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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第61章 志同道合
  謝孤白並未與明不詳對視多久,那一眼像是巧合,又或是不經意間的輕微失神,顯得極度自然。
  朱門殤對楊衍道:“這幾位是我朋友,我給你介紹介紹。”說著先介紹楊衍,“這是我以前的一位病患,楊衍楊兄弟。”
  楊衍拱手作揖,沈玉傾當即還禮,朱門殤笑道:“人模人樣,端著擺著的這位是青城世子,那個假端莊的野丫頭是青城最凶的姑娘。”
  沈未辰笑道:“你別瞎說!我叫沈未辰。”說著也行了一禮。
  謝孤白拱手道:“在下謝孤白。”
  朱門殤補了一句:“這個是同行,騙子。”
  沈未辰笑道:“他是我哥的謀士。”
  楊衍皺起眉頭,朱門殤見他神色不對,問道:“怎麽了?”
  楊衍道:“沒事,我剛練完功,有些累,先告辭了。朱大夫,我們晚些敘舊。”他隻跟朱門殤打了招呼,轉頭就走。
  李景風見他失禮,忙道:“我這朋友性格有些古怪,沈公子別介意。”
  沈玉傾再見李景風,心情正好,笑道:“沒事。”
  沈未辰問李景風:“你不是跟著三爺練武?還是你當上鐵劍銀衛,出任務了?”
  李景風臉上一紅,甚覺尷尬,搖頭道:“不是……唉……說來話長。”
  沈未辰微笑道:“慢慢說,不急。”
  李景風見她微笑,臉又更紅,轉頭望向明不詳。明不詳看看他,又看看其他人,對李景風道:“你們故舊相見,該有很多話說,我先回房歇息了。”說著,對李景風微微一笑,告辭離去。
  李景風一愣,記憶中這是他第一次見著明不詳微笑。只是,他竟沒發現,除了楊衍,明不詳也是個不愛笑的人……
  他方回過神來,卻看到謝孤白雙眼微張,似乎正注視著自己,不等與他目光接觸便移開了去,注視著明不詳離去的方向。
  沈玉傾道:“到我房裡聊吧。”
  朱門殤道:“我先去看看我那小兄弟,他似乎不太開心呢。”他見謝孤白正望著明不詳離去的方向,問道,“怎麽了?”
  謝孤白淡淡道:“沒事。”說著沉思了一會,問,“你那楊兄弟似乎不喜歡公子?”
  朱門殤聳聳肩,攤手道:“我不知道。”過了會又道,“他……唉……”說著搖搖頭,就往楊衍房間的方向走去。
  李景風重見沈家兄妹,原本甚是興奮,此時見了小八,想起文若善,不由得心中抑鬱,垂首問道:“謝……文公子的事……”
  沈玉傾歎了口氣,拍了拍他肩膀,道:“我們也有許多話要說……”
  ※※※
  朱門殤舉著燭火,就近看著楊衍的眼睛,又在他眉眼間扎了幾針,神色凝重。過了會,朱門殤吸了口氣,將針取下,取到最後一根時,竟不小心拗彎了。
  “朱大夫,你這針救命,別弄壞了。”楊衍道。
  “這幾年我專攻眼部經絡,這才想到辦法……”朱門殤懊惱道,“我一直在找你,要是早一年遇著你……”
  楊衍按住他手臂,垂首道:“你救我性命,又一直記掛著我,這世上除了我家人,唯有你跟彭爺爺對我好。”說完又問,“還有多久?”
  “少用眼,或許能保十年。”朱門殤道,“我也說不準。”
  楊衍喃喃道:“十年啊……”
  朱門殤不想再提這事,於是問道:“說點別的,你找著仇人了?又怎麽當了武當弟子?玄虛老牛二十年沒收弟子了,給你這麽大面子?你倒是好好說說,四年前你我分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楊衍從他到了撫州分舵,遇到彭老丐,又救了彭小丐性命說起,直說到彭老丐奮力一擊,終於忘了自己。朱門殤聽說仇人是嚴非錫,眉頭深鎖,又替彭老丐惋惜,不由得歎息道:“彭老丐一世英雄,老了卻忘個精光,可惜了。”
  楊衍想起彭老丐,雖然過了四年,仍是難過不已,道:“這四年我都沒去見彭爺爺,他老人家要是想起來,定要罵我薄情了。”過了會又道,“要是他能想起來,我寧願被他罵……”
  “後來呢?”朱門殤問,“你怎麽來武當了?”
  “那日我離開撫州,想著曾祖是仙霞派掌門,仙霞派是武當轄下,就去武當拜師,經了些波折才到了武當。仙霞派滅了許久,幸虧一些耆老還記得曾祖,掌門知道我是楊景耀的曾孫,感念先人俠義,破格收了我當關門弟子。”
  朱門殤哈哈笑道:“牛鼻子的功夫好得緊,你當了他關門弟子,他還不好好栽培你?”
  楊衍複又沉默,朱門殤察覺他神色有異,問道:“怎了?”
  楊衍淡淡道:“沒什麽,師父他老人家敦厚仁善得很呢。”他口中這麽說著,臉上卻是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
  朱門殤料他在武當過得不好,又道:“你是滅門種,過了這些年……仇名狀的規矩你也曉得,你若要報仇,是天下共誅。”
  楊衍道:“誅便誅吧,我這樣活著有意思嗎?”
  朱門殤知道無可寬慰,幾年前見楊衍時便知他性猛如火。他心下忖度華山掌門非同小可,楊衍要報仇只怕困難,但他是滅門種,嚴非錫不能殺他,只是嚴非錫狡猾,楊衍若是糾纏,肯定會被他害死,於是又道:“你要死我也不攔著你,倒是有件事你得先做。”
  楊衍問道:“什麽事?”
  朱門殤道:“你是仙霞派掌門之後,楊家最後一人,沒生個孩子,替楊家留個種,也太不孝了。”勸不得楊衍,倒是可以拖延他,等楊衍成親生子後,或者顧念家人孩子,暫且放下仇恨,又或許到時嚴非錫就死了。不能親手報仇或許是件憾事,但至少留了一命。
  楊衍道:“朱大夫也是滅門種,你多大年紀了,不也還沒成親?”
  朱門殤一愣,哈哈笑道:“我又沒仇人……再說,我這幾年走南闖北的,指不定早生了許多孩子!”
