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由韓家叔祖擔任向導,珞伽開始清剿山中的猛獸,順便為全村添置肉食,陸翊則被珞伽留在祖祠,給韓小雨姐弟講述遊歷見聞。
不知何故,韓琦並不打算讓韓浩同去碎葉城求學,在珞伽、陸翊看來,怕是有留下幼子傳承祖業之意。
如此過得幾日,照壁山中但凡對村民有些威脅的野獸,都被珞伽無情斬殺。珞伽與陸翊略一商議後,辭別紫桃溝眾人,繼續北上。
兩人順南山而下,不到一日,抵達務塗谷。
務塗谷方圓百裡,地勢平坦,氣候溫順,水流四季不絕,牧草豐茂,三面環山,只有北面一道豁口,易守難攻。只要守住該處豁口,整個山谷牢不可破,正是後車師王廷所在之地。
前後車師地處天山南北要衝,數百年來,俱為漢廷與北方遊牧民族必爭之地。後車師戶口不過萬余,兵微將寡,夾在兩大勢力之間,隻擇強者依附,立場一向搖擺不定。
漢順帝時期,西域長史班勇連敗匈奴伊蠡王、呼衍王、北單於,自此之後,後車師歷農奇、加特奴、軍就、阿羅多諸王,均與漢家朝廷親善。
至漢桓帝末年,鮮卑檀石槐崛起,後車師的立場再次搖擺,多有親附鮮卑之舉,只是礙於西域戊己校尉董卓的威名,表面上仍尊漢家天子為主。
蓋因山谷地勢之利,後車師與西域諸國不同,並未築建城池,反與鮮卑、匈奴、月氏等族習俗相近,飲居俱在牧帳之中。現任國王阿羅多,麾下有戶四千余帳,人口一萬五六,士兵三千余人,散布在務塗山谷之間。
珞伽、陸翊在谷中往北行出十余裡地,迎面趕來一隊車師輕騎。
“奉吾王阿羅多之令,恭迎夜叉瞳大人前去相見!”為首的隊率語態謙卑,向珞伽表明來意。
“前方帶路!”珞伽神色清冷,並不多言。
陸翊見此情景,並不感到意外,若大名鼎鼎的鮮卑夜叉瞳出現在自家領地仍未察覺,那阿羅多這個後車師王也就不用當了。
眾人往前行出數裡,翻過一片山丘,眼前出現一汪碧綠的大湖,湖水清澈幽靜,在夕陽的余暉下波光粼粼,數不清的牛羊在湖邊悠閑漫步。
大湖東岸不遠處,數百頂白色的帳篷錯落有致,連接成營,拱衛著中間一頂金色牙帳。
號角聲起,上百胡騎從湖邊營區呼嘯而出,簇擁著一名身高體胖、穿淡黃色胡袍的中年男子,至珞伽等人數丈外勒住坐騎,馬匹嘶鳴聲中,來人紛紛下馬,恭立道旁。
“夜叉瞳大人再臨務塗谷,本王深感榮幸!”為首的中年男子,正是後車師王阿羅多。
“阿羅多王安好!”珞伽率先下馬,上前與阿羅多相見,陸翊等人相繼下馬,緊隨其後。
“敢問這位是?”阿羅多見陸翊器宇不凡,不敢輕視。
“碎葉城,陸翊。”陸翊踏步上前,與阿羅多見禮。
“遠來是客!”阿羅多聽到碎葉城三字,瞳孔微一收縮,隨即談笑自若,“本王已在帳中備下酒宴,為兩位接風洗塵,還請移駕一敘。”
“這卻不必了!”珞伽向阿羅多道,“本將還有要事,急需趕回彈汗山,還請阿羅多王派人將紫騂馬帶來。”
紫騂,為珞伽得自河西居延澤的良馬,相伴已有數年,此番前往碎葉城,因有天山雪峰阻隔,遂留在務塗谷,由阿羅多遣專人代為照看。
阿羅多素知夜叉瞳性情孤傲,並不介懷,當下派人領來紫騂馬,又親手牽過自己的坐騎。
“陸兄弟的坐騎已見疲憊,腳程怕是遠遠不及紫騂,本王這匹銅爵雖不如紫騂馬,但也相差無幾。”阿羅多對陸翊道,“自古寶馬配英雄,今日本王就將它贈予陸兄弟了!”
