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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第60章 俠路相逢
  李景風三人救的這艘船叫“安運號”,船老大姓鄭,名保,表字安之,薙短發,皮膚黝黑,那是水上男兒的膚色。鄭保看著五十有余,身材仍是壯實,只是小腹微凸,掩不住老態。
  他已經走了三十幾年船,也遇過幾次河盜,逃過生,也被抓過,還是襄陽幫替他付的贖金。他見炸沉河匪的是這三名青年,不由得大是佩服,挪了三間大房讓他們歇息。
  李景風包扎了傷口,這兩天他身心俱疲,倒頭就睡。第二天清醒時已經近午,船夫通知說船老大為他們辦了個宴席,邀請他入座。
  這宴席由鄭保親自主持,還有幾名船上的要員重客。船上飲食雖不比陸地豐盛,也足見誠意。李景風見明不詳不在,問了幾句。才知他因吃素推了這飯局。席間鄭保舉杯道:“兩位少俠硬是要得,要不你仨仗義,安運號真被那逼日的船匪劫了,老鄭可沒臉讓俞幫主贖第二次!”
  楊衍道:“若真被劫了也不用贖。連同前一艘商船,今年襄陽幫被劫了四次,哪次有活口?”
  鄭保皺起眉頭罵道:“哪來這群沒,逼日的在河道上趕盡殺絕!這漢水髒成這樣,碼頭兄弟要往哪營生?逼日的還奸女!逼日的,天下共誅的大罪!早晚剿滅了他們!”
  楊衍道:“怎麽剿?那是華山的地頭!背後沒人,能這樣趕盡殺絕?一船子貨沒卸,就趕著搶第二艘,真缺錢,怎麽船也不要,贖金也不要?這要不是衝著襄陽幫,就是衝著武當來的!”
  李景風見他說話時臉上壓不住的抑鬱憤恨,想起他昨日說與華山掌門有仇,這話中語意也是直指華山故意縱容河匪,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楊衍借口報復。
  一扯到華山,鄭保就皺起眉頭,道:“兩位少俠救了安運號,不如隨我前往幫裡,俞幫主賞罰分明,必有重酬!也順便……幫我把事情稟告上去。”
  李景風忙道:“我們也是自救。要不是楊兄弟明兄弟,我也得死在匪船上。酬謝不用,只需在襄陽放我上岸就好。”
  鄭保道:“逼日,這怎麽行?啊,我不是日你逼,唉,我的意思是,這可不行!你要是不去,我怕幫主還要怪罪我呢!”又道,“李少俠千萬別客氣!襄陽幫在湖北可是西霸天,玄虛掌門都得賞我們幫主幾分薄面!你救了他一艘船,幾十上百兩的花賞是有的!你英雄年少,說不定俞幫主欣賞你,給你留個職事,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李景風忙道:“我沒俠名狀,乾不了幫會的事!”
  鄭保道:“那種小玩意,不用俞幫主出面,下了船我幫你買些,要多少有多少,當廁紙都行呢!”
  李景風仍是連連推卻:“不用,當真不用!”他想起自己初到崆峒時遇到北鷹堂掌門,說是拜師學藝,不過也是變著法門賣俠名狀。
  楊衍問道:“你原本打算去哪?”
  李景風道:“我想去湖南。”
  楊衍道:“你真沒師門?那你武功哪學的?”
  李景風道:“我在崆峒認識了一名……兄弟,他教我的。”他想起往事,又想到齊子概。雖說以年歲輩份,甚或依著三爺對自己的照顧,叫他一聲“師父”、“叔父”都不為過,但齊子概性情豪邁疏懶,兩人相處起來更像是兄弟般,三爺平時也叫他“景風兄弟”,於是隻得說了“兄弟”兩字。
  這樣算起來,自己倒是跟諸葛然平輩論交了,不過自己若叫上一聲“諸葛兄弟”,只怕不挨一巴掌也得挨一拐杖。再往下想,如果三爺跟青城掌門是同輩,那沈玉傾兄妹不就要稱呼自己“世叔”?那我叫小房“妹妹”,沈姑娘不是要叫小房“阿姨”?