  楊衍笑道:“只是都從母姓,十幾個都不姓朱呢!”
  朱門殤笑道:“不只高了壯了,連嘴巴都伶俐了!見的世面廣啦!開過葷沒?”
  楊衍搖頭道:“我不喜歡女人。”
  朱門殤訝異問道:“你……你該不會……啊?”
  楊衍慍道:“我沒那癖好!”說著停了一下,又道:“我不喜歡男人,也不喜歡女人,就想著報仇,什麽事都等報仇後再說。朱大夫,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朱門殤一愣,這小子雖然還是暴躁,卻世故多了,竟然察覺自己用意,於是問道:“你領了俠名狀沒?”
  楊衍搖頭道:“還沒,那也不是我要的。”
  朱門殤道:“我暫時住在青城,你若領了俠名狀可以來這找我。老謝這人賊精賊精的,沈公子又是青城世子,說不定能幫你忙。”
  “他是青城世子,能管得著我這小人物的事?能為我開罪華山?”楊衍冷笑道,“他們算計的都是自己的好處,我們這種人不都是豢養的畜生?親點的像狗,摸摸頭,打賞你幾根骨頭,狠點的就是牛,臨老了還得被宰來吃。朱大夫,你多留些心思。”
  朱門殤沉默片刻,歎口氣道:“我們正要去武當,若你沒別的事,不如同行?”
  楊衍問:“你們去武當幹嘛?”
  朱門殤笑道:“說起來,也是跟你的仇人作對呢。”
  他想著若把此行目的說與楊衍聽,或者能讓楊衍對沈玉傾稍有改觀,若他願到青城,也好照應。
  ※※※
  沈玉傾細說別後情事,直說到文若善中毒身亡,李景風難過問道:“唐二小姐為何要殺文公子?要不是你們幫忙,她哪能當上繼承人?恩將仇報到底圖什麽?”
  沈玉傾道:“當中根由我也想不清。謝先生說未必是二姑娘,但若真是她,或許是忌憚文公子才能,擔心他幫助大小姐,威脅她的地位。”
  李景風忿忿不平道:“文公子又沒得罪人,除了唐門,還有誰會下這種毒手?再說,唐門都跟青城聯姻了,大小姐都嫁給沈三爺了,還能怎麽威脅她的地位?”
  沈玉傾搖頭道:“我也不清楚,謝先生說崆峒也有嫌疑。只是文公子沒暴露身份,怎麽被發現的也無法確定。”
  李景風訝異問道:“崆峒?怎麽跟崆峒又有關系了?”
  謝孤白道:“《隴輿山記》。”
  李景風一愣,他隱約記得諸葛然曾提起過這本書,又問:“這本書跟文公子有什麽關系?”
  謝孤白道:“若善是《隴輿山記》的作者,上頭記載了蠻族密道的事情,崆峒不想這件事讓人知道。”
  李景風訝異道:“可真有密道啊,我還去過了!”
  沈未辰吃驚道:“你去過了?”
  李景風點頭道:“跟諸葛副掌和三爺一起去的。諸葛副掌也到過崆峒了,聽說跟朱爺見過一面,談什麽就不知道了。”
  當下李景風便把崆峒一行說了一遍,說到半路遇匪以及饒刀把子的故事,眾人都覺驚險,聽了三爺的事跡,均是佩服不已。又說起找密道的過程,李景風隱去了齊小房的來歷不說,隻說撿著一名妙齡少女。再說到饒刀山寨遇刺,沈未辰驚呼一聲,替李景風捏了把冷汗。到最後因故被迫離開崆峒,眾人又各自感歎。
  沈未辰道:“我本以為諸葛然這矮子壞得很,沒想也是這麽有趣的人。”
  “壞人才有趣,好人無趣得緊呢!”李景風學著諸葛然的語氣虛握著拐杖說道。沈未辰見他學得有幾分神似,忍不住大笑。
  “我們聽說諸葛然去崆峒幾個月,原來還有這波折。”謝孤白道,“看來這一票留不住。點蒼、華山、丐幫、崆峒,他們有了四票,只要武當倒戈,下屆盟主便是諸葛焉了。”
  李景風問:“朱爺是個穩重的人,怎麽知道這票留不住了?”
  謝孤白道:“崆峒想廢了‘鐵劍銀衛不出甘肅’的禁令,這條件諸葛然拿得出,李玄燹拿不出。”
  李景風吃了一驚,疑惑道:“你說的是真的?”
  崆峒一派的窮苦李景風是親眼所見,若不是斷了商路,饒刀把子也不至於被逼當馬賊。這規矩到底該不該留?他自己也沒個準數,但此時他內心隱隱覺得,諸葛焉當上盟主似乎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沈玉傾這麽介意,反倒杞人憂天似的。
  他又想起一事,問道:“聽說華山要跟唐門宣戰?我在漢水上見著許多戰船……”
  沈玉傾面有憂色,道:“華山確實派人來青城借道,多虧了謝先生三番兩次籌謀,讓他們碰了幾個軟釘子。齊二爺調停後,要唐門快點查出凶手,這事就暫緩了,可凶手全無眉目。”其實這段時間華山並未停止對青城施壓,然而青城剛與唐門聯姻,哪有借道之理?父親又不想得罪華山,用了一個“拖”字訣。明年便是昆侖共議,到時昆侖山上冷面夫人與嚴非錫面對面,讓他們兩人自己說去。
  沈玉傾覺得此法並不穩妥,但父親意志堅定,他也無計可施。正想著,聽見敲門聲響,沈未辰笑道:“朱大夫回來了,我去開門。”
  朱門殤進來,皺著眉頭,不僅無故人相見的欣喜,反倒是一臉抑鬱模樣。沈玉傾問道:“怎麽了?”
  朱門殤擺擺手道:“沒事。”說著歎了口長氣。
  謝孤白道:“多歎幾次,我就信你是沒事找事。”
  朱門殤白了他一眼,李景風問道:“朱大夫,楊兄弟的眼睛怎樣了?我聽說他的仇人是嚴非錫,你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嗎?”
  除了朱門殤,眾人各自露出詫異神色,謝孤白緩緩問道:“他是滅門種?”
