當即沉腰坐馬,雙拳握在腹側,深吸一口氣,大喝一聲,一招“一了百了”打向齊子概。
這招一了百了可不是尋常武學,而是拳術中化繁為簡的一招,看似一記普通正拳,實則吸納、運氣都是學問。這一拳出去,若中敵身,敵必死,若不中,自己空門大露,往往為敵所製,那也是死,隻此一拳,勝負立判,無須糾纏後手如何應敵,當真是一了百了。
他知齊子概武功高絕,自己絕計贏不了他,但只需令他受創,或許能緩他腳步,甚至只需阻上一阻,讓弟兄們圍上,就有機會傷著對頭。當此山寨存亡關頭,這一拳不止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更是他豁出性命的一擊,拳未到,勁風撲面。
如此猛惡的一拳,若不是閃避,便要停下腳步擋下,齊子概喊了一聲好,隨手一拳揮出。兩拳相碰,老賴皮慘叫一聲,手臂軟軟垂下,竟已骨折,齊子概腳下卻無耽擱,繞至老賴皮身後,飛起一腳又踹倒一名馬賊。
隻頃刻間已有二十余人受傷倒下,齊子概卻顯得氣定神閑,似乎猶有余力,武功之高當真驚世駭俗。李景風突然驚覺,他要一個人挑下饒刀山寨或許並非不可能。
忽聞馬蹄聲響,十數名馬賊手持長刀長槍縱馬而來,當中兩人喊道:“刀把子,祈當家,接兵器!”說罷分別擲出一柄長刀,一柄鬼頭刀。饒刀把子、祈威各自接過兵器。
那十余騎衝入人群中,山寨中人功夫雖不如大門派正規弟子,但馬上作戰卻是嫻熟,兩柄鐵槍刺向齊子概。齊子概雙手抓住長槍,夾在脅下,大喝一聲,將兩人高高舉起。那兩人料不到他如此神力,驚呼慘叫,齊子概將他們兩人當成兵器,掃向其他騎手。又有兩人被撞下馬來,連同之前被舉起那兩人,兩兩滾成一團。齊子概雙槍在手,左掃右劈,舞得如鐵桶一般,無人能近。
白妞抓緊了李景風手臂,顫聲道:“他不是人,是妖怪……妖怪……”
饒刀把子接過鬼頭刀,隻一遲疑便躍入戰圈,李景風忙喊:“寨主不要!”
只見饒刀把子豎起刀面,往自家人背上拍去,喊道:“住手!快住手!通通給我住手!”
眾人見了齊子概神威,正自驚駭,又見饒刀把子驅趕人群,紛紛住手。祈威喊道:“刀把子,這時候你還心軟?!”
饒刀把子推開眾人,清出一條往大棚的路,怒罵道:“讓開、讓開!他娘的,現在還有誰當我是寨主,你們還當我是寨主嗎?你們還當我是寨主嗎?!操,誰再動手,老子第一個收拾他!”
饒長生喊道:“爹!”
饒刀把子搶上前去,扇了饒長生一巴掌,叱道:“閉嘴!”又走到祈威面前,一把拉住祈威胸口,罵道,“饒刀寨他娘的改姓祈了嗎?!”
祈威默默不語,其余馬賊也各自低頭,過了會,又有數十人各自持著兵器來到,見了這景況,一時也不敢動手。
饒刀把子鐵青著臉,指著大棚道:“三爺,裡頭說話!”
齊子概點點頭,往棚內走去。剛才一場廝殺,他竟連大氣都沒喘上一口。走到大棚中間,方才那板凳還翻倒棚中,齊子概腳尖一踢,板凳半空中翻了幾轉,穩穩落地,位置與之前分毫不差。
齊子概坐回座位,見棚外眾人仍未放松,團團包圍住大棚,他也無懼,問道:“寨主怎麽說?”
