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淵一走入湖心亭，滿場賓客無不屏息，靜靜注視著這個溫和儒雅的青年。

　他四下頷首，上前兩步，衝昭明太子躬身一揖，“殿下。”

　昭明太子哈哈一笑，如釋重負，“懷淵，本王還道你不來了。卻不想你是遲到了！該罰！先坐下吧。”

　李懷淵到了，那今晚任何事都可迎刃而解。他看著這小子長大，完全明白這小子究竟有多少本事。

　李懷淵躬身謝過，卻不忙落座。對杵在那兒的司徒小道:“司徒師弟不妨專心養傷。別的事，由我來代勞可好?”

　司徒小毫不猶豫地點頭，痛快坐了回去，“全憑師兄安排！”

　李懷淵微笑頷首，又把目光移至方山客處，見方山客做了一個請便的手勢，這才重新看向費九關，“費兄，我來與你打。如何?”

　這話和和氣氣，還帶了幾分商量的口氣，沒有一絲壓力。但席間眾人陡覺一個激靈，方才還當是聽岔了，現在李懷淵又說了一遍，所有人一下激動了起來。

　李君子自上次學宮大比之後，已有兩年未曾在人前動手。今日要為這費九關破例?有他出手，還有什麽可擔憂的！

　費九關深深看著他，手掌慢慢攀向照膽。李懷淵沒有流露出一絲威勢，這才是最可怕的，給人一種深不見底，虛無縹緲的感覺。仿佛他是九天之上的一縷旋風，你知道他存在，可卻感受不到他的氣息。

　他想了想，誠實說道:“我沒想過你會來。”

　“我的確不該來。今晚下了很大的雨，不用做掃灑。我已經點了燈，打算在入睡之前看看幾頁書。”李懷淵手背在身後，略帶一絲苦笑，“就像你也不該來。”

　費九關沉默了一會兒，“今夜發生了許多事。”

　“我知道。”李懷淵點頭道:“我去了墨林府上。”

　費九關一怔，“你也在場?”

　“你走後沒多久。是襲衣姑娘告知我你要來此。”

　李懷淵回想起謝府一片狼藉，血流漂杵的慘烈景象，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深感痛惜，“今晚之事。在我意料之外。我本以為她會保護好你。至少也會震懾住那些意圖不軌之人。”

　“誰?”

　李懷淵環顧四周，發現只有茶小鈿，並無公主芳蹤。他稍覺奇怪，於是搖頭道:“這需要你自己去發覺。但今夜，你再與人動手，終究不是了局。”

　費九關聽罷，也不在這個問題上過分深究。他忽地笑了，“你既然是從謝府來，想必該見的也都見到了。若是勸我收手，那未免可笑。”

　李懷淵搖頭，他知道謝府那場圍殺已令費九關心灰意冷，“我自不會勸你收手。事已至此，縱然收手，也救不了你。”

　費九關眼眸一閃，“救我?你想怎麽救我?”

　李懷淵道:“我同你打。便是救你。”

　費九關看著眼前人，讀懂了對方的意思，縱聲大笑，連連搖頭道:“不管如何。你能來，我很高興。能跟你一戰，我求之不得！”

　笑畢，他身子微傾，手握照膽柄上，沉聲道:“請招。”

　卻見李懷淵仍是負手而立，上下打量他一番，“以你現在的狀態，十招之內必敗無疑。這樣的勝負，你敗之不甘，我勝之不武。且回去養好傷勢，你我再定戰期。”

　費九關知道他所言非虛。今夜小巷內血戰，又在謝府連敗滄浪三遊、蘇清濤、鍾自然、施如海等高手。他傷勢沉重，消耗頗劇。全仗著一腔憤懣強撐過來。如今再對上李懷淵這等強者，十招已是多余。

　他明白李懷淵是真的想讓自己全身而退。否則直接動手，自己要麽敗在他手，要麽也會死在洪武精銳們的亂刃之下。可他不願退讓，認真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話已出口，今夜不打，可以。定下時日，不可悔改。”

　“好。時間由你。”李懷淵一指地上二人，“在此之前，還請給我一個面子。這兩人由我帶走，你說的時間，我亦不會推脫。”

　費九關後退一步，讓過施如海二人，悠悠道:“這些傷，一個月也該好了。”

