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熹平六年(公元177年),初冬;陰山東北麓。
夕陽緩緩下沉,遠處的大青山在冷冽的大地上拖出陰暗的影子,深沉難測,有若淵海。殘雪雜在黃沙之中,被此起彼伏的北風無情揚起,漫天的沙雪籠罩在落日血色中,更添了幾分冰寒。
沙雪到一片沙棗林邊被阻擋下來,林中隱隱可見有淺水在冰層間緩緩流動。一頭山地麻蜥從棗林中爬出,且停且走,忽地靜立不動,隻不停吞吐著長舌,有馬蹄聲自西北的遠處響起,蜥蜴閃電般跑開,消失在沙棗叢中。
密集的馬蹄聲中,百十來名騎士催馬疾馳而來,猩紅的戰袍在寒風中筆直揚起,露出血跡斑駁的刀矛、甲胄,看製式正是大漢邊軍。
有三騎當先而行,個個氣勢不凡。
左首悍將獅鼻闊口,虎背熊腰,足有八尺開外,戰袍半開,露出盤根錯節的壯碩胸肌,倒提一把巨型環首刀;右邊小將面容俊秀,眼神銳利,著一身皮鎧,猿臂狼腰,手執長矛,背負一張鐵胎大弓,馬背上掛著三壺狼牙箭。
居中的將領年紀在四十來許,短髯及頜,體型雄健,身披猩紅戰袍,內罩魚鱗鎧,掌中長矛粗若兒臂,通體由精鐵打就,矛身丈六處有一猙獰虎頭,虎口咆哮處探出尺許鋒刃,在夕陽下閃著寒光。
後面一眾騎士均背負硬弓、手執長矛,雖有風塵之色,軍容依然齊整,簇擁著一名發須凌亂、神情疲憊的長須男子。
那長須男子不執刀兵,不著甲胄,一身戰袍已被鮮血染成醬紫色。
鐵矛將領忽地豎起左臂,騎士們紛紛勒住坐騎,停在棗林三十丈外。
“魏越!”鐵矛將領目視持刀悍將。
“血腥味尚未散淨,戰鬥結束不到一個時辰。”魏越獅鼻翕動,警覺地握緊了手中的環首刀。
“大青山下雖有我軍旗號,排布卻不合約定。”背負大弓的俊秀少年凝目眺望,眉毛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丁都尉,何故停下?”長須男子策馬上前,來到鐵矛將領身側。
“田將軍,宋憲、侯成那邊怕是出了差錯,前方恐有埋伏。”丁都尉神色沉重,轉頭衝俊秀少年吩咐道,“曹性,你且上前刺探虛實,其他人原地稍作補給,不得下馬,隨時戒備!”
曹性轟然應諾,拍馬奔出。
“田晏無能,拖累眾位將士了!”被喚作田將軍的男子神色頹然,正是漢廷破鮮卑中郎將田晏,此次自雲中郡出塞的漢軍主將。
“大家都是為陛下和朝廷效力,何來拖累一說。”丁都尉道,“田將軍率眾深入鮮卑腹地,雖敗猶榮,丁原和眾家兒郎雖然粗鄙,卻也無懼生死!”
“能與建陽共事,是田某的榮幸!”田晏肅然拱手,一路同行以來,首次以表字稱呼武猛都尉丁原。
就在數月之前,時任護羌校尉的田晏坐事論刑,罷官入獄,為立功自救,遂托中常侍王甫相助,得以出任破鮮卑中郎將,與匈奴中郎將臧旻、護羌校尉夏育各將萬騎,自雲中、雁門、高柳三地出塞,欲討平鮮卑,建功立業。
不料檀石槐以誘敵深入之策,任其北上腹地數千裡,暗中盡起鮮卑精銳在狼居胥山一帶設下埋伏,田晏等人大敗,節傳輜重盡失,將士十死七八,余者四散奔逃,若非丁原率部相救,田晏早在途中喪命。
此時曹性已策馬奔出十余丈。
咻~!
空中忽地傳來一聲激越的長嘯,一個褐點從山頭的雲朵中鑽出,
眨眼來到眾人近前,竟是一頭體型驚人的玉帶海雕。 奔馳中的曹性雙腿一用力,策馬劃出一道弧線,一聲冷哼,摘下背後的鐵胎弓,搭上狼牙箭,聽聲辯位,盤馬彎弓。
唆~!