  “兄弟,發什麽呆呢?”楊衍問道。
  李景風正想著這些個輩份,被楊衍一叫才回過神來,尷尬道:“沒……沒想別的,就發呆而已。”
  楊衍道:“你要去衡山,我們在襄陽下船,往宜昌走一段,到襄陽幫總舵見過俞幫主再南下,也不耽擱行程。”
  李景風問道:“你不回武當嗎?”
  楊衍搖頭:“我是奉了師命壓船,把船都壓沉了,得向俞幫主交代,然後才好回武當。再說了,你要不跟俞幫主見一面,到湖南保不定還得多生些枝節呢。”
  李景風不懂他話中含意,不過既然順路,一路上又有楊衍隨行,多個伴也是好的,於是道:“那就跟楊兄弟走這趟了。”
  楊衍道:“嗯,也請明兄弟走一趟吧?”
  李景風應了聲是,想著有些話還得跟明不詳問清楚。
  宴席結束,兩人並肩回房,李景風想起楊衍的眼睛,問道:“楊兄弟,你的眼睛……”
  “大夫說我血氣攻眼,平常還行,到了晚上不好使,得要光。”楊衍道。
  李景風心下惻然,說道:“我認識一名大夫,醫術超凡,我親眼見他醫治過一名盲眼琴師,說不定能幫……”
  楊衍打斷他的話,道:“不用了。幫我診治的也是一位神醫,我這輩子也沒見過比他更好的大夫。”
  李景風正要再勸,楊衍又道:“我這樣子也很好,睜開眼就時時提醒我還有什麽沒辦好的事。”
  李景風試探著問:“是跟……你的仇人有關嗎?”
  楊衍不答,李景風本不愛探聽是非,但覺得楊衍之所以難以親近,原因多半在此。兩人沉默良久,李景風忍不住問道:“你跟……嚴掌門……怎麽結的仇?”
  楊衍哼了一聲,道:“昨日我以為必死,所以胡言亂語。這事跟你不相乾,也不用問。”
  李景風道:“你若當我是朋友,你的事便是我的事。就算我武功低微,沒什麽本事,知道了也是替你分憂。”
  楊衍冷冷道:“能分什麽憂?不過就多個人知道而已。你幫不了我,我也不想假手他人,你這份心意,我收下了。”
  李景風知道他是打定了主意不講,畢竟兩人認識不久,也不好追問下去。兩人走到明不詳屋外,楊衍敲門問道:“明兄弟在嗎?”
  明不詳應了門,請兩人進屋。楊衍說明來意,請明不詳前往襄陽幫,明不詳想了想,回道:“行。”
  楊衍見他答應得爽快,當下就要告辭,見李景風猶豫不走,問道:“你又怎麽了?”
  李景風問明不詳道:“你認識甘鐵池甘鐵匠嗎?”問完盯著明不詳雙眼,隻覺他眼神深邃,幾不見底。
  “見過。”明不詳道,“他們一家慘死時,我正與他一同打鐵。”
  楊衍聽李景風說起不相乾的事,甚是好奇,問道:“怎麽回事?”
  李景風示意楊衍先不要插嘴,又問:“他們一家怎麽死的,你知道嗎?”
  “他女兒遊移不定,許是情殺。”明不詳道,“向英才說要回武威,也許在武威聽著了什麽。”
  “你對甘前輩說這是向海前輩的報復,”李景風問道,“你為什麽要這樣說?”
  “我說的是‘這是向海來討回公道’。我又問他,‘弄到這地步,是不是後悔害死了自己兄弟?’”明不詳搖頭道,“我去過元字號,不少老師父都在傳這消息。那一日我見到慘案,隻覺匪夷所思,冥冥中自有天意,於是問了一句。後來見甘師傅神態,更加確定,於是才問他是否後悔害死自己兄弟。”
  李景風一愣,又問:“甘前輩痛失愛女愛徒,你不安慰也就算了,為什麽要這樣說?”
  明不詳看著李景風,良久才問:“你覺得是我害死他們?”
  李景風搖頭道:“我就想知道真相。”
  明不詳道:“我勸過向英才別把馬成鋼放在心上,甘師傅的女兒終究要嫁給他,也勸過馬成鋼退讓。我更勸過甘師傅留心他的女兒徒弟,鑄造當日還又說了一遍。他們不聽,事發時我在鑄房,怎會與我有關?”