饒刀把子道:“話我說過了,換三爺說了。”
齊子概道:“第一條路,跟我拚命,你也見著了,這拚不得。退一百步說,我要走,你們攔不住。”
饒刀把子點點頭,道:“人說三爺武功天下第一,今日開了眼。”
齊子概搔搔鼻子,道:“天下第一未必,老話一句,一山還有一山高。”接著又搖搖頭,“至於第二條路……你刀把子是寨主,也是債主。這個債是欠債的債,不是人欠你的債,是你欠別人的債。隴南幾百裡方圓的居民是欠了誰,由得你這樣糟踐,奉養你們這些不生不養的自來爹娘?山寨散了,這些年劫掠的錢財,還有戚風村四百多口人命,找誰索討去?”
這是李景風第二次聽到戚風村的名號,仍不知根底,此時也不宜插嘴。只聽饒刀把子問道:“那三爺打算怎麽了?”
齊子概摸摸下巴,抬頭道:“你若降了,我替朱爺幫你招安。”
李景風大喜過望,若能招安,那是最好的結果,可又想到饒刀把子說過,鐵劍銀衛不收叛徒,他轉頭望向棚外,果然眾人聽了這話,議論紛紛起來,有些人欣喜,有些人憂慮,也有愁眉苦臉,更有些人滿臉憤恨,似是不甘。
饒刀把子道:“招安可以,就有一個要求。”
齊子概訝異道:“你還有要求?”
饒刀把子道:“我這有六十多名弟兄以前進過鐵衛,三爺,既往不咎。”
齊子概搖頭:“這不行,鐵衛名聲不能敗壞,這是規矩,我幫不了你。”
饒刀把子道:“那放這些兄弟走,要招安的招安,要走的走。”
齊子概道:“當鐵劍銀衛就該有覺悟,犯了事被逐出,該當另謀生計,做馬匪算什麽好漢?”
饒刀把子道:“眾家兄弟當馬匪就沒想過是條好漢。三爺,我就問你一句,別家門派當馬匪,搶的是過往商客,那才有杵兒,有誰似崆峒的馬匪一般,要不四竄遊蕩,當個孤魂野鬼,要不滋擾鄉鄰,打些糟糠粗油?”
於這點上李景風也覺納悶,青城也有馬匪,不過多半打劫商旅,商旅也多半雇有保鏢護院,遇上時一場好殺,卻不像饒刀寨這般去打劫村子。誠如祈威所言,打劫這些破落村莊,不刮地皮,哪有油水?
齊子概道:“邊關封了百年,準出不準進,連鐵劍銀衛也是一般,哪有破例?”
饒刀把子道:“邊關封了就是斷了商路。甘肅一帶的商旅不是販藥給唐門,就是作礦產兵器的買賣,那都是大生意,有些還是鐵衛押送。隴地天寒土瘠,這六十幾名弟兄學了半輩子武功,就只會點把式,連俠名狀都沒有,弟兄若不是被逼得沒生路,誰要當強人?”
齊子概道:“合著你還佔個理字?那些老實的莊稼人合該受苦,養你們這不管生養的爹娘?”
饒刀把子道:“我不佔理。這世道,喘著活,歇著死,就圖不斷這口氣,今日被三爺逮著了,我也就替弟兄們尋條活路。我再問一個問題。”他橫刀指向李景風問,“這位弟兄是被逼上山來落草,要如何處置?”
齊子概道:“他既非自願,自不追究。”
“好!”饒刀把子朗聲道,“這六十幾名鐵衛的弟兄都與這小兄弟一般,是被我逼上山來做馬賊,受我脅迫,不算犯戒!這所有罪責,連同戚風村四百條人命,俱是我一人所為,望三爺寬大處置!”
說罷,饒刀把子猛地拔刀自刎。
他這舉動出乎眾人意料,剛攬了罪責,立即拔刀自刎,眾人離得甚遠,來不及阻止。忽見一團巨大黑影向前飛縱,眾人眼前一花,只有李景風見著,那是齊子概將板凳擲出,阻攔饒刀把子自盡。他一擲用了全力,板凳擊中饒刀把子手臂,登時臂骨斷折,然而饒刀把子脖子仍是血流如注。饒長生這才驚呼一聲:“爹!”撲向前去,齊子概卻快他一步到饒刀把子身前,順手奪去鬼頭刀,要去察看他傷勢。
只見饒刀把子搖搖晃晃,坐倒在地,眾人以為他已自刎身亡,悲憤交集。老賴皮喊道:“招個屌安,大夥替刀把子報仇!”他呼一聲喊,眾人搶入棚中,李景風掙脫白妞,快步搶上前,擋在眾人與齊子概中間攔阻道:“不要啊!”他心想,饒刀把子犧牲自己來救眾人,若是又與齊子概衝突,豈不是白白犧牲?
