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天邊傳來了如雷鳴般隱隱的隆隆聲,劉刈抬起頭,只見天上只有稀疏的幾片白雲,他意識到,這不是降雨的前兆,這是敵軍來臨的前奏,他緊張地端起望遠鏡,遙望遠方,道路的盡頭並沒有什麽異樣,這並不能他的判斷是錯誤的,只能說明敵人還在視線以外,從劉刈的位置,最遠只能看到,三四公裡遠的地方,那裡有一片樹林遮蔽了視線,劉刈心中暗暗吃驚,看來追兵還有很遠的距離,這聲音就已經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傳過來了,這應該是大規模騎兵造成的聲勢,果然非同凡響,自己一個不小心,怕就要留在這裡了。
隨著時間流逝,樹林後面逐漸看到了升騰起來的煙塵,隆隆聲越來越重,整個大地都跟著震顫了起來,五千多騎兵狂奔的聲音,足以令大地震顫,這噪音吵醒了沉睡中的女子,她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緩了一緩,突然露出了畏懼的神色,對著劉刈道:“是不是有騎兵來了?”只是這一句話,就更讓劉刈對的好奇心又增加了三分。這女人果然不一般,躺在掩體裡什麽也看不見,只靠著聲音就知道這是騎兵奔跑的聲音。劉刈點點頭道:“應該是,不過比較遠,還看不到。”
那女人睡了一覺,她腿上的疼痛已然好多了,身上雖然依舊綿軟無力,但精神卻恢復了不少,她用胳膊支著自己的上半身,翻身趴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沿坡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但也只能看見淡淡的煙塵,劉刈把自己的望遠鏡遞給了她,那女人看了劉刈用望遠鏡的方法,拿過來端詳了一下,也照樣學樣往遠處看去,雖然是模仿劉刈,但她並沒有問劉刈這是什麽東西,這也恰恰說明她知道這東西是做什麽用的,緊接著就聽那女人道:“你這千裡鏡真是特別,看東西竟然沒有雜色的光暈,甚是清楚,而且可以兩眼可以同看,當真是個寶貝。”
劉刈知她說的是色散問題,這是光學玻璃沒有出現所有光學儀器的通病,看來這女人不止是知道有千裡鏡這麽個東西,而且對這東西的性能也相當熟悉。劉刈不由得滿臉驚奇,不過那女人也看不見,她自顧自地道:“這飛塵怕是有十裡長,應該全是騎兵,而且都在縱馬疾馳,官道可並行五馬,照這樣看來,這股騎兵怕是有近萬匹戰馬,這樣看來少說也有三五千人。”
劉刈見她分析得頭頭是道,對於滿蒙騎兵很是熟悉,更關鍵的是處亂不驚,更是由衷的佩服,這女人竟然有力壓須眉之能,當真是令人佩服。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只能繼續豎耳傾聽,那女人看了一會又道:“奇怪,這些清軍好像是在進行追擊。”
劉刈奇道:“你為何有此一說?”
那女人放下望遠鏡道:“馬蹄聲如此沉重,必然是在奔跑,大隊騎兵如此不惜馬力,如果不是追擊、奇襲那就必然是援救。兩淮以南,有如此多騎兵的隻可能是多鐸本陣,多鐸幾日前剛剛拿下揚州,西面沒有自己的友軍,所以必然不是援救,若說是奇襲也不對,眼下江北四鎮打不都完了,僅剩的力量大半已經江南去了,來不及渡江的基本都就是向東奔泰興如皋方向退守另尋船隻過江,西面已經沒有大坨的人馬了,不值得如此大陣仗去奇襲,所以此舉只能是出於迫不得已的追擊,不過如此一來問題就有意思了,這麽大一坨騎兵,那可是動了多鐸的老本了,領兵的縱然不是他本人也低不過固山額真,什麽人把他惹毛了,要搞這麽大陣仗?”
聽完這女子的一番分析,劉刈睜著眼睛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番話如果是出自久經沙場的軍中宿將,劉刈還能理解,可是這個年紀輕輕的女子能猜得如此透徹,當真是不可思議。劉刈腦子一時間有點短路了,結果張口就說了句實話:“他們是來追我的。”劉刈這話說完,吃驚地就不再是他一個了,那女人就跟盯著怪物一樣打量著他,表情相當複雜,隱隱有著三五分的不信。
劉刈趕緊補充道:“他們追的不是我一個人,我們的人襲擊了多鐸的輜重隊,估計是惹惱了他。”
那女人還是一臉懷疑看著他,緩緩問道:“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我只見到了你一個?”