  李景風也覺得他所說有理,這兩日相處,明不詳無一絲可疑之處。要說最可疑的,是以他年紀竟然能有這般學識機敏。可那件事當真只是巧合?
  他正這樣想著,明不詳道:“甘鐵匠家中不合,這事早晚要發生,只是發生時誰在場罷了。若那日是你在甘向鐵鋪,難不成便是你害死的?”
  這話正說中李景風心事,他頓時啞口無言。他又想起之前在艙房中聽到明不詳說話,總有種古怪感覺,現在與他面對面說話,那古怪感覺卻又消散無蹤,也不知是何原因。明不詳見他許久不說話,於是道:“你還想問什麽?”
  李景風想了半天,實在找不到疑點,又見明不詳神情坦蕩,絲毫無扭捏心虛模樣,隻得道:“是我錯疑了你,抱歉。”
  明不詳點點頭:“發生這種事,確實不可以常理推測。不過人心本就無法以常理推測。”
  李景風覺得他話中有話,但又不明其意,隻得道:“那,告辭了。”
  回房途中,楊衍好奇明不詳事跡,李景風把甘鐵池一家的事情說了。楊衍道:“聽起來不像跟他有關。”
  李景風道:“我想來想去,也覺得明兄弟沒有害甘鐵匠一家的理由,或許真是巧合。”
  楊衍冷冷道:“沒理由卻要害人的也多了去。只是你這故事荒誕,要扯到明兄弟身上也難。”過了會又道,“他還吃素呢。”
  出了白河縣,到了湖北地界,一天后便到襄陽。鄭保派了兩名保鏢護送他們前往宜昌,原本走的是大道。湖北比起甘肅富庶得多,襄陽往宜興又是商路,道上時見商旅。
  楊衍看看天色,道:“看這天色,得走小路,天黑前才能到襄陽幫總舵。”
  李景風疑問道:“怎地襄陽幫的總舵不在襄陽?”
  楊衍回答:“青城也不在青城山啊。”
  一行人轉走小徑,走沒幾裡,見著三名壯漢在道上拉了柵欄,李景風訝異道:“這路走不得了?”
  楊衍笑道:“你真是第一次來武當。”說著縱馬前進。當前一名壯漢喊道:“這是席家寨的私道!要過路,一人十文,一騎二十!”
  李景風怎舌道:“這五人五騎,不就得一百五十文?”
  帶頭的壯漢罵道:“娘個賊,不給錢就滾!”
  李景風心想,怎麽動不動就罵人?又聽那兩名隨行的襄陽幫保鏢喊道:“這三位是襄陽幫的客人,借個道!”說著亮出一面令牌。
  那三名壯漢見著令牌,忙道:“原來是俞爺的客人,請!”說著搬開了柵欄,放五人通行。
  李景風心想,這襄陽幫的俞爺果然有名望。又想,怎麽武當的地界,不是楊衍拿出武當令牌,反倒是拿了襄陽幫的令牌出來?
  一行人堪堪又走了五六裡路,又見著一個柵欄,頭前擋著四五人,喊道:“這裡是伏虎門的私道!一人十文,一騎二十!”
  李景風左右張望,只見遠處林木蒼翠,近處雜草叢生,哪裡住著人家?心想這伏虎門在哪?這明明是小徑,而且前頭是席家寨,怎麽後頭又是伏虎門了?五個人走這條路,還得花上三百文錢?忍不住問道:“你們伏虎門在哪,我怎麽沒見著?”
  壯漢罵道:“就你也想看我們伏虎門在哪?有錢交錢,沒錢滾你娘的蛋!”
  襄陽幫的船夫又取出令牌,道:“這是俞幫主的客人!”
  那五人又連忙拉起柵欄,喊道:“請過,請過!”
  李景風怪道:“這條路有多少門派?這樣一次十文,走到宜昌連褲子都得脫了!”
  楊衍道:“這哪是私路?這是匪路!那些都是土匪,留買路錢的!”
  李景風道:“當土匪一次收十文?也太窮了些!”
  楊衍指著一名船夫道:“你給他解釋解釋!”
  那名船夫點點頭,轉頭對李景風說道:“爺是外地來的,不懂規矩。早幾十年,這條襄陽往宜昌的小路也是險徑,原是拚殺博起的頭,過了幾十年才沿變成如今模樣。爺就想,有了大路,為何還要走小徑?這大路上人來人往,安全多了,匪徒也無得手機會。走小路,不就跟我們一樣?貪快!”