可山寨群情激憤,哪有人肯聽他說話?忽聽到饒刀把子喊道:“我沒死,都退下!”聲音甚是虛弱。
眾人聽他出聲,又驚又喜,原來他那一刀隻劃破皮肉,未傷及血路,總算保住一命。
齊子概鐵青著臉,道:“你想以命逼我就范?你便死了,與我何乾?”
饒刀把子道:“若是無乾,三爺何必救我?”
李景風也已看出,齊子概有意招安他們,只是限於規矩,不能縱放。
齊子概冷哼一聲,道:“你要裝善人,救部屬,當日滅戚風村時,怎就沒這點善念?”
李景風喊道:“戚風村不是饒刀寨滅的!”
齊子概問道:“你又知道什麽?”
李景風道:“饒寨主不是這樣的人,他若是,就不會抓著我不放,前日也不會救你!三爺你是明白人,心裡有數,別拿這擠兌人家!”
齊子概眉頭一挑,笑道:“我瞧你跟他們挺親近的,不如入夥跟著招安吧?”
李景風搖頭道:“我說的是實話!”
他見齊子概眉頭一皺,知道自己並未猜錯,這位三爺必然對戚風村的案子起疑,故意提起只是想擠兌饒刀把子。齊子概心思被戳破,深吸一口氣,對饒刀把子道:“我本不是為你們而來,只是路過時見著這山寨,這才起疑,裝成路客試你們一試。你們都是好人,可乾的壞事半點不假,我想招安你們,你們卻又不願。饒刀把子是條好漢,那咱們就用好漢的方法解決!”
說完齊子概向棚外走了幾步,對眾人說道:“一個也好,十個也好,還是你們百來個齊上,看是要比拚刀槍劍戟,抑或是拳腳暗器。要是錯手把我殺了更好,你們當中要是有一項功夫贏了我,我就當今天沒來過!”說罷負手而立,僅這一站,淵渟嶽峙,巍然若神,當真有以一敵百的氣概。他又道:“若是贏不了我,入春時,這山寨就散了,之後怎麽謀生那是你們的事,我管不著,再犯到我手上,可沒另一個好漢照顧你們!”
齊子概這番話已是大大讓步,招安既然不能,可也不能輕易放過山寨。李景風忽覺手腕一緊,回過頭去,見白妞正抓著自己手臂,眼眶泛紅,泫然欲泣。李景風安慰道:“三爺不會跟咱們為難了。”不知不覺,他話語中也與饒刀山寨站在一塊了。
白妞哭道:“下了山還怎麽活?要能活,爹也不會上山啊……”
李景風轉念一想,覺得白妞這話有理,山寨解散,這幫人若無出路,又得再落草為匪,屆時無饒刀把子統領,只怕要殺傷人命。且山寨要撤並不容易,這些矮屋籬耙、低牆哨所雖然簡陋,卻也是苦心建造。他又想起後山那塊荒地,饒刀把子隻盼著有天能墾荒,讓饒刀寨變成饒家村,這一散夥,多年經營俱作煙消雲散。
他望向棚外,棚外眾人似乎也作此感想,一個個面面相覷,不少人握緊了兵器,準備上場一陣廝殺。可他們方見過齊子概一身能為,莫說單打獨鬥,便是一二十個人上去怕也是一時半刻便被打發掉,唯有大夥齊上才有些勝算。這又回到之前群毆的模樣,頂多只是不傷性命,免不了傷筋動骨,皮肉挨疼,更不知勝算幾何。
齊子概見眾人不動,朗聲道:“沒人想要上前一試嗎?難道偌大的饒刀寨只有刀把子一名好漢?!”