劉刈猶豫了一下,此次偷襲是高度保密的行動,有李代桃僵禍水北引的意思,如果眼下就告訴了這個女人自己的實際身份,阻擊完了怕是就不好放人了,所以他不能說實話,同時也不想騙她,沉默了幾秒後,劉刈道:“姑娘還是別問了,我現在不能告訴你,我的同伴們往西撤下去了,我是留下來阻敵的。”
這回輪到那女人瞪眼睛了:“你,一個人阻敵?”
劉刈地點了點頭,那女人見他認真不似騙人,聽了一會歎了口氣道:“罷了,看來我今天怎麽都是要死了,只不過多活一兩個時辰罷了。”
劉刈知道對方以為自己是在找死,想以一人之力為同伴爭取些微時間,不過他也不好解釋什麽,他只是安慰她道:“你不會死的,我也不會死的。”
那女人眉毛揚了一下,緩緩道:“他們離此應該不到十裡了,一刻以內就會到山坡前。”停了一下她繼續道:“你真的要出手阻攔麽,我勸你還是避其鋒芒的好。”
劉刈知道對方是為自己好,希望自己隱蔽起來求得活命,他笑了笑道:“你放心,今天倒霉的人必然不會是咱們,你只要做到一點就好,千萬隱住身形,不要出聲。”
劉刈話音剛落,黑壓壓的騎兵就出現在了遠處道路的盡頭,劉刈趕忙從地上拿起隱蔽鬥篷披在身上,伏低身子趴在地上,本來按計劃,他是應該趴在掩體裡的,但是現在那女人在坑裡,自己也不好意思跟她擠在一塊,好在敵兵比較遠,只要自己動作不太大,一時也不會暴露,劉刈緊挨著掩體臥倒,這樣可以方便從掩體裡拿東西,他用匕首把身前的草割掉了一小片,又拿出水囊往那片地上撒了些水,防止一會射擊的時候出現揚塵跟草木的異常抖動。此時天已經擦黑了,自己的步槍有最棒的消音器,除了除聲還能消焰,即便是黑夜也不會暴露目標的,只要再過個把小時,就算是揚塵對方也看不到了。黑夜才是自己最好的偽裝,他本來很擔心對方來的過早,眼下只要堅持一會他就安全了。
忙碌完以後,劉刈從身邊取過了步槍,一邊觀察敵軍,一邊收攏心神,那女人其實早就看到了這個奇形怪狀的東西,不過一直也沒機會問,眼下見劉刈把這黑乎乎的家夥抵在肩上,從一個好像單眼千裡鏡一樣的東西上往前看,更加覺得奇怪,不過她知道眼下不是自己多嘴的時候,她壓住了好奇心,識趣地什麽也不問,只是拿著望遠鏡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對面,她的身子都藏在掩體裡,只有頭在外面,所以敵人很難看到她。在她看來,敵人的行軍速度很快,就像一陣狂風襲來,沒多久就已經到了離山坡不太遠的地方,通過奇怪的千裡鏡,敵人似乎已經近在眼前了,這些人大都是馬甲,個個剽悍異常,令人生畏的同時,她突然有了一種感覺:這千裡鏡如此神奇,也許它的主人也有著超凡脫俗的本領,不過再一想,一個人就算是三頭六臂,項羽在世,面對數千鐵騎又能如何呢?就算是江北四鎮數十萬大軍列陣於此,野戰爭鋒,莫說是取勝,怕是連全身而退的機會都沒多少。數萬馬蹄踏動地面的聲音就如同敲在她心裡的鼓槌一般,讓她心神不寧,地面上的碎石細沙都顫動了起來,她隻盼著身邊這個男人不要輕舉妄動,好好地讓他們過去就好了。
劉刈此時就如同一塊岩石一般一動,他不動地趴在草叢裡靜靜地盯著瞄準鏡,哪裡知道身邊這個女人有著如此複雜的心思?他沒有把瞄準鏡調到了最大倍數,只是八倍而已,敵人在高速運動,倍數大了反倒不好用,通過鏡片,他已然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敵人手中的武器了,瞄準鏡裡顯示,跑在最前面的敵人已經不到800米了,而且還在快速的接近中,每兩三個呼吸數字就會減少一百米,雖然敵軍已經進入了步槍的有效射程,但劉刈還不想發難,因為要想當如此一大坨敵軍停下來,必須要一上來就打一個足夠震撼力的悶棍,所以劉刈準備給對手先來一輪急速射,務必追求短時間最大的傷害,以震懾住對手,此後在慢慢狙殺,才能把心心理陰影持續保持在最大程度。