  這是結論。嚴非錫與人結怨並不意外,意外的是楊衍一個武當弟子竟還沒被殺,若不是另有隱情,那就是慣常的結論,他是嚴家報復過後的滅門種。
  朱門殤取了茶杯,倒了滿滿一杯,仰頭喝下,道:“這事得從四年前說起……”他把與楊衍的相遇說了,眾人聽了故事,對楊衍大為同情。
  李景風怒道:“楊兄弟的先人幹了好事,卻要被滅門,這是什麽道理?”
  朱門殤道:“這不是道理,是規矩。”
  李景風又道:“仇不過三代,楊兄弟是第四代,憑什麽嚴家可以殺他姐姐弟弟,楊兄弟卻不能報仇?”
  “這叫株連。”謝孤白沉吟片刻,似乎在思考著什麽事情,接著道,“報仇時若遇著仇人親眷,可一並殺之,這是仇名狀最險的一處。假若你被發仇名狀,之後投靠青城,你的仇家前來尋仇,你周圍的親眷、遇著的青城弟子若有阻攔,都能一並殺之。所以武林上絕不輕發仇名狀,那是仇殺三代,株連甚廣的大事。楊衍的父親是第三代,報仇時他們姐弟在場,就一並株連了。楊衍是第四代,他不能報仇。”
  “楊兄弟的弟弟才剛出世,哪能阻擋他們報仇?”李景風怒道,“這算什麽株連?!”
  “這得從仇名狀的根源說起。”沈玉傾道,“昆侖共議之前,武林上頗具勢力的門派,九大家不算,還有十幾個。那是爭天下的年代,各派彼此攻伐,結怨日深,這仇怨非一朝一夕能解。從怒王身亡到蠻族退兵後三十年,恰恰是第二代人,定下仇不過三代的規矩,是讓殺伐止於子輩,而不禍延孫輩。至於株連的規矩,當時多是勢力之間結怨,一人之仇往往關系著一個門派,再說這輩份,輩份高年紀輕,年紀大輩份低的所在多有,仇殺時難道還問著對方輩份?所以規定了凡仇殺時有親友在場,都是株連。”
  沈玉傾搖頭道:“這規矩都近百年了,放到現在確實不合時宜。也不知為何,昆侖共議換了幾任盟主,卻沒人改這規矩。”
  謝孤白緩緩道:“這是沈掌門說的吧?”
  沈玉傾疑惑問道:“怎地?”
  謝孤白為眾人斟了茶:“九大家都是這樣教的,挺好。有理有據,是該這樣教。”
  沈未辰皺起眉頭:“謝先生,有話直說吧。”
  謝孤白道:“公子都說了,那攻伐不斷的日子沒有株連這一條,怎麽斬草除根?只要有株連,就算五代同堂都能殺到只剩一人,孤苗不生,那被滅的門派勢力是被誰掌管了?仇不過三代,像楊兄弟這樣的門派後裔要找誰報仇去?”
  沈家兄妹都是一愣。
  謝孤白接著道:“至於仇名狀,昆侖共議後,除了六十年前的鐵嶺張練,四十年前的汜水血河,十一年前七義屠惡虎,有幾人敢對九大家發仇名狀?又有幾個有好下場?”
  沈玉傾默然片刻,道:“先生說得有理。”
  他明白謝孤白的說法,既然波及三代,那門派或家族勢力強大的自然佔了優勢,變了樣子的恃強凌弱而已。
  朱門殤深有所感,他父親師兄俱死,雖說咎由自取,但若真要報仇,他也只能背著罪名暗著來,對彭家發仇名狀無疑自尋死路。
  話說回來,自己是滅門種,彭家也拿他沒輒,這就叫穿鞋的打不過赤腳的。只是若真要報仇,彭家想洗清嫌疑,讓自己死於意外想來也不是難事——夜榜的殺手多著,九大家雖是痛恨,卻也沒少利用過。
  眾人講了一夜故事,看著天色將明,沈玉傾道:“朱大夫,那楊兄弟……你問他願不願意來青城?”
  朱門殤搖搖頭,說道:“我問過他了,他不願意。”
  “楊衍若來青城,他想報仇,公子是幫他還是不幫?”謝孤白問,“若是不幫,是要勸他放下?”
  “楊兄弟報不了仇。”沈玉傾搖頭道,“太難了,就算報了仇也是天下共誅的大罪。”
  “幫不了他就別攔著他。不公道的事很多,你會介意只是因為你恰好聽到而已。”謝孤白道,“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就是因為看到了才要管,若連看著了都不管,良心過得去嗎?”李景風道。
  “那也要看你有沒有本事管!等以後大家叫你李大爺了,你愛怎麽管怎麽管!”朱門殤道,“你連滅門種都不是,人家伸根指頭就能揉死你,一根不夠還有四根!”
  ※※※
  巳時,沈玉傾睡得甚不安穩,楊衍的遭遇和謝孤白說的話都讓他反覆思索。他確實幫不了楊衍的忙,快意恩仇不是他能做的事,青城若與華山結仇,可能就得無故多死幾百上千個人。
  不能就因為想幫楊衍出口氣,反倒害死更多的人。那裡是華山,不是青城。如同謝孤白所說,這不是自己該管的事,頂多就像玄虛一樣收留楊衍,好生照顧,勸他放下仇恨……
  沈玉傾起身喚了一聲,門外的隨從送來了面盆毛巾,他梳洗過後,信步走到中庭,聽見李景風和沈未辰的聲音,也不知兩人是剛起還是一夜未眠。他知道李景風對小妹有好感,玩心大起,索性躲在柱子後頭,偷聽兩人說話。
  只聽沈未辰問道:“你跟三爺這麽久,學了不少功夫吧?”
  李景風尷尬道:“學了不到一年,都是崆峒派的粗淺武功。”
  “三爺的功夫有多厲害?”沈未辰甚是好奇,“有人說他是當今天下第一,你覺得呢?”