祈威一個眼神,向三當家楊青、四當家李嶽示意,兩人點點頭,祈威上前一步,舉起手中大刀,楊青李嶽各自舉起慣用的雙槍與狼牙棒,跟在祈威身後。至於老賴皮,他手臂骨折,不能再戰,仍也跟在三人身後。
祈威舉刀道:“三爺武功蓋世,我等不敢小瞧。饒刀寨大夥是兄弟,同進退共生死,沒分彼此,就與三爺分個高低!”說完,轉頭對同伴高聲喊道,“諸位弟兄,向三爺討教幾招!”
這是一班亡命之徒,聽到二當家這樣說,各自舉起兵器,齊聲吶喊,聲動四周,氣勢壯闊,要與齊子概一拚生死。齊子概見他們重振氣勢,兵器、馬匹俱齊,知道此仗不同之前,也自凝神戒備。
李景風見局勢緊張,正焦急間,忽地腦中靈光一閃,對白妞說道:“我有辦法,不知道靈不靈。”白妞訝異道:“你有什麽辦法?”
李景風走向前去,大聲道:“三爺,我想先跟你比一場!”
齊子概聽他這話,又訝異又好笑,問:“你要跟我比一場?”
饒刀把子此刻傷口已經包扎妥當,見李景風上前,說道:“景風小弟,別胡鬧!”
李景風道:“三爺沒說只能比一場吧?我要輸了,您再跟二當家他們輸贏。”
齊子概笑道:“你又不是山寨馬匪,湊什麽熱鬧?退一邊去,晚點我帶你走便是。”
李景風道:“我今日加入了饒刀寨,也算是寨裡人了。”
他原先死活不肯加入山寨,此刻竟然答應,眾人都感訝異。齊子概道:“你要加入山賊?那我可不帶你走了喔。”
李景風道:“寨主對我有救命之恩,先報恩,再想辦法逃走便是。”
齊子概笑道:“你這死腦筋,得吃不少苦頭呢。怎麽不想著先逃走,再來報恩?”
李景風又問:“三爺比不比?”
齊子概走到李景風面前,歪著頭看著他,忽地一抬手,李景風見他摸向自己額頭,本能地一縮,覺得額頭一痛,齊子概已拔了他一戳頭髮。李景風慍道:“你做什麽?”
齊子概見他後閃,也覺訝異,問道:“你剛才是……閃我?”
李景風道:“你抓我頭髮,我當然要閃!”
齊子概摸摸下巴,似乎覺得有趣,又道:“就你那套羅漢拳,這樣吧,我讓你兩隻腳兩隻手,就坐在那板凳上。你要是能讓我下板凳,我就算你贏。”
李景風搖頭道:“我不用你讓這麽多,讓你用兩根指頭,我也用兩根指頭。”
齊子概甚覺古怪好奇:“兩根指頭?”又歪著頭想了想,實在想不出來,笑道,“難道你剛學完羅漢拳,就領悟了撚花指?從羅漢到世尊,你也跳得太快。”
李景風道:“我不跟你比打架,比功夫。”
齊子概奇道:“不打架怎麽比功夫?”
李景風道:“跟我來!”說罷轉身便走。眾人見他信心滿滿,俱是好奇,都跟著他去,饒刀把子也對饒長生說道:“扶我過去。”
眾人來到牢房前,李景風開了牢門,一股惡臭撲鼻而來,明明早上才清理過,這下午又有味道。齊子概奇道:“你來這裡幹嘛?”
李景風道:“我跟你比賽打蒼蠅。”
齊子概訝異:“打蒼蠅?這算什麽功夫?”
李景風道:“這是比拚指力功夫,當然也算功夫。我們挑個地方坐下,一炷香的時間,看誰打下的蒼蠅多。”
齊子概哈哈大笑:“你這比試古怪,你真以為這能贏我?”說著順手一抓,再張開時手上已握著一隻蒼蠅。
李景風道:“說好了是比指力,只能用兩根手指頭。”
齊子概一愣,這倒是自己把話說滿了,又道:“兩根就兩根。小兄弟,你還真把你哥哥看輕了。”說著將手中那蒼蠅彈起,拇指扣住食指一彈,那蒼蠅啪的一下在木屋上糊成一攤綠沫。
白妞刮臉臊他:“誰是你弟弟,不害臊!”