如果只是正常的狙擊射速,敵軍很可能會不顧輕微的死傷,漫山遍野地衝上來,那自己可就危險了,所以他必須要在放得近一些,以保證足夠的命中率。當然,太近了也不行,敵人會依據首次受創的位置估量對手可能存在的范圍,自己必須要盡量遠離這個范圍的邊緣,在綜合兩者的考量以後,劉刈決定在敵軍進到400米左右的時候展開攻擊,在這個距離上子彈飛行時間會縮短到半秒多的樣子,自己的位置離道路大約有兩百米左右,自己比道路的平面也要高出五十多米的樣子,也就是說當目標進入射擊距離的時候,他的前進軌跡會跟自己有10度左右的夾角,這樣一來,提前量也會有所縮水,打起來把握會比較高,再加上敵人的密度眼下也比較大,所以應該可以給對手來一個下馬威。
隨著敵軍的極速靠近,那女人已經放下望遠鏡了,一來肉眼就已經可以清晰地看到敵人了,密密麻麻的騎兵從眼前的道路上蜿蜒著一直伸向看不見盡頭的遠方。刀槍映著落日余暉的光芒亮閃閃的,很多敵軍並沒有戴盔,鼠尾在腦後蕩來蕩去,不時露出來。她現在更加關注的是身邊這個陌生而神秘的男人,他口口聲聲說要阻擋敵軍,可眼見敵人已經快到眼前了,這個人依然趴在草叢裡一動不動的,難道這個人說的是假話,他並不想真的跳出來喝止敵軍,還是說他臨陣變卦不敢這麽做了?隨著她細心觀察這個男人,卻又感覺這男人的靜止不動並不是一種膽怯的躲避行為,那是一種全神貫注的凝視,臉上絲毫沒有驚恐畏懼,近乎一種全然忘我的境界,而且不僅他手裡的家夥很奇怪,他身上披的鬥篷也甚是怪異,剛開始看的時候,隻覺得那東西好像是一大堆碎布條拚成的,難看無比,但此時越看,她越覺得這鬥篷大有文章,若不是自己知道身邊有這麽個人,稍遠一點的話,還真的很難從草叢裡把他認出來,鬥篷披在身上以後,頭髮也被遮住了,面部只有很少一部分露在外面,這鬥篷倒像是一堆雜草長在他身上一般。他手裡拿的那個奇怪的東西明顯也是有偽裝的,這說明這個男人他是有備而來的,不過更像是隱藏躲避,趴在草叢裡怎麽阻擋敵人呢?
這女人正在思索著,就聽耳旁“哢”的一聲輕響,與此同時,那男人似乎輕輕顫動了一下,緊接著第二聲“哢”就響了起來,間隔連一次心跳都不到,這一次她注意到那個奇怪的東西前端似乎在噴氣,緊接著哢哢聲繼續不斷地響了起來,那女人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她扭頭向大路上的敵軍望去,只見那裡已然亂做了一團,不斷有敵軍栽落馬下,每次有人落馬都在那奇怪的響聲之後,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有十來個人躺在了地上,無助的戰馬到處亂竄,敵人前行的路已經完全被阻斷了,一開始敵軍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估計是以為有人控馬失蹄了,所以摔倒了一片,但緊接著他們就發現了問題並不是這麽簡單,因為當所有人停下的時候,這種落馬依然在持續,而且很有規律,就是從前到後一個一個地往下掉,而且凡是掉下馬的人沒有一個能再站起來,似乎都快要死了的樣子。這還要得益於劉刈為了追求命中率跟射擊速度,隻瞄著軀乾打。應該說,打第一個人的時候是相對費點勁的,劉刈瞄了足有三四秒的時間,主要是在估提前量,槍口追著這個人移動了一段時間才有了感覺,打第一槍的時候,這個人剛剛進了400米,第一個人落馬以後,整個隊伍的速度馬上就掉了下來,所以第二個就好打多了,隨著兩三個人躺在地上堵死了道路,整個騎兵隊就陷入了靜止狀態,在400米的距離上打靜止人形靶,難度一下子就降下來了,劉刈幾乎是一秒扣一下扳機,怎麽打怎麽有,一分鍾沒到,第一個彈夾就打完了,劉刈迅速換了彈夾,繼續速射,只要敵人不撤退,他的進攻壓製就不能停。