陸翊頗感意外,正待推辭,卻聽珞伽在一旁道,“阿羅多大人一番美意,你就不必見外了。”
“夜叉瞳大人所言甚是,陸兄弟無須見外!”阿羅多笑逐顏開,似乎珞伽願意接受這份厚禮,反是他莫大的榮耀。
“那陸某卻之不恭了!”陸翊望了珞伽一眼,不再推辭。
“本將告辭!”珞伽招呼一聲,與陸翊縱身上馬,絕塵而去。
望著兩人漸行漸遠的背影,阿羅多身旁一名親信心懷不忿,“夜叉瞳行事,實在太過無禮!”
“她有足夠的實力,自然可以無禮。”阿羅多神色自若,淡然道,“本王這些年來屹立不倒,只因明白一個道理:如若惹不起,為何不交好?”
“大人英明!”眾人轟然稱是。
阿羅多手撚胡須,表面怡然受用,實則心底另有盤算:本王惹不起的人,總有人惹得起,無視本王者,豈可輕易罷休!
後車師地處西域要地,南北俱為天下強國勢力,左右多有好勇鬥狠之徒,阿羅多能穩坐此間王位,又豈是易與之輩?
紫騂、銅爵,不愧良馬之名,一紫一黃,其行如風,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已奔出三十余裡,來到務塗谷外。
“阿羅多如此大方,另有緣故。”珞伽放緩馬速,向陸翊道,“土賊,你可記得石林遇伏之事?”
“你懷疑是阿羅多指使?”陸翊隨之減速,劍眉微挑。
“區區阿羅多,並無殺我動機,更無那般實力!”珞伽輕搖螓首,神色微冷,“此番往來碎葉城,所經路線並無他人知曉,那高順能預先設下埋伏,阿羅多嫌疑最大。”
尚賢坊之中,有墨家先賢班勇所著《西域風土記》,為學苑諸子傳人必修的典籍,陸翊自幼熟讀於心,知道從後車師至碎葉城,有三條路線:
其一,沿天山北麓西行至精河,往南翻越烏孫山,經烏孫國伊列、赤谷要地,渡過熱海,抵達碎葉城,此為絲綢北道,亦稱皮毛道。
其二,繞道前車師、焉耆,再沿天山南麓過龜茲、姑墨諸國,往西北越過凌山,再經赤谷、熱海,抵達碎葉城,為張騫開辟的絲綢古道。
其三,由務塗谷南上天山,翻越天格爾峰,穿過珠勒都斯大草原,順哈爾克山西行,過凌山,經赤谷、熱海,抵達碎葉城。
前兩條路線,世間知者甚廣,多有商旅往來。唯獨第三條路線,沿途多有雪峰冰川,非常人可以通過,是故知者不多,行者更少。
珞伽、陸翊所走路線,正是第三條,後車師王廷正當要衝,往來行者很難逃過其王耳目,珞伽懷疑阿羅多泄露行蹤,不無緣故。
“阿羅多無故相贈良馬,豈非不打自招?”陸翊目露疑惑,問道。
“他若無此舉,今夜我必取其首級!”珞伽語帶殺機,盡顯夜叉本色。
“僅是懷疑,就要奪人性命?”陸翊眉間一皺,很是不以為然。
“遊牧之地,哪有甚麽道理可言!”珞伽目視遠方,神色難明,“強者生,弱者死,強者一念左右,即是弱者生死!”
遊牧各族隻論強弱利害,動輒兄弟父子相殘,數百上千年以來,俱是如此。陸翊十幾年來博覽群書、行走天下,對此自是早有所聞,雖然並不認可,卻知這般習性早已根植各族血脈之中,非一人之力可以改變。
只是,這番話再從珞伽口中聽來,卻讓他心底冒出一陣莫名的煩躁,一時無心言語,只是策馬前行。
珞伽看出陸翊心情不佳,略一思忖,已知其中緣故,但她生性高傲,又不善言辭,自不會主動示好。
自玲瓏塢初識以來,兩人互生情愫,雖常有爭論打鬥之舉,但默契漸生,似這般心生隔閡,卻是未曾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