李景風道:“比了就知道。”說罷走進屋中,“你先選地方。”
齊子概見他成竹在胸,反倒起了疑心,心想:“難道他真是打蒼蠅的絕世高手?”他身份地位武學各方面都遠超李景風,不好意思佔優勢,於是選了瘋漢右邊的屋壁。那些蒼蠅聚集在瘋老漢周邊,這距離不近不遠,李景風站到左邊去,兩邊與瘋漢的距離相等,既沒佔齊子概便宜,也沒吃虧。
李景風盤腿坐下,要了一塊石頭,在身前身後半尺處劃了一個圓,示意齊子概照做,又讓白妞在兩人中間點一炷香。齊子概不用石頭,伸出手指在地上一捺,凹了一分深淺,依樣劃了一圈,比李景風所劃的更圓。李景風說道:“我們在這裡打蒼蠅,只有在這圓裡頭才算。一炷香燒完,誰的蒼蠅多,誰就贏。”
齊子概道:“行,你怎麼說都好。”
“開始吧。”話聲一落,李景風扣指一彈,一隻蒼蠅應手而落。齊子概見他手勢,吃了一驚,知道這場比試不簡單,但他畢竟是當今少有的絕世高手,耳聰目明,屈指一彈,也有一隻蒼蠅落在身前。
李景風見他這麽輕描淡寫便擊落一隻蒼蠅,也自心驚,他打小跟人比賽彈蒼蠅沒輸過,但三爺顯然不是他那些童年玩伴豬朋狗友可以比擬。李景風屏氣凝神,見一隻蒼蠅飛來,伸指彈去,又是一隻落下。
饒刀寨的眾人都提著燈籠聚在門外觀看,饒刀把子是頭,白妞的父親是二當家,自然佔了最靠門的好位置。祈威跟在後頭探頭探腦,其他人則忽跳忽伏,窺看裡頭動靜。眾人見李景風彈蒼蠅的絕技,又是好笑又是佩服,若隻比彈蒼蠅,還當真未必會輸給齊子概。然而齊子概也不含糊,蒼蠅飛進身邊圈內,立即打落,也無失誤。兩人你一隻,我一隻,將靠近周圍的蒼蠅擊落。
這房屋中本有許多蒼蠅,然此時天寒,今早打掃過後又少了許多,那香燒不到四分之一,小屋中的蒼蠅已去了一大半,算起來雙方數量相差不多。
雙方既然都無失誤,那就比飛到誰身邊的蒼蠅多些,饒刀把子暗自祝禱,望那些蒼蠅都往李景風身上飛去。白妞暗自悔恨,幫李景風洗衣時多花了心思,要是多留些味道,指不定能多吸引幾隻逐臭之蟲。
雙方鬥了一會,飛向齊子概那邊的蒼蠅漸漸多些,李景風暗自心急,可不知為何,那些蒼蠅便似討厭李景風般,總是多去齊子概那送命,少來李景風這尋短。
饒刀把子與白妞雖看不清他們打落幾隻蒼蠅,但看李景風彈指少,齊子概彈指多。白妞驚道:“唉呦不好!那蒼蠅怎麽都不去景風哥那?”饒刀把子把祈威叫來,說道:“老二,你讓老賴皮去李景風身後的屋外拉泡屎試試,看能不能多吸引幾隻蒼蠅到景風那。”祈威皺眉道:“這行嗎?”過了會又道,“我瞧一泡不夠,我讓老楊老嶽也去拉一泡。”
李景風見齊子概彈指不停,自己卻少收獲,正焦急間,見一隻蒼蠅飛近,正要伸指去彈,那蒼蠅忽爾停在圈外不動,不一會便往齊子概那飛去。李景風正覺失望,又看另一隻蒼蠅飛來,他屈指待發,那蒼蠅忽又停住,往齊子概那方向飛去。
一連兩隻都是如此,李景風自認倒霉,見一隻蒼蠅飛到近處,伸指去彈,應手而落。這短短時間,齊子概彈了三隻,自己隻進帳一隻。他又見一隻蒼蠅飛來,正定好目標,那蒼蠅又忽地不動。李景風怪想,他自小打蒼蠅,就沒見過蒼蠅飛得這麽古怪,正納悶間,突然一股臭氣飄揚,李景風忍不住掩了鼻。只聽齊子概忽地又是乾嘔,又是咳嗽,罵道:“操,景風小弟你怎麽放屁?還這麽臭,比這房子裡還臭!娘個*,知人知面不知屁!”李景風心想,這屁可不是我放的,這屋裡只有我們兩人,堂堂齊三爺竟然嫁禍別人放屁。他倆人可不知此刻外頭正堆著三泡屎,新鮮熱辣得很。