清軍已經被打蒙了,他們無法忍受排隊等死,一種無形的恐懼迅速蔓延開來,這種恐懼不僅僅是面對死亡,這些人都是久經沙場見慣生死的人,恐懼更多的來自於未知,從遇襲的開始,眾人就開始習慣性地四下觀察索敵,但放眼望去,數百步內四下草木雖然茂盛,但是高不過膝蓋多少,幾乎沒有敵軍藏身的可能,再說,也沒看見有箭矢射過來,更沒有聽見火銃的轟鳴,哪怕連個石塊都沒飛過來,四下平靜的嚇人,可自己的同伴就是一個接著一個掉下馬來,很多掉下來連動都不動,似乎直接就死了,很快他們的腦袋裡就出現了一個字兒:“鬼”!滿人是信薩滿教的,他們遠比漢人更迷信,對自然的神秘力量更敏感,換句話說,這種事兒攤在誰身上都很難理性地面對,對於滿人就更加可怕,突然間,在人群裡有個人失聲高喊道:“有鬼!”這一聲叫喊,拉斷了眾多繃緊的神經,隊伍的前端出現了不顧一些的潰退,背後的道路堵滿了人馬,他們走不通,這些人乾脆縱馬下了道路,沿著草地往來的方向打馬疾馳,他們隻想快點離開這個被詛咒了的地方。不過劉刈還不想就此罷手,既然要嚇唬敵軍,就要嚇到最大化,對於那些還沒有開始逃跑的,仍舊猶疑彷徨的中的敵軍開始了點名。
劉刈身邊的女人已經度過了最開始的驚愕期,畢竟她跟下面的敵人不一樣,她是知道對方被誰襲擊了,只是不太清楚具體手段而已,更何況襲擊者是自己一頭的,所以這種驚愕程度不可同日而語。她開始重新舉起望遠鏡進行觀察,她想盡量看清遇襲的敵人是怎麽掉下馬來的,她發現,這些人落馬前都好像是遭到了重擊,他們的身子往往都會有一個震動,緊接著她進一步發現,每次“哢”的一聲輕響後,視野中就會出現一道若有若無的模糊的曲線,就好像是空氣被什麽撕裂開了一樣,那道曲線總是能夠精準地指向敵軍的身體,最終撞向敵軍的時候,對方就會身體巨震掉下馬去。她看到的當然就是子彈的軌跡,這種軌跡也只有從射擊方向才能看到,正是這道痕跡是她陷入了思索。
劉刈此時已經換上了第三個彈夾,從瞄準鏡裡,離他最近的敵人已經在500米開外了,而且潰散還在加劇,他不準備打擊過遠的敵軍,只是把這個距離附近的敵人再掃蕩一下,讓潰退來得更猛烈更徹底一些就好。遠處,敵軍後陣已然停了下來,那裡傳來了一聲低沉的號角,聽到這個聲音後,整個戰場出現了全面的撤退,就算還沒有崩潰的敵軍也開始下了大路向後跑去。劉刈停下了射擊,一千五百米外的遠處,敵軍正在那裡匯聚成一個橫向的陣型,更多的敵軍從後面跟上來向兩側延伸開來,顯然他們需要一個調整期,劉刈松了口氣,到目前為止一切都是順利的,自己打了兩個半彈夾的子彈,地上最少也留下了五十多不知死活的家夥, 有一些沒傷到要害的敵軍進入了潰退的人潮跑了。
劉刈放下槍,對身邊的女人笑了笑:“我們可以安靜一會了,剛才的馬蹄聲實在是太吵了。”
那女人有點直愣愣地看著他道:“你到底是什麽人?”她的問題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等了一會她又問道:“你手裡拿的是不是火銃?”
這回輪到劉刈奇怪了:“你打過火銃?”
“摸過,但是自己打的不是太多,倒是常見別人打,你這個到底是不是火銃?”
劉刈想了想道:“也是,也不是。”
“也對,我從沒見火銃能打這麽遠這麽準的,剛才這些人離我們最近的也有二百五十步往上,你每打一下,對面就會有敵人落馬,火銃是不可能做到的,你手裡這東西一定是個神物。”
劉刈沒有接她的話,反問道:“你的傷還疼得厲害麽?”
“不動就不是很疼了。”
“你可以多喝點水了,失血的問題已經過去了。”
那女人點點頭:“我們現在還不能走麽?”
“敵人只是暫時被打退了,他們過一會還是要再上來的。”
“可過一會天就黑了,到時候他們摸過來,你可很難發現呢。”
劉刈笑了:“我巴不得天快點黑呢,他們死得更快!哦對了,我該怎麽稱呼你?”
那女人楞了一下,一時沒有回答他,劉刈也意識到這個年頭,問一個女人的名字好像是有點犯忌諱的,他也有點不好意思,正想找個什麽其他話題岔開對方的尷尬,只聽那女人低聲道:“我叫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