  李景風點頭道:“是這樣沒錯。”
  那船夫接著道:“這沿路搶劫,一開始那是謀財害命。可謀財害命多了,這路就不會有人走,沒人走就斷了財路,給人留條生路,才能給自己留條活路。於是謀財害命便改成打劫商貨,索要贖金,若是不給錢便傷人,這叫‘血錢’,不想流血就得給錢。”
  李景風道:“土匪就土匪,贖金就贖金,什麽血錢!講得再好聽也是土匪!”
  船夫又道:“可就算這樣,匪多行人少,怎麽辦?爺再想想,走一趟商不過掙個幾十兩銀子,這邊搶十兩,那邊搶十兩,爺剛才說得是,走到宜昌連褲子都脫了,那這條路誰會走?於是路上的盜匪收了血錢,就得保路客不流血,也有些保鏢的意味,只是得雇他們當保鏢。前頭的匪徒保了鏢,後面的收不著錢,自然不樂意,兩邊就得械鬥。只要道上有錢掙,打跑一批土匪,總會新來一批眼紅的。死的人命多了,匪也不樂意,刀口上搏命,掙沒幾文錢,值得?索性又改了規矩。”
  李景風怪道:“改成沿途攔路了?”
  船夫道:“這路上的一眾匪徒,不管哪家山寨的,聚在一起計較,算出個公道,一路上設關攔路,走一程,過一關,行人十文,騎馬二十,帶著貨車的抽五十。這價格如果太貴,就降低些,往來要是多了,價格就抬高點。這樣不動刀兵,不傷人命,錢也掙了,人也平安了。若是有其他山寨也想來分杯羹,一路匪眾就團結起來把對頭給拱回去,確保了這條路上的收益。這條小徑上一共七道關卡,得花七十文。”
  李景風點點頭:“原來如此。”可轉念一想,猛地醒悟道,“不是!這還不是土匪嗎?只是變了花樣搶錢!這幾十年過去,土匪都自個做出規矩了,武當都不管?”
  楊衍冷笑道:“在武當,這叫‘無為而治’!你瞧,你走大路不用給錢,你走小徑就付點關卡錢。快有快走的路,慢有慢走的道,這不是天下太平了?”
  李景風愕然。他聽說武當治安敗壞,可沒想到竟然能敗壞出一套規矩,當真不可理喻,於是又問:“可你們怎麽不用給錢?”
  “這地頭是襄陽幫的地頭,治安管理都是襄陽幫掌管,剿滅他們不過舉手之勞,他們自然不敢得罪。但凡用襄陽幫的船運送的貨,一並蓋上印記,沿途就不能抽貨稅,這也是保平安的意思。所以襄陽一帶的漕運幾乎都由咱們襄陽幫承接。只是過了鄂西,那就管不著,還得另行處置。”那船夫又接著說道,“我們幫主逢年過節也會送些禮物給他們,互相給些面子。這令牌只有船長有,在襄陽幫的地盤上,通行無阻。”
  李景風怪道:“你們幫主不消滅這些路匪也就算了,還送禮給錢?”
  那船夫卻不回話,楊衍也不置可否,隻道:“李兄弟,你真是個實誠人。”
  李景風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一轉頭,看見明不詳正在他身後。明不詳知道他疑惑,輕輕策馬上前,緩緩道:“只有蓋了襄陽幫商印的貨不抽貨稅,如果襄陽幫把境內的土匪都剿了,別家漕運跟襄陽幫也就沒差別了,那襄陽幫的生意豈不是受影響?”
  李景風點點頭,覺得有道理,忽又想到:“且慢!這……這在別的門派叫官匪勾結吧?!”
  明不詳道:“襄陽幫雖是門派,也是商家,頂多算商匪勾結。”
  李景風走過青城、唐門、崆峒、華山,各地規矩雖然不同,總還想得出根由,唯有這武當,各種匪夷所思,於是又問:“那怎麽不打武當的旗號出來,卻打襄陽幫的旗號?說起來,襄陽幫還歸武當管呢!”
  楊衍嘿的一聲笑出來,道:“出了武當地界才好打起九大家的名號,在武當境內,這叫閻王管不著小鬼!”