說也奇怪,齊子概一咳嗽,那隻原本停住的蒼蠅便飛了過來,李景風大喜,伸指彈下,又不禁疑惑了起來。過了會,齊子概又咳了幾下,李景風起疑:“就算再臭也是鼻子難過,怎麽一直咳嗽?這蒼蠅飛得如此古怪,難道是他動了什麽手腳?”他側眼望去,只見齊子概嘴唇微開,上下唇略嘟,一隻飛向李景風的蒼蠅便如之前一般停住,隨即慢慢飛向齊子概那邊去。等飛到齊子概面前時,齊子概嘴一閉,將那蒼蠅彈下。
李景風目瞪口呆,原來蒼蠅不來竟是被對手吸住,方才臭味飄揚,齊子概吸了大口濁氣,這才不住咳嗽乾嘔。他第二次再吸,仍不住惡心咳嗽,直到現在方才習慣氣味。
他千算萬算,料不到對手還有這一招。他兩人相距足有六七步,這口氣還能控住蒼蠅飛行,氣息精準,綿長悠密,他不知道這有多難,但肯定不是普通人能做到。
齊子概見他愣住,知他看破,洋洋得意道:“要能再放三個屁嗆我,我就服輸!”
李景風漲紅著臉道:“你這是作弊!”
齊子概一派悠然,道:“說比的是功夫,比氣長也是功夫,你瞧……”說著吸了一口長氣,一隻蒼蠅被那氣息困住,便似困在逆風一般。那齊子概有心顯擺,嘟著嘴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那蒼蠅也被他控得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齊子概又猛一吸,將那蒼蠅吸到面前,他索性更加顯擺些,猛提一口氣,呼的一聲,一道細致綿密的氣團吐出,那蒼蠅便似撞到一股氣牆般頹然摔下。他顯露了一手上乘武功,又對李景風做了個鬼臉,甚是驕傲。
原來齊子概這吸氣功夫是崆峒派最精深的內功混元真炁,彈指用的是彈指乾坤,這兩門俱是最精深的武學,多少綠林豪傑欲死在這兩大神功之下而不可得。這些蒼蠅也不知是造孽還是有福,竟要用這兩大神功撲殺。
此時屋外的饒刀把子也知道齊子概使了手段,但卻不知是什麽手段,見李景風漸漸落入頹勢,眼看那香已燒去三分之二,難以逆轉,不由得焦急起來。
只聽李景風忽道:“白妞,把門關上,把燈籠都熄了,別漏光,快!”
那白妞聽他催促甚急,雖不知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麽藥,連忙將門掩上。李景風又催促道:“還有燈籠,把火都滅了,快!要不就要輸了!”
饒刀把子聽他說得急促,連忙讓人把燈籠都熄了。今日是除夕,窗外無月,屋內一片黑暗,唯有一炷香的微光亮著,一屋子嗡嗡的蒼蠅飛舞聲。齊子概眼力雖好,此刻燈火突暗,一時也不能適應,更遑論在細微光芒中找蒼蠅,於是道:“你以為我看不見就沒輒了嗎?”說罷伸指一彈。他這一彈破風聲甚響,就像是用彈弓彈石子一般,原來他聽音辨位,仍能聽出蒼蠅位置。
李景風卻不搭話,齊子概甚覺古怪,細細聽去,那李景風仍在彈指,難道在這微弱亮光中,他竟然也能看見?
齊子概不由得心急起來,此時不由他戲耍,他專注聽音,伸指彈去,然而耳力終究不如目光靈敏,加之這房屋甚小,蒼蠅甚多,圍繞周旋,擾人聽力,遠近只需差著半寸便是中與不中之別。
又過了段時間,那炷香燃燒殆盡,李景風喊道:“可以點燈開門了!”
眾人這才點燈開門,齊子概道:“別搶進來,踩亂了我不認帳!”