  “挺厲害的!他吸一口氣就能把蒼蠅給定住!”李景風道,“好像是叫渾元真炁。”
  “那是崆峒最高深的內家功夫,嗯……”
  沈玉傾從柱後偷偷探出頭來,見沈未辰似乎正在思索,心想:“景風兄弟也是老實,不會找話,就跟小妹聊些功夫的事,要是朱大夫……嗯,要是李景風是朱大夫的性子,自己早出去攪擾兩人聊天了。”
  “要不我們練兩招吧?”李景風道,“除了三爺,我沒跟什麽厲害的人過過招。”
  沈玉傾心中一驚,再看過去,只見沈未辰猶豫道:“怕打傷了你,不好。”
  李景風忙道:“不會不會!你別擔心,閃躲的功夫我可厲害著!”他挺起胸膛,顯得甚有自信,“沈姑娘想知道崆峒武功有什麽獨特之處,我也想知道自己現在有多少本事。打人我不行,閃躲嘛,夜榜的殺手都奈何不了我呢!”
  沈未辰瞪大一雙明眸,問道:“真的?那我輕點!”
  李景風道:“別手下留情,盡管來!”說著,他左腳前踩,重心後落,左手斜護胸口,右手斜插在左手底下,那是上中下路閃避格擋都備好的姿態。沈玉傾見他架勢十足,也不禁刮目相看,這架勢,說不定真能跟小妹過上幾招。
  沈未辰點點頭,右腳向前一跨,左掌在李景風眼前一拂,右拳隨出。沈玉傾暗道一聲不好,只聽“啪!”的一聲,這拳結結實實打在李景風面門上。李景風捂住臉,鼻血從指縫間流出,沈未辰忙上前扶住他,訝異問道:“你怎麽不閃?!”
  李景風道:“我……我沒瞧清楚,來不及了……”
  忽然響起哈哈大笑的聲音,原來朱門殤躲在另一根柱子後頭,正笑得直不起腰來。沈玉傾忍著笑從柱後走出,問道:“小妹,你做什麽呢?”
  沈未辰喊道:“朱大夫別笑!輪到你上陣了!”
  朱門殤忍著笑,要李景風抬起頭來,捏他鼻梁,又上了藥,笑道:“還好鼻梁沒歪。”
  沈未辰歉然道:“對不住,我沒收手……”
  李景風忙道:“不關你的事,是我笨拙。你……你剛才用的什麽招?我,我就見到眼前一個手掌,就……就中招了。”
  沈玉傾講解道:“這招叫葉底藏花,左掌虛拂一招,擾你視線,右手從掌後穿出。這招變化繁多,有時從掌後穿出,有時又攻你小腹,虛實難料。”
  李景風滿臉通紅,點頭道:“我懂了,懂了……”又道,“我回房歇會。”
  沈玉傾看著李景風背影,雖覺有趣,又忍不住暗自歎息。他本欣賞李景風骨氣,三叔婚宴時見著齊三爺,三爺是直來直往的人,連他也誇獎李景風人品心性,能被齊子概親自教導,可見是何等器重。又聽說李景風崆峒一行的事跡,對他多了幾分敬佩。只是看來小妹隻把他當朋友看待。何況他出身平凡,大伯與雅夫人,甚至爹親……總之是不可能的事。他正想著,就聽沈未辰問道:“你們兩個躲柱子後面做什麽?”
  沈玉傾笑道:“怕打擾你練功呢。”
  過了會,下人前來稟告,說俞幫主擺了宴席宴請沈家兄妹等人。沈玉傾道:“該辦正事了。”
  一行四人到了宴席上,見俞繼恩身側坐著一對青年男女。俞繼恩介紹道:“犬子承業。”俞承業站起身來拱手彎腰,沈玉傾見他年近二十,臉色蠟黃,身形瘦弱,除了一身華服,不像是富貴人家出身的。他拱手回禮,俞繼恩又介紹道:“小女淨蓮。”
  那俞淨蓮與俞承業不同,白白淨淨的圓臉,粗眉細眼,體態豐腴,穿著一身花枝招展的大紅衣裳,上繡鴛鴦戲鯉圖案。跟他們父親一樣,這兄妹的衣服全都花得讓人眼亂。俞淨蓮看見沈玉傾,臉上一紅,起身福了福,沈玉傾拱手還禮。
  朱門殤在謝孤白耳邊低語道:“這少年體虛氣弱,許是過度縱情聲色,身子糟蹋壞了。”謝孤白道:“我瞧你身體挺好的,把你的藥方給他補一補。”朱門殤啐了一口,道:“我這是先天體質好,後天有調養。”
  沈玉傾見俞繼恩左首還空了兩個位置,料知還有人尚未入席,卻見隻放了一雙碗筷,也未放椅子,不禁疑惑。但他性格穩重,知道過會便知根由,也不多問,先向俞家姐弟介紹了其他人,俞承業不住找沈未辰攀談,俞淨蓮也不住問沈玉傾喜好,顯得甚是熱絡。
  過了會,俞繼恩皺眉問俞承業道:“你娘在幹嘛?要是不想來,讓她在房裡歇息算了。”
  俞承業道:“娘說要來呢。”
  俞繼恩更是不耐,沈玉傾忙道:“不急,不急。”
  俞繼恩道:“讓貴客久等,失禮了。”
  俞淨蓮望向門口,叫道:“娘來了!”
  眾人回頭望去,朱門殤忍不住“哇!”的一聲叫了出來。只見四名家丁抬著一張特製的太師椅,椅杠是銅鑄的,比尋常椅子大了一倍,可坐在上頭的婦人竟還是把這張椅子給塞得滿滿的!那婦人雖是坐著,粗略一看也該有七尺以上身量,那是直著量,橫著量大概也能有五尺!
  沈玉傾見朱門殤失態,拉了拉他衣袖,眼中頗有責備之意。朱門殤忍不住低聲道:“別怪我!這能不嚇著人嗎?”說著眼色使向小妹。即便沈未辰甚有教養,此刻也不禁瞪大了眼。
  沈玉傾低聲喊道:“小妹!”沈未辰察覺失態,忙正了正神色。
  那四名家丁把婦人放在宴席桌前,她一人便佔了兩個座位。俞繼恩道:“這是賤內陳氏。”
  眾人起身行禮,喊道:“老夫人好。”
  陳氏皺起眉頭,嘟著嘴,不,她是否嘟著嘴實在不好分辨,說她皺起眉頭也是從語氣上判斷:“我很老了嗎?”她話音粘黏在一起,聽著不甚清楚。
  朱門殤道:“夫人青春年少,哪裡老了!”