　李懷淵走過去，將施如海、鍾自然抱起，朗聲道:“那就一個月。一個月後，國韻學宮，太蒼半步峰，懷淵恭候大駕。”

　費九關見他爽快答應，也不多言，把頭一點，轉身踏入雨中。荷無擎長劍歸鞘，瞥向李懷淵，衝他微微點首，追了上去。

　他二人突如其來，有倏忽離去。在座諸人無人敢攔阻，都是眼睜睜注視他們越走越遠。

　李懷淵將施如海與鍾自然二人遞給邊上侍者，衝昭明太子笑了笑，走到亭邊拿起油紙傘撐開，徑直離去。

　聲音傳了出去，湖上觀者皆聞。見他與費九關定下戰期，也都不再多言。一時間滿場寂靜，眾人又是激動，又是震撼，各懷心思，不敢妄語。

　遊船上，十九爺一直按著柯一塵，忽覺手底安靜下來，疑惑低頭問道:“你怎麽老實了?”

　柯一塵怔怔看著亭中的兩人，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費九關跟懷淵哥哥?他們倆居然要動手?

　她第一反應就是想要去勸阻。可費大哥是個死心眼，懷淵哥哥也是一言九鼎。既然定下戰約，又怎會反悔?

　柯一塵心裡籠罩了前所未有的無力感，比那時身處倚晴樓女牢中還要絕望。

　她忽然有閃過一個念頭。無法勸說，那自己如該如何，該盼著誰贏呢?

　柯一塵低下頭，默不作聲，一顆芳心就如這雨絲般，紛亂沒有頭緒。

　忽聞席上有人哈哈大笑，眾人舉目看去，卻是常天慶站了起來，衝昭明太子拱手道:“殿下。如此好戲，令天慶大開眼界。既然人已走了，天慶這也便告辭了。一個月後，定當去學宮拜訪，一睹李君子風采。”

　現在李懷淵出面與人約戰，眾人都已無暇顧及其它。見他要走，也沒了阻攔的興致。昭明太子無奈道:“雷守倦了，本王也不做挽留。今夜雷守的手段，亦讓本王大開眼界。”

　常天慶知道他是在暗指費九關的事，笑道:“時來天地同借力。非是天慶手段高明，乃運數使然罷了。為之奈何?為之奈何?哈哈哈哈。”

　笑聲歡暢之極，充滿了劫後余生的欣喜，以及對生命的由衷熱愛。長笑聲中，常天慶也走出亭子，賀蘭眾人隨在他身後，一同上了停泊在岸邊的大船上。

　眾人面面相覷，今晚可說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無端跑出一個費九關攪局，反倒連常天慶也沒能拿下。回想起常天慶臨走時的話，無不感慨，為之奈何?

　昭明太子意興闌珊，索然擺手道:“罷了。都散了吧。”

　這時茶小鈿的身影從他眼角余光中一閃而過，向外走去。他出言道:“小鈿。你留下。”

　茶小鈿回眸一笑，對他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繼而轉身向陸洲旁的一條船上奔去。昭明太子一愣，抬眼望過去，看清了船上人影，陡然一個激靈，失聲道:“皇妹！十九爺！”

　他反應神速，立即喝道:“流求！修離！”

　今晚在場的四名神將都曾是學宮大比頭名。南宮雀與上官水澄年紀尚輕，另外兩位神將功力更加深厚些。這兩人一者名喚許流求，乃是六高門許氏的大公子，另一人叫做蕭修離，乃六高門蕭氏長子。

　兩人聽聞太子號令，瞬息撲上，刹那間已至遊船。許流求眼眸森冷，長刀出鞘，爆出一團冷焰，襲殺而至。蕭修離則是利劍貫出，劍光明滅不定，霎時分作萬點籠住十九爺周身。

　他們都是天地境高手，一出手威勢遠超司徒小等百川境後輩。周遭空氣都扭曲起來，仿佛天地間驟然一空，唯剩下一刀一劍逼至近前。

　十九爺安坐不動，笑嘻嘻地看著這兩個小輩。斜刺裡，陡然一道凝實氣勁升騰而起。湖上喧嘩聲大噪，圍觀弟子奔上船頭，不住朝湖上指指點點。

　眾人都看到，暴雨潑灑的湖面上，忽然升起一道雄峰虛影，直插天穹，又有漫天濃霧如輕紗遮蓋，把景象變得若隱若現，隻留下黑沉沉的山嶽輪廓，雄奇瑰麗。

　離山的船上，石波清、江天曉諸人詫異莫名，呆呆看著這道異象，“純叔?”