饒刀把子與白妞兩人提著燈籠走進,見李景風與齊子概周圍都是蒼蠅屍體,數量一時難辨。齊子概先算了算,一共是七十九隻,再去看李景風,也不知是老賴皮三人那泡屎有用,還是以耳代目終究不靈,最後這三分之一炷香竟給李景風追上。只聽白妞數道:“七七……七八……七十九……七十九隻!”
眾人都是一愣,竟是平手,饒刀把子搔搔頭,問:“這怎麽處置,再比一場?”
齊子概可不上這當,忙說:“要比也是祈當家這邊先來。等山寨裡其他人比完一輪沒輸,才輪得我跟景風小兄弟比第二輪。”
眾人見是平手,甚是失望,最有機會的一局尚且沒贏,真要論其他功夫又哪裡比得過這功力通神的齊三爺?眼下只能一擁而上,實打實,硬碰硬了。
李景風也感無奈,自己終究沒幫上饒刀寨,不由得低下頭,忽又一驚,說道:“三爺,你瞧!”
齊子概低頭看去,只見自己那堆蒼蠅屍中有一隻突然醒轉,正在苦苦掙扎,忽地翻過身來,頹弱著飛去。
白妞喜道:“有一隻沒死,有一隻沒死!你輸了,是你輸了!”齊子概目瞪口呆,不知怎麽回事,難道當今天下還有蒼蠅能接他一記彈指乾坤而不死?難道這蒼蠅竟是蒼蠅中的達摩祖師,蟲類裡的張三豐,一身渾厚內功,高深武學?齊子概不可置信,不由得喃喃自語道:“不可能,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李景風拍手道:“我知道啦,他不是你彈死的,是你吹暈的那隻!”
齊子概幡然醒悟,原來是他一心顯擺,用混元真炁擊落的那隻蒼蠅。那氣本是無形之物,力量不大,那蒼蠅被那口真氣衝撞,隻暈不死,他未補上致命一擊,此刻醒來,便即離去。
齊子概領悟此理,苦笑道:“是在下輸了。景風小弟果然是天下第一彈蒼蠅高手,下次若見著少林覺空大師,定要請他與你一爭高下。”
眾人見李景風贏了,大聲歡呼,一擁而上,將李景風圍在當中,不停推攢誇讚。白妞更是喜得抱住李景風,趁亂偷親了一口,李景風不由得一愣,白妞羞紅了臉,退到一旁去。唯有饒長生站在一旁,露出厭憎之色。
李景風甚是不好意思,忙道:“大家別擠了,讓讓,讓讓。”說著排開了眾人,走到齊子概面前道,“你輸了,就當沒來過饒刀山寨,崆峒的齊三爺是響當當的好漢,言出如山,絕不食言。”
齊子概正色道:“我自然不會食言,只是我雖不說,”他望向饒刀把子,道,“戚風村的案子我會幫你查清,你早轉正途,其他鐵劍銀衛找上你們可不像我這麽好打發。”
饒刀把子不語,他心知齊子概所說是真,但饒刀寨三百余口又要去哪找生計?
齊子概又問李景風:“你有夜眼?為何不一開始便關上房門,熄了燈籠?”
李景風反問:“什麽是夜眼?”
齊子概道:“你在無光之處也能視物?”
李景風搖頭道:“若全然無光那是不可能,但只要有一個香頭的光,那便足夠。我一開始不要求關門熄燈,是想跟你公平競賽,誰知你……作弊。”
齊子概哈哈大笑,說道:“你倒是有趣。”他走到李景風身邊,忽地抓住李景風棉襖後心,說道,“你也不是真心想當馬賊,我便救你出去吧。”說罷腳尖一點,提著李景風百多斤的身子掠過饒刀把子身邊,手一伸,順手奪過初衷,隨即騰空而起,踩上屋簷,幾個大跨步已在數丈之外,便如馭風而行,飄然遠去。
李景風隻覺腳下一空,便如騰雲駕霧一般,輕飄飄,茫茫然,混不知身在何處。只聽到“景風小弟!”“景風哥哥!”那是饒刀把子與白妞的聲音,夾雜在眾人的呼喊聲中,漸漸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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