  陳氏哈哈大笑,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不住咳嗽,她身後家丁連忙替她拍背,助她順氣。
  “吃飯,吃飯!”陳氏說。俞繼恩吩咐廚子上菜,只見俞家宴席菜色份量都比尋常多上一倍。朱門殤見陳氏毫無節製,張口便吃,但凡哪道菜有殘余,必被她席卷一空,低聲對謝孤白道:“我弄錯了。物極必反,她這吃法孕時必傷胎兒,他兒子的虛是娘胎裡帶出來的,更難調養。”過了會,忍不住又道,“她再養肥些,站起來就是個四方形了!”
  謝孤白回道:“也得先站得起來。”
  席間俞繼恩不住敬酒,又聊起楊衍與李景風均是沈玉傾等人的舊識,笑道:“武林這麽大,卻全聚在襄陽幫了,當真緣分難得!”接下來就不停提起“緣分”、“福氣”等話語。沈玉傾皺起眉頭,覺得俞繼恩另有所圖,沈未辰只是掩笑,俞承業不住偷瞄她,似乎是給看暈乎了。
  酒過三巡,俞繼恩請眾人移駕內堂歇息。眾人分了主次敘茶,俞繼恩料是該說正事了,於是問道:“沈公子遠道而來,俞某受寵若驚,不知有什麽襄陽幫幫得上忙的地方?”
  沈玉傾道:“俞幫主客氣了。沈某謹代表青城,想拜訪武當玄虛掌門,還請俞幫主幫忙引薦。”
  他是青城世子,要拜訪武當掌門送個名帖便是,何必俞繼恩引薦?俞繼恩想了想,問道:“沈公子要跟掌門說些什麽?需要俞某轉告嗎?”
  沈玉傾道:“明年三月便是昆侖共議,這幾年諸葛副掌拜訪過丐幫、青城、唐門、崆峒,沈某心想,許是諸葛掌門有些心焦了。”
  俞繼恩皺眉問道:“什麽意思?”
  沈玉傾道:“聽說諸葛掌門有意與李掌門一同競逐昆侖共議盟主之位。”
  俞繼恩道:“是聽到些風聲。”他是漕運幫主,於河道上的消息最是靈通,又道,“不過我們襄陽幫都是手下人,昆侖共議這等大事隻管看著聽著就是。”
  沈玉傾道:“俞幫主太謙虛了,襄陽幫是武當之下第一幫派,每有大事,玄虛掌門也常仰賴俞幫主的意見。青城向來以‘中道’立命,不偏不倚,在下希望莫生波瀾才好。所以才來拜訪幫主。”
  俞繼恩聽懂他的意思,笑道:“除了年初時聽聞李掌門拜訪了少林外,沒聽說過李掌門有什麽行動,李掌門不急,沈公子倒替李掌門著急了?”
  沈玉傾搖頭道:“李掌門自然有動不得的理由。我也不是幫李掌門著急,即便李掌門真是化外之人,對盟主之位不屑一顧,在下也不能坐視。”
  俞繼恩問道:“這是為何?”
  沈玉傾道:“假如點蒼真用這種方式當上盟主,下一個十年,下下個十年,往後幾個十年是誰當盟主?”
  俞繼恩道:“不就是誰有本事,誰當盟主嗎?”
  沈玉傾道:“那以後九大家恐怕少不得要拚本事了。”
  俞繼恩聽懂他的意思,喝了口茶,過了會才接著道:“沈公子深謀遠慮,心系天下,著實不容易,只是襄陽幫人微言輕,幫不上忙。”
  沈玉傾知道他這“幫不上忙”不是客套話,而是想要坐地起價,也不說話,等他開口。
  “對了,聽說沈公子尚未娶親,不知沈掌門是否有安排?”
  沈玉傾一愣,來此之前,他設想過俞繼恩可能開出的條件。襄陽幫掌握鄂西全靠漕運,他以為俞繼恩會以長江中遊以降的漕運作為條件,沒想他竟然問起這個……
  俞繼恩接著道:“俞某兢兢業業,多年積累,總算家業有成,拜武當庇護,襄陽幫也順風順水,要說有什麽掛心不下的,就是年事已高,總想著含飴弄孫,頤養天年。小女淨蓮年方十九,正當妙齡,人家說長幼有序,姐姐還沒嫁,弟弟也不好先娶。知女莫若父,我在席上看女兒模樣便猜著了七七八八,沈公子若不嫌棄,以後漢水河上也有青城一條道。”
  沈玉傾道:“父母之命,在下婚事不能擅自做主,還要回稟父親。”
  俞繼恩道:“這也不難,只要沈公子應下,俞某必當備下厚禮,往青城求親。小女性格溫順,平時被人服侍慣了,要是怠慢家事,沈公子找人幫些,小女也不會介意。”
  他這話的意思自然是指俞淨蓮過門後不禁妾室,沈玉傾忙道:“哪有女方提親之禮,這萬萬不可。”
  俞繼恩道:“我襄陽幫嫁入青城是高攀了,就算不合規矩,也要討這門親事。”接著又道:“襄陽幫守著鄂西,青城把守重慶關卡,兩派比鄰,互為唇齒,我們成了一家人,這漢水下遊跟整條長江不都是我們的天下?”
  其實他這話說得在理,如果青城真與襄陽幫聯姻,等於把住了兩條大河漕運的命脈,於青城和襄陽幫都幫助甚大。甚且,襄陽幫還能借此把勢力延伸到鄂南,那對武當的影響力可直逼丐幫彭家、少林嵩山,變相來說,武當既然不管事,這樣的聯姻無異於讓青城的影響力進入鄂西。
  沈玉傾尷尬道:“俞姑娘青春年少,誰人不愛,只是在下家教甚嚴,若擅自允親,只怕家父責怪。”
  俞繼恩臉色一變:“沈公子是瞧不起俞家了?”
  沈玉傾忙道:“絕無此事!”
  俞繼恩道:“既然如此,那請沈公子回稟沈掌門,若這門婚事成了,青城、襄陽就是一家人,如有驅策,俞某無不應從。”
  沈未辰見俞繼恩語意堅決,似乎若不答應,便不肯幫忙,難道真讓哥哥為了衡山當盟主的事娶了他女兒?沈玉傾是義舉,沒這樣犧牲的道理,但見沈玉傾仍在猶豫,深怕他就這樣答應了。不禁緊張起來,朱門殤見她緊張,俯身在沈未辰耳邊道:“我有辦法救你哥。”
  沈未辰心中一喜,忙問:“什麽辦法?”