  他正說著,前方又有柵欄,楊衍當先喊道:“我是武當弟子,求借個路!”
  只聽對方喊道:“娘個毛!武當弟子了不起,走私路不用給錢?我這路就不給走,你上武當告我去!”
  楊衍轉頭對李景風道:“瞧,這就是武當在當地的威風。”
  李景風瞪大了眼,終於信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果真如船夫所言,這小徑上一共七道關卡。過了小徑,到了宜昌,黃昏時恰好抵達襄陽幫總舵。李景風看那莊園,雖比不上青城氣派,也遠不如崆峒城的規模,卻也是頭尾將近百丈的大院落,裡頭也不知幾進,不禁舌撟不下。楊衍上前遞了令牌,並著鄭保寫的書信讓看門的護院送進去,過了會,一行人便被請了進去。
  俞幫主看上去約摸五十開外,一張略顯福泰的圓臉配上同樣的身材,鼻梁略歪,似乎是受過傷,戴一頂方帽,身著翠綠錦袍,上頭繡了各色雜七雜八的魚種,繡工精美,只是看著眼花繚亂。李景風心想,這衣服看著就貴,但也太俗了點,即便是姑娘家也沒穿這麽花的。
  俞幫主雖是武當一霸,態度卻是謙和,楊衍是武當使者,他見了也起身拱手相迎,喊了聲:“楊少俠。”
  “俞幫主,楊衍無能,船又被劫了。”楊衍也拱手行禮,打了一躬賠罪。
  俞幫主訝異道:“打了武當的旗號還被劫?”
  “只怕是打了旗號才會被劫。”楊衍道,“殺人、奸女,他們還想劫安運號!”說著便將一路上事情講了一遍。
  在他說話時,李景風甚覺無聊,又不好失禮,隻得拿眼角余光往周圍看去。他先看這大廳,見比福居館還大些,雕梁畫棟自不待言,又擺著許多玉器、瓷瓶,還有金器,心想若是在這摔倒,打破了個把花瓶玉器,只怕下半輩子都得賠在襄陽幫了。他又往另一邊瞄去,見明不詳穩穩站立,目不斜視,似乎專注在聽楊衍說話,反倒顯得自己輕挑了。
  這人當真一點毛病都沒有,無論言行舉止都沒半點差錯失禮,讓人覺得穩重端莊。
  楊衍說完漢水上的遭遇,俞幫主甚是讚歎,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多虧你們,這才保住一條船,大恩必當酬謝!”說著眉頭深鎖,又問,“連同這次,今年已經被劫了四艘船,漢水怎地變得這麽凶險?楊兄弟……這事你怎麽看?”
  楊衍道:“劫船不要贖金,把人都殺了,還奸女,肯定是有人指使,還是大人物。”他冷哼一聲,道,“再怎麽裝聾作啞,也知道怎麽回事了吧?”
  俞幫主站起身,來回踱步,顯然甚是焦躁,過了會才道:“楊兄弟的意思……是華山主使的?”
  楊衍道:“難道還能是崆峒主使的?”
  俞幫主道:“一年被劫了四艘船,幫上損失慘重,這樣下去漢水這一路生意是走不通了。今年要送上武當的藥材也全沒了,這……不行,不行……”他皺眉苦思,緩緩道,“嚴掌門那邊,還需要令師出面才好說話。”
  楊衍道:“我會回稟師父,只是師叔伯都在催促著藥材……”
  俞幫主道:“漢水的路不通,只有青城那邊送過來的藥。那條水路過半是三峽幫的船,我已盡力籌辦,只是今年送上的藥材最多隻得三成。”
  楊衍道:“師叔伯們隻管生氣,怕不管別的呢。”
  俞幫主眉頭一皺,顯然有些不悅,吸了口氣道:“我曉得了。”過了會才對李景風和明不詳道,“怠慢兩位弟兄。兩位智勇過人,這次仰仗二位甚多。兩位有什麽要求,俞某都會全力做到。”
  李景風見他身居高位,仍然禮貌周到,不禁生出好感,拱手道:“不用了。”
  明不詳也搖搖頭道:“我也不用。”
  俞幫主道:“稍晚還有客人。我已備好房間,三位權且住下,需要什麽,吩咐下人便是,怠慢之處海涵。”
  楊衍拱手還禮道:“客氣。”
  ※※※
  不行,實在忍不住了!