曹性猛地松弦,利箭破空,直奔玉雕而去。
事出突然,眼見玉雕無可回避,陡聽破空聲響,一道箭光趕到前方,“啪”地一聲,兩支長箭在空中相碰,裂成碎片!
漢軍馬匹一陣嘶鳴,卻不見騷亂。玉雕長嘯一聲,猛地拔起,遠離了這片危險區域。
唏律律~!
嘹亮的馬嘶聲中,沙棗林西南二十丈外的山丘後忽然轉出無比詭異的兩騎,西落的殘陽恰好照在騎士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竟似一對神魔正從黃泉之中緩緩踏出---
“僧陀羅”慕容青空緩緩掛起大弓,長逾七尺的九環大刀從肩背來到左手,胯下青色大馬雄駿異常。
他身軀高大雄健,神色肅穆,光頭錚亮,一副佛門護法伽藍打扮,單手拎刀,恍若無物,健壯的身體內無疑潛伏著猛虎般的力量。
慕容青空身旁,“血摩睺”獨孤霸肩頭倒扛人屠,上面還有新鮮的血肉流淌,臉上掛著招牌式的惡魔獰笑,眼中凶光閃爍,似要擇人而噬。
連綿的馬嘶聲中,一面血色狼旗出現在兩人身後,大旗後面不斷有騎士馳出,踢起漫天沙雪,旋風般飛卷上天,數百上千匹駿馬猶如疾射的箭矢,如流星般穿梭而來。
馬背上的騎士們或著布袍,或搭獸皮,頭上戴著各種猙獰可怖的頭盔,臉上洋溢著興奮與貪婪,背負長弓箭筒,無數黝黑的彎刀高舉在他們粗壯的手臂中,在夕陽照耀下閃爍著幽幽寒光。
“僧陀羅!血摩睺!”曹性大喝一聲,調轉馬頭,飛奔回陣,語聲因為太過激動而微帶顫抖。
漢廷、鮮卑交戰多年,身為並州邊軍都伯,他對敵方有名的將領自然了若指掌,慕容青空、獨孤霸位雖不過鮮卑小帥,但武力已入一流之境,位列大名鼎鼎的鮮卑八部將。
“絕不能等對方合圍!曹性帶人護住田將軍,尋機遁入大青山,魏越隨我拖住大軍!”丁原斷然喝道。
丁原此番不顧並州刺史郭鴻勸阻,親率本部人馬北上接應田晏,實因他在朝中的靠山、外戚何進之故。何進時任虎賁中郎將、潁川太守,此前派人攜密令前來, 讓丁原務必護住田晏性命。
為此緣故,丁原在瞬息之間,已有取舍。
“大人帶田將軍先走,讓曹性和魏大哥斷後!”曹性熱血上湧,哪裡肯先上司而走。
“你絕非慕容、獨孤二人對手,多言無益!”丁原厲聲喝道,“時機緊迫,還不快走!”
何進雖貴為外戚,官軼兩千石,但原本出自寒門,這亦是他對丁原另眼相看的緣故。只是正因如此,何進內心極其敏感,行事唯恐遭門閥權貴恥笑,對寒門下屬要求極高,若丁原不能護住田晏性命,縱然自己回到並州,不但再無前途可言,恐怕還有牢獄之災。
與其如此,不如奮力一搏。
“魏越,隨我上前殺敵!”丁原揮動賴以成名的“虎頭矛”,策馬奔出,意氣風發,竟似全然不將上千鮮卑狼騎放在眼中。
“諾!”魏越一臉興奮,上身肌肉盤結,揮動環首大刀,與丁原並騎而行,徑直迎向對面呼嘯而來的鮮卑狼騎!
曹性悲嘯一聲,與身後百騎張弓搭箭,箭矢紛飛,當先而來十數名鮮卑狼騎人馬俱倒,緊隨其後的狼騎不及躲閃,又被絆倒地上,其他狼騎對倒地的同伴視若不見,呼嘯著繼續衝鋒,地上的人馬頃刻間被踏成肉泥。
“兒郎們,走!”曹性大喝一聲,帶人與丁原兩人錯開方向,直奔東南方向的大青山而去,鮮卑隊伍中分出二百來人前去攔截。
丁原、魏越一矛一刀施展開來,在鮮卑狼騎中如船行碧波,一往無前,轉眼間已殺出十幾丈,沿途倒下數十具鮮卑人的屍體。