  “我瞧他兒子看你的眼神賊溜溜的。你嫁他兒子,就能救你哥啦。”朱門殤嘻嘻笑道。
  沈未辰本就心煩,聽他調侃戲弄,伸腳壓在朱門殤腳背上,稍稍用力。朱門殤腳背劇痛,忍不住唉了一聲。
  眾人聽他喊叫,轉過頭來看他。朱門殤嘻嘻笑道:“沒事,沒事。”沈未辰卻不松腳,用力更甚。她武功甚高,朱門殤甩脫不開,估計腳背上已經一大片淤血。忙轉頭對謝孤白道:“你幫幫他?”謝孤白半閉著眼,好半天不說話。
  沈玉傾猶豫良久,不知如何拒絕,沈未辰忙道:“俞幫主,婚事先不急!我們把正事辦了再回青城提親,讓掌門做主,家兄才不會為難!”
  俞繼恩慍道:“難道我女兒的婚事就不是正事?”
  沈未辰自覺失言,連忙道歉。俞繼恩得理不饒人,又說道:“沈公子,你到底考慮得怎樣?還是青城勢大,瞧不起我襄陽幫?覺得不配?”
  朱門殤早痛得滿頭大汗,在謝孤白耳邊哀求道:“你再不幫忙,我的腳要斷啦!”
  謝孤白吸了口氣,忽問:“俞幫主,聽說今年漢水上不平靜?”
  俞繼恩先是一愣,隨即回道:“近來船匪猖獗,襄陽幫是損失了些貨物,但不傷元氣。”
  謝孤白道:“華山治下甚嚴,漢水怎能有這麽多大盜,一年之間劫了襄陽幫四條船?連貨都沒卸又急著再搶一條,幸好景風兄弟三人機智,這才保住了一條船。”
  俞繼恩笑道:“承了這三位兄弟的人情,襄陽幫肯定重酬重謝,不讓三位弟兄白拚搏一場。可這又與青城無關了,這三位領的也不是青城的俠名狀吧?”
  “搶襄陽幫的也不是船匪,而是華山。華山打什麽算盤?昆侖共議,我們不動,點蒼不動,玄虛掌門依循往例自然是擁護衡山,沈公子星夜前來,搶的不過就是一個‘快’字。”謝孤白緩緩道,“三天之內,嚴掌門必然前來拜訪。”
  俞繼恩訝異道:“那可不好!要是嚴掌門要強娶我家淨蓮,襄陽幫怎敢得罪華山?”他故作慌亂道,“沈公子,你若不及早定這門親,只怕有變!”
  他打什麽主意,在場眾人心知肚明,這是反挾華山來威逼沈玉傾了。只聽謝孤白又道:“華山要有誠意,怎麽不直接來求親,反倒要劫船威逼?俞幫主幫了華山,卻得罪了衡山,長江這條漕運襄陽幫還走得通嗎?”
  俞繼恩臉色一變,說道:“華山雖小,也是九大家之一,幫了你這回,不也是得罪點蒼華山?”
  “我倒不知襄陽幫有船能到點蒼,不知走的是哪條河道?”謝孤白道,“再說華山以威勢逼迫襄陽幫,今日若從了他,那是示弱,一旦示弱,華山必然得寸進尺,如此一來,到底是襄陽幫得了華山的庇護,還是華山吞了襄陽幫?”他拱手道,“還望俞幫主深思。”
  俞繼恩沉思良久,緩緩道:“近來我神思困頓,淨蓮吵著要看海,我這就派人收拾行李,晚些便動身吧。”這是兩不相幫之意。
  謝孤白道:“我倒有個主意,俞幫主不如來重慶走走?沈公子也久未與三峽幫的許幫主會面,不如一同聚聚。”
  三峽幫是重慶最大的漕運幫派,跟襄陽幫之間既有交情,也有競爭。謝孤白這番話是遞出聯結鄂西重慶兩大漕幫的敲門磚,又有沈玉傾在場協調,兩幫聯手,便能壟斷長江上遊的漕運,襄陽幫若真在漢水上有損失,大可彌補過來。
  俞繼恩沉思半晌,仍在猶豫,謝孤白又道:“襄陽幫在華山被針對,三峽幫在漢水上的買賣少,若是兩幫感情好,便把旗號借給襄陽幫也是無妨。”
  三峽幫打著青城的旗號,華山如果劫青城的船,青城便有追究的理由。武當雖大,卻不管事,反未必能如青城一般讓華山忌殫。
  俞繼恩聽了這話,立時眉開眼笑,道:“既然青城盛意拳拳,俞某必然拜訪。這兩日就先陪沈公子上武當吧。”
  謝孤白搖頭道:“不能再等,還請俞幫主即刻動身,我等隨後再去。若慢了,只怕上山的路途又要被耽擱。”
  俞繼恩道:“那俞某與楊兄弟先走一步,也好向掌門稟告商船遭劫之事。”
  沈玉傾起身笑道:“有勞幫主了。”
  眾人再聊幾句,俞繼恩當即離去。朱門殤這才抱著腳不住喊疼,又罵道:“臭丫頭,我這腳要廢了,你青城賠不起。”沈未辰笑道:“叫你調侃我。”又笑道:“還是謝先生有辦法,三言兩語就說動了俞幫主。”
  朱門殤道:“我這不是調侃,是不想斷了你哥的姻緣,叫他恨我。”
  沈玉傾笑道:“你就愛胡說,這才犯腳疼。”
  “怎麽不跟他們一起上武當?”沈未辰問道,“不是更方便?”
  沈玉傾道:“若是同行,武當就知道是說客,會懷疑襄陽幫收了什麽好處,反倒不利。襄陽幫畢竟只是幫派,不是九大家,行事還需有些顧忌。”
  朱門殤道:“那我們幾時走?”
  沈玉傾道:“我們是帶著車隊來,行得慢,晚個一天出發便是。”
  眾人回到客房中庭,見楊衍正在等著,朱門殤上前打招呼,楊衍道:“俞幫主要我跟他一起回武當,你昨晚說的事,我會幫忙。”說著握緊朱門殤的手道,“朱大夫,你上武當時記得來見我。”
  朱門殤點頭:“那當然。”
  楊衍說完,看也不看沈玉傾眾人,徑自離去。
  朱門殤歎了口氣,李景風從客房走出,問道:“楊兄弟走了嗎?”