  俞繼恩表面平靜,實則憂怒交加。連打著武當旗號都不濟事,四艘商船,那得是幾千兩的損失!還有商譽……他走過三個廊道,進了書房,推開夾壁暗門,確定掩上後,這才拾起桌上銀磚金條,惡狠狠地往地上砸去,鏘啷鏘啷的聲響在石屋裡不停回蕩。
  “操!一群狗道士!盡巴望著人供養,真當自己是活菩薩了!”俞繼恩破口大罵,又拾起一根銀棍,往一個布包假人狠命敲打,直打得氣喘籲籲,這才丟下銀棍,坐在太師椅上歇息。
  這石室是他的“怒房”。他平素喜怒不形於色,每當心事鬱結便來這間用石材建成的怒房摔砸物品發泄。這些物品多半由金銀所製,摔不壞,砸不爛,聲響雖大,聲音卻不外泄——且不破費。
  他本名叫俞大肉,父親以殺豬為生,幫他取這名字,是指望他長大後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也是個衣食無缺的意思。他打小便跟著母親去養豬戶收集豬糞,再賣給農家堆肥,那時他身材瘦弱,無論何時身上都沾著豬屎味,同齡的孩童都嫌棄他,每當他經過時,那些孩子都會捏著鼻子喊:“好臭!好臭!”然後遠遠跑開。
  他在家鄉被人看不起,十五歲時就加入漕幫行船。他年紀雖小,卻勤奮努力,頗得船長賞識,引來其他同輩的船夫嫉妒。這些人知道了他出身,每每經過他身邊時都會故意捏著鼻子說:“好臭!哪來的豬屎味?”
  他為此沒少打架,但總是寡不敵眾。他知道自己還擺脫不了這味道。
  於是俞大肉把掙來的錢都請了老師,又學文,又學武,又學經商。他力爭上遊,方滿二十歲就當了船上的二把手,到了二十五歲,就當上了一艘商船的老大,船上的人從此再也不敢輕視他,也算是年少有為了。
  他讓父親不再殺豬,也不讓母親繼續收豬糞,把他們請去襄陽,自己掙的錢夠二老養老了。
  可某一天,他在岸邊督促船夫運貨上船時,一名路客經過他身邊,捏著鼻子講了一句:“好臭!”他轉頭去看,認得那是他兒時的鄰居,現已加入武當。那人用輕蔑的眼神看著他,說道:“大老遠都聞到豬屎味!”
  恍惚間,連他自己也聞到了那味道……
  他終於明白他被嘲笑的原因不是因為豬糞,而是因為低賤。只要你比別人低賤,別人就能輕易嘲笑你。無論換什麽工作,無論離豬屎有多遠,你身上永遠有那股臭味,那是一股名叫“低賤”的臭味。
  他要往上爬。
  他轉到了襄陽幫的內部,從師爺做起,把每一件商事都辦得妥當熨貼。
  他休了自己的妻子,娶了前任漕幫幫主的獨生女,一個只會吃的女人。他總覺得他這老婆這輩子就隻乾著兩件事,第一件事是吃,第二件事是思考待會要吃什麽。
  妻子足足比自己重了兩倍,也是他生平所見最擔得起“龐然大物”這四個字的人。
  他又為自己改名俞繼恩,表字報之。這“繼恩報之”四字,報的不是父母師恩,而是表達對前任老幫主知遇之恩的感激,有恩必報之。
  馬屁拍盡,廉恥丟盡,本事展盡,他的身份也扶搖直上,終於,他繼承了嶽父的家業,當上了襄陽幫的幫主。
  再也沒人敢笑他臭。
  俞繼恩再次見著他兒時鄰居時,對方仍只是一名領了俠名狀的保鏢護院。
  俞繼恩命人搬來一桶豬屎,對他說:“跳進去,我給你五十兩。”
  兒時鄰居二話不說,跳進了豬屎桶裡,還問他:“要不要把腦袋也泡進去?”