　忽然一道身影躍至船上，正是方山客。他盯著那湖上雄峰，沉聲道:“來了。”

　石波清腦中沒轉過彎來，問道:“誰來了?”

　方山客看了他一眼，“十九爺。”

　眾人皆是緘默，心頭劇震。江天曉抹了一把汗，“真來了?那咱們怎麽辦?”

　方山客想了想，“大當家。”

　石波清與江天曉對視一眼，均明白了他的意思。

　許蕭二人猛受那氣勁阻隔，刀劍再也不能先前分毫。就聽耳畔有人溫言道:“去。”

　一股柔和氣勁緩緩轉動，把刀罡劍氣碾碎，裹住他倆一直把他們推回亭上。神將們這才發覺，十九爺身旁還有一個中年人，笑吟吟地看向這邊。

　許流求眸子一凝，認出那天地虛像，沉聲道:“神峰霧隱，沈純嶽！”

　船上十九爺拍了拍柯一塵的肩膀，“小丫頭。行蹤已露，老頭子也不留你了。回去吧。”

　卻見柯一塵臉上複雜，深望湖心亭，索然道:“我不回去了。”

　十九爺一楞，“那你要去哪兒?”

　“隨便你。”

　柯一塵眼淚又吧嗒吧嗒掉落下來，這時小鈿已經翻身躍上船頭，見公主落淚，連忙撲入她懷中。柯一塵摟住小鈿，嘴一撇，更加傷心起來，“總之我不想留下了。”

　她這個檔口耍起了性子，十九爺居然有些無可奈何。他上前幾步，手按欄杆，哈哈笑道:“周家小子。可不是老頭子強擄。是你家妹子自願跟我走的！哈哈哈，走！”

　沈純嶽依言開船，遊船緩緩駛離。

　他聲音隆隆作響。昭明太子聽得分明，氣得額上青筋暴起，又記掛皇妹安危。一字一句吩咐南宮雀道:“好！好！我不管了！給我，給我叫大當家回來！好好治這老東西！”

　......

　雨勢漸漸小了，遊船從湖心陸洲四面八方散出去，宛如漆黑綢緞上點綴的顆顆明珠。觀蓮蹲在湖畔，抱著傘柄，盯著湖面燈火發呆。

　吱呀一聲，暗沉湖面上蕩來一條烏篷船，慢慢靠在岸上。她眸子攸然一亮，站起身來迎了上去，焦急道:“怎麽樣啦?”

　船裡，李懷淵鑽了出來，見到這個急不可耐的少女，苦笑道:“不負所托。”

　觀蓮心中大定，笑了起來。她腳上穿的是新買的繡花鞋，現在鞋面上滿是泥濘。從南都到山河園，從山河園到謝府，再從謝府跑來這裡。今晚她逛遍了大半個南都城，感覺身心俱疲。

　她忍不住好奇問道:“你是怎麽解得圍?”

　李懷淵躍下船，站到她身邊，淡淡道:“我與他定下日期，一個月後在國韻學宮決戰。”

　“誒?”觀蓮不幹了， 跳腳道，“你這叫幫忙?”

　李懷淵無奈道:“拖延時日，才能給他養傷之機。再者，敗於我手，總比死在湖心要強上不少。”

　觀蓮似懂非懂，哦了一聲，又有點不好意思剛才衝他大叫，小腦袋一縮，“你心思真多。”

　李懷淵笑道:“迫於無奈，只能行此下策。”

　觀蓮忽然把胳膊高舉，腳尖踮起，小手在他鼻尖上晃了晃。李懷淵詫異道:“你做什麽?”

　觀蓮奮力踮腳，發覺李懷淵還是太高，氣餒道:“你蹲下！”

　李懷淵不明就裡，依言半蹲下。忽見觀蓮柔夷輕撫他頭頂，稚嫩的臉上擺出一副勉勵後輩的表情，柔聲道:“今晚辛苦你啦！”

　頭被一個小姑娘摸來摸去，饒是天下聞名的李懷淵此刻也覺尷尬，他哭笑不得，斟酌一番，囁嚅道:“這個......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