  沈玉傾點點頭,問:“若是不耽擱你行程,要不要跟我們一起上武當?”
  李景風忙道:“不耽擱,不耽擱!”
  沈未辰歉然道:“你鼻子好些了嗎?”
  朱門殤聽了這話,“噗嗤”一聲又笑了出來。李景風忙道:“沒事,好多了!”朱門殤捧腹大笑,惹得李景風不好意思,隻得道:“我先回房了,晚些再聊!”
  朱門殤罵道:“回去哪啊?!走走走,難得來襄陽,跟我出去走走!”說著一把拽住李景風衣袖。
  謝孤白搖頭道:“你倆單獨出去,朱大夫轉眼就賣了你。”
  李景風聽出意思,死賴著不動:“我不去妓院!”
  朱門殤被看破心思,忙道:“誰說是妓院的?是去喝酒!走啦走啦!”
  謝孤白道:“沈公子,幫幫景風吧。”
  沈玉傾笑道:“景風別怕,我們一道,朱大夫欺負不了你。”
  李景風問道:“你們也一道去嗎?”
  沈玉傾道:“宜昌是大城,總不能白來一趟。”又道,“大元師叔他們在別院客房,叫上他們一起去吧。”他是青城世子,出門自然帶了隨從護衛,雖不如前往唐門時聲勢浩大,也有二十余名保鏢。
  沈未辰也拍手道:“是啊,一起去吧!”
  朱門殤見人多,知道算盤落空,哼了一聲道:“行唄,人多熱鬧!”
  謝孤白搖頭道:“我有些不舒服,不去了。”
  沈玉傾關心問道:“怎麽了?”
  朱門殤伸出手道:“讓我把把脈。”
  謝孤白道:“沒事,就是有些頭疼,你們去吧。”說完徑自回房,竟連客套話也不說了。
  沈玉傾雖覺古怪,但也不多追問,隻道:“我們走吧,別妨礙謝公子歇息。”
  李景風望向謝孤白背影。當初船上同行,他與小八感情最好,而今小八變成了謝孤白,不知為何兩人反倒有些疏遠起來。他想不通原因,聽朱門殤催促,隻得跟著眾人離開。
  ※※※
  謝孤白回到房裡,向襄陽幫的下人要了一張琴。他是青城世子的客卿,俞繼恩早有交代,待遇格外貴重,沒多久就有人將琴奉上。
  那是一張古琴,看紋理雕刻便知名貴,只是疏於保養,是富貴人家收藏來彰顯氣派的,並不實用。謝孤白定了弦,勉強將就,又點了一碗香膏,盤腿坐下。
  只聽他隨手撥出,琴音乍響,宛如平地一聲驚雷!琴音如泄,初時氣象宏偉,莊嚴肅穆,如佛光普照,莊嚴中卻又不時摻有一絲鬼氣,宛如一縷幽魂在佛前徘徊。漸漸地,琴調轉慢,琴音愈低,幽魂漸近,如泣如訴,哀惋動人,似訴生平冤屈,抑鬱難平。怨至深處,琴音又變,如俠客肝膽,見不平而奮起,擊天下以彰公義,之後琴音又轉,蜿蜒曲折,如大江匯聚,卻又各奔東西,猛地風雲湧動,英雄豪傑天下逐鹿,鐵騎銀槍刀劍鏘然。遍地狼煙之後,又聽悲聲嗚咽,生靈塗炭,冤魂再聚鬼都,英雄埋土,怨魂難平,正要重奮再起,卷土重來,琴聲卻嘎然而止。
  余韻尚在,久久未絕。
  謝孤白忘情琴中,此刻方才緩緩抬起頭來,明不詳正站在房門外,專注傾聽。
  謝孤白對著明不詳微微一笑,如烈日下的一抹涼風,沁人心脾。
  “是我打擾了先生雅興?”明不詳行禮道歉,“在下告退。”
  “非也,這曲子就到這為止。”謝孤白放下琴,起身道,“少俠請進。”
  明不詳也不推卻,道謝進屋,問道:“曲意未盡,怎會停在此處?這曲在下從未聽聞,還請賜教。”
  “這曲子是我自己譜寫,還未完成,正不知如何再繼。”
  “這曲風雲變幻,悲喜交集,莊嚴中又有陰森鬼氣,悲鳴中可見英雄肝膽,如此荒誕卻又處處融洽,倒像是一幅眾生相。”明不詳道,“不知此曲是否取名?”
  謝孤白道:“少俠真是知音人。這曲子講的正是天下大亂,風雲詭譎下的芸芸眾生,名喚‘天之下’。”
  “《天之下》?”明不詳想了想,“眾生百態,風雲變幻,盡在天之下,確實是個好名字。”又問,“怎麽不繼續譜寫下去?”
  謝孤白歎道:“人有旦夕禍福,一首曲子又如何說得盡這世事須臾變幻?昨夜聽了個故事,甚有感慨,所以重取琴來,想再譜斷章,可翻來覆去總不知如何著手。”
  “想必是一個曲折的故事,才讓謝公子記掛。”明不詳道。
  “一名少年遭逢家變的故事。”謝孤白請明不詳上座,道,“那故事的主人正是與你同行的朋友,楊衍楊少俠。”
  他緩緩說起楊衍的故事,一個無依無靠的滅門種僅憑一腔血性,要挑戰一個永不可能復仇成功的對象。
  說完故事,他問:“以楊兄弟之力薄要對抗整個華山,天下還有比這更螳臂擋車的事嗎?要是一般人,早就放棄報仇,可卻也有如他這般堅毅癡妄,一意孤行的人。你說,這一首《天之下》如何說得盡這天下變化,芸芸眾生?”