  俞繼恩這才笑了。
  但他也不是沒有遺憾。每當他見著現在的妻子,就回想起他的前妻,他覺得虧欠,於是派人送去銀子周濟。不料這事被他老婆知道了,大吵大鬧,不得已,他隻好當著妻子的面把前妻打了一頓,再把她趕出宜昌。這才讓妻子氣消。
  然後他就造了這間怒房。
  武當山上的道士們隻管著索要,把地方事務都分給大小派門處理,誰繳的稅多些,誰的分量就重些。這些年靠著自己苦心經營,襄陽幫成了武當境內最大的門派,每年捧著大筆銀子供養那些道士。
  發完了脾氣,俞繼恩靜靜坐下來思考這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華山明擺著衝自己來,然而武當不去解決,隻管索取煉丹藥材。更嚴重的是,漢水這條商路若是斷了,襄陽幫收入勢必大減,自己在武當的分量就輕了。
  說到底,無論襄陽幫多大,在九大家面前,就是被壓低了一截。
  嚴非錫到底有什麽目的?這些年給華山的禮數沒有不周到的,何苦在今年這樣捅他,鬧得他不歡騰?
  還有接下來的客人……算算時間也該到了。如果有這客人當靠山,或許還有條路走……
  俞繼恩站起身,收拾了心情,離開怒房。
  他把所有的情緒都留在這間房,他告訴過自己,只有在這間房裡他才有脾氣。
  他換上笑臉,準備迎接客人。
  ※※※
  李景風吃過飯,置放了行李,換了衣服,從舊衣袖口中取出去無悔。這去無悔一次只能裝四支箭,裝填困難,那日船上遇險,敵手太多,又是一團慌亂,他還不善使用,竟不及施放。下回若遇著危險,可得牢牢記住,要不白死了,還把這東西落在別人手上。
  他把去無悔重新安放在袖口中,見時辰還早,於是練習了幾次如何施放,又覺得無聊,正打算練劍,剛拿起初衷,見周圍俱是玉器、花瓶、字畫,房間雖大,只怕一個失手,隨便砸破點什麽都賠不起,隻得到中庭去。
  他走過廊道,兩側共十幾間上房,每間都精心布置,用來招待貴賓。以李景風身份,原本怎樣也輪不著他住,但他救了一船貨物人命,那得值上千兩銀子,俞繼恩自然善待他。
  他經過明不詳房間,竟然聽到誦經聲。
  他聽了一會經文,隻覺寧靜祥和,他不想打擾明不詳,徑自走到中庭,卻見楊衍也在中庭練刀。只見月色下一團刀光翻滾閃動,李景風看了會,覺得這刀法雖然不差,但也算不上高明。忽地楊衍刀勢一變,縱身而起,一橫一豎,畫了個十字,氣勢威猛,與之前截然不同。
  李景風驚歎地想,果然,以自己這點功夫,又怎麽去分辨高明與否?單這一招,看似簡單,實則威猛無匹,前面那些粗淺刀法不過是為這招鋪路罷了。
  他怕打擾楊衍練功,正要悄悄退回,楊衍卻早發現他,說道:“你要練功?怎麽不出來?”
  李景風道:“怕打擾了你。”
  楊衍道:“這麽差勁的功夫,也無所謂打擾不打擾。”
  李景風道:“哪裡差勁了?我瞧這最後一招,氣勢威猛,化繁為簡,實在是高明精深。武當被譽為天下功夫第二,果然有過人之處。”
  楊衍沉默半晌,道:“就只有這招不是武當功夫。”
  李景風咦了一聲,頗感訝異。只見楊衍坐了下來,似乎滿懷心事,過了會才道:“你去衡山是要拜師學藝嗎?”
  李景風點頭說是,坐到他身邊,問道:“你心事忒多,怎麽了?”
  楊衍道:“這種破功夫,再練十年也報不了仇。”說著舉起刀來,在地上比劃了一下,接著道,“我見過一人,他這招揮出,隨手就能劃出兩橫兩豎。他說他年輕時能橫三刀,豎三刀,我就想,我要是能練到跟他一樣三橫三豎,或許就能報仇。可我怎麽練,也隻練到這一橫一豎。”
  “可我也只剩這個機會了,要報仇,我也沒別的功夫好使。”
  他以手掩面,甚是懊惱。李景風安慰道:“武當的功夫博大精深,你才入門,不急,假以時日必然能學到更高深的武功。”
  楊衍搖頭道:“難了。那一票師叔伯,連我師父在內,一心想的都是煉丹修仙。你瞧瞧這武當,敗壞成什麽樣了?山上的人不管事,只要按時繳稅便不管底下門派搞什麽動靜。你猜猜,武當山的道士什麽時候下山最勤?”