  明不詳起身取琴,放到桌上,道:“我本以為先生是個寡言的人,原來也健談。”說著,他先在琴弦上撥了幾下,隨即手按琴弦,竟然重新彈起了方才謝孤白所彈的那曲《天之下》,且一音不差。
  “這曲子先說的是莊嚴世界中出了一名妖魔,招集世間受盡委屈的怨魂,縱有不平劍,難斬世間冤,彼時鼠輩橫行,豪傑因緣際會,終至揭竿而起,引得一場大戰,屍橫遍野,英雄埋骨,雖保一時平安,但怨魂仍有不甘。”
  他接著又彈了一小段,這是之前謝孤白沒有繼續作下去的部分,只聽他奏出一片寧靜祥和,宛如梵唄,盡彌殺氣,似乎冤魂將要重歸塵土,此後再無紛爭。這段曲調曲風突變,卻又接得嚴絲合縫,與前曲渾然天成,似乎便要以此做結,明不詳彈得入情,猛地一挑,“鏘”的一聲,琴弦乍斷。
  謝孤白歎道:“少俠當真國手,最後這一段以佛法教化眾生,離苦得樂,方得寧靜,若不是弦斷,當可以此作結。”
  明不詳道:“若在此作結,未免虎頭蛇尾了。”他想了一會,才道,“果然芸芸眾生,一曲難以盡譜。想靠著佛法普度眾生也太自以為是,汙了這曲子。”他問謝孤白,“梵唱若無法教化眾生,這之後又當如何續曲?”
  謝孤白搖搖頭,反看向明不詳。
  明不詳也搖搖頭,站起身來:“我在襄陽幫呆得久了,楊兄弟回武當,李兄弟又與你們有舊,我與你們同行也不便,李兄弟回來時,轉告他我先行一步。”
  謝孤白問:“少俠欲往何方?”
  明不詳道:“我本要回少林,之後,應該還是要回少林。”他走到門口,轉過身來,對謝孤白道,“下回再見,再共譜這曲《天之下》。”
  說著,他微微一笑,謝孤白也微笑以對。
  李景風暫時沒有危險了,謝孤白確定了這件事。早在七年前,他在少室山下與了淨的巧遇,就讓他知道了這個人。
  昨晚,他看出了明不詳對李景風的興趣。但眼下,未必有對付這個人的方法。
  所以他才刻意留下,說了楊衍的故事,楊衍,比李景風更能引起明不詳的注意。
  至於楊衍……那從不是他關心的人。
  然而即便聰敏如謝孤白、明不詳,也不知道他們這幾人在襄陽幫這場波瀾不興的相遇,將會怎樣影響未來的天下,帶來怎樣一番屍山血海的景象。
  ※※※
  李景風回來時聽說明不詳已經離去,抱怨怎不等他回來告別。沈玉傾問起謝孤白的身體,謝孤白說已大好,其他人也未再追問。
  第二日,眾人整理行裝,李景風才發現沈玉傾帶了車隊過來,足足十五輛車,二十五名保鏢。白大元再次見到他,不禁愕然:“怎麽你也在這?”
  馬車一路前往武當,俞幫主已經先走一天,他們緩緩趕上,估計會比俞繼恩晚兩天抵達。
  “襄陽幫是武當第一大幫,又負責藥材運輸,在玄虛掌門面前說得了話。只要穩住這一票,昆侖共議便大事底定,此後的武林便不會如同謝孤白所言,天下大亂。”沈玉傾想著。
  中午時,車隊還未離開宜昌地界,停在一間大客棧外,一行人下車用餐。
  “你們說俞幫主夫人……真有這麽……啊?”李景風搖頭,顯然不信,對朱門殤道,“你肯定又騙我!”
  朱門殤罵道:“操!你見識少!不信問他們,看我是不是誆你!”他說起俞繼恩想要聯姻之事,聊起俞繼恩的妻子,李景風卻不相信世上有如此肥胖之人。
  “你說她連路都不會走,那她……她要解手時怎麽辦?”李景風問。
  “跟你一樣,讓別人幫著擦屁股!”朱門殤調侃道。李景風臉一紅,說道:“我又不是你,見了美人就頭暈,有色無膽,還要別人幫著收拾殘局!”
  朱門殤臉也紅了,望向謝孤白與沈玉傾,兩人轉過頭去隻作沒看見。又見沈未辰捂著嘴笑,朱門殤慍道:“原來是你在胡說八道?!”
  沈未辰笑道:“少冤枉人!”
  謝孤白緩緩道:“一,不是小妹說的;二,沒有胡說八道。”
  朱門殤看向李景風,惡狠狠問:“誰說的?!”
  李景風隻作不知,不加理會。
  朱門殤道:“不說也行!你的秘密我也清楚!小妹,想不想聽……”
  李景風大窘,忙道:“別瞎說!謝公子、沈公子都說了一些,沈姑娘就……就說了一點點。”
  “別一直叫我沈姑娘。”沈未辰道,“就跟朱大夫、謝先生一般,叫我小妹就好了。”
  李景風一愣, 臉上更紅,忙道:“這……我……不習慣。”
  沈未辰道:“叫久了就習慣了,不然我聽著也不習慣。”
  李景風緩緩點頭,沈未辰又問朱門殤:“景風的秘密是什麽?”
  李景風大急,喝道:“朱大夫!”
  沈未辰見他大窘,更是好奇,問道:“朱大夫你說,想要什麽條件我都答應!”
  朱門殤摸著下巴笑道:“這樣啊……”
  忽然又聽到大批的馬車聲響,白大元等一眾保鏢都戒備起來。眾人望向門口,只見二十余輛馬車停在客棧門口,沈玉傾皺眉道:“這麽多馬車,是商隊?”
  “不像。”朱門殤看著門口。只聽客棧外有人說道:“是青城的車!”
  是武林中人?沈玉傾一愣,只見門外當先走進一人,頭戴遠遊冠,身披黑袍,臉若寒霜,無絲毫表情。他身後又跟進了十幾名壯漢,當中一人腰間左右各懸一把劍,一長一短,身形細瘦,年約四十有余,目光如電,面上刺了一條龍,龍的身體在左頰,龍頭卻在嘴巴右邊,乍看像是他一口咬斷了龍頸似的。李景風目力好,細看時才發現龍頭與龍身斷裂處果然淌著血,真像是一口咬斷了龍頸,極是引人注目。
  白大元臉色大變,奔上前來,在沈玉傾耳邊低語兩句,沈玉傾也不禁一愣。李景風見他們神色不對,忙問道:“他是誰?”
  “華山嚴非錫,敢問青城沈家哪位在此?”黑袍人緩緩說道,目光逐一掃過客棧眾人,最後停在了沈玉傾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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