  李景風搖頭道:“我不知道。”
  楊衍道:“催繳稅款時最勤!誰繳的錢糧多,誰就最有分量。就像這襄陽幫,表面是武當轄下,可俞幫主說什麽掌門師父都會依著三分,沒別的原因,就是錢糧藥材繳得多!”他歎了口氣,“早不是武當轄著底下門派,而是底下門派供養著武當。山上只剩幾個師叔伯有心管事。要不是當年留下的根底厚重,只怕比唐門青城都不如,瞧,這不被華山欺負到頭上來了?”
  李景風問道:“煉丹修仙,真能成嗎?有用嗎?”
  楊衍道:“要升仙,抹脖子快多了!”
  李景風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問道:“武當怎麽變成這樣的?”
  楊衍罵道:“我哪知道!”
  “不是幾時變這樣,是一直都這樣。”李景風聽聲音便知道是明不詳,他誦完經,不知為何也來到中庭。或許也是來練功的,李景風想。
  “外丹一直是道家重要法門。以前藥材貴,礦物稀缺,所以練丹的人少,現在的武當轄著安徽湖北兩地,什麽藥物都有,也足夠。”明不詳道,“至今還有不少人靠著煉丹修練內功。”
  “有用嗎?”李景風問。
  “有時有用。”明不詳道,“真有人因此精進功力,才有更多人癡迷此道。”
  “師父正煉一顆太上回天七重丹,還差著幾分火侯,不日便要大成,到時就該白日飛升了!”楊衍哈哈大笑,道,“就是等不及,這趟才讓我下山壓船,結果還是全沉在漢水了。”
  說完,他又對李景風說道:“你去衡山拜師,也得留意挑個好師父。我若早知如此,當初便不來武當了!”
  “玄虛掌門二十年沒收徒弟了。”明不詳道,“他對你肯定青眼有加。”
  楊衍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明不詳忽道:“有人來了,是俞幫主的客人到了。”
  李景風與楊衍連忙起身,正要閃避,只聽到一個女子聲音道:“你到了客房,別看人家東西值錢,順了回去!”
  另一人道:“呸!我真要錢,耍個把戲,他還不服服貼貼送上,求我救他性命?”
  李景風一愣,心想:“這聲音好耳熟……”望向入口處。楊衍也望著門口,臉上表情甚是古怪。
  一男一女從廊道處轉了進來,李景風隻覺一陣暈眩,脫口喊道:“沈姑娘?!”
  沈未辰也訝異喊道:“景風?!”
  李景風見她身邊正跟著朱門殤, 背後便是沈玉傾與小八——不,是謝孤白。眾人在此不期而遇,都是又驚又喜。李景風忙搶上前去,喜道:“你們怎麽會在這?”
  沈未辰興奮道:“你又怎麽會在這?”
  朱門殤罵道:“這他娘的什麽孽緣!你往北我們往東,這都能撞著!”
  李景風乍逢故人,歡喜得猶如炸開來,見到朱門殤也在,忙上前去拉朱門殤,道:“朱大夫你也在,真是太好了!我有個朋友……”他正說著,回過頭去,只見楊衍僵立原地不動,怔怔看著朱門殤。
  朱門殤見著楊衍也是一愣,隨即走上前去。“好像長高了些?”他上上下下打量著楊衍,伸手搭上他肩膀,挑了挑眉毛,“壯了不少。”
  “朱大夫,好久不見。”楊衍說著,眼眶微濕,嘴角竟微微揚起。這是李景風第一次見他打從心底,真心實意的笑了出來。
  “好久不見。”朱門殤道,“這些年過得怎樣?說說。”
  楊衍笑道:“還不都是些狗屁倒灶的事。”
  沈玉傾見他們故人重逢,不好打擾,見旁邊還站著一人,於是問:“景風兄弟,這位是?”
  李景風道:“他叫明不詳,少林弟子,是我在路上結識的朋友。”
  沈玉傾拱手行禮道:“在下青城沈玉傾。”
  明不詳也拱手還禮:“少林,明不詳。”
  “在下謝孤白。”謝孤白也行了一禮。他拱手作揖,彎腰時,恰恰與明